2018.06.17:為了做成本子所以試圖再修了一下,但果然過了當下的心境(?)後再修的感覺就完全不對了,結果修完還是覺得很彆扭www
果然還是這樣就好了。希望明年能寫出自己更滿意的東西XD
===
2018.05.13
Happy birthday to Caesar.
注意:
(大概是)小西撒主軸的…的各種幻想ry吧。
內含大量私設&過去捏造&OOC&扭曲的自我解讀。
不會講中文。
可能會有與原作衝突的地方。
應該會很雷。
不知道為什麼長得很可怕。
>>同樣不會講中文的今年紀錄。
沒問題的話請往下XD
果然還是這樣就好了。希望明年能寫出自己更滿意的東西XD
===
2018.05.13
Happy birthday to Caesar.
注意:
(大概是)小西撒主軸的…的各種幻想ry吧。
內含大量私設&過去捏造&OOC&扭曲的自我解讀。
不會講中文。
可能會有與原作衝突的地方。
應該會很雷。
不知道為什麼長得很可怕。
>>同樣不會講中文的今年紀錄。
沒問題的話請往下XD
1.
午後的炙熱陽光毫不留情地灑落,區塊性地均勻分佈在佔地頗大的威尼斯廣場上。
通常情形下,做為市中心處最大的廣場以及極具代表性的指標,裡頭總是不乏穿梭其間的往返人潮;然而今天的行人卻相當稀少。因而,那名金髮綠眼、獨自一人帶著兩個袋子,空盪盪地坐在那座乘載了無數人心願的噴泉前的十八歲少年便顯得格外地突兀。
西撒‧齊貝林抿起嘴唇,默不作聲地注視前方。他的眼神就和表情同樣漠然,簡直像無論接下來再發生什麼,都無法阻止他持續這麼發呆一般。
不過事實是,在一陣隱約傳入耳中、由遠至近的引擎聲響帶領下,這種狀態在不過五分鐘後便被飛快打破了。
少年臉頰上的倒三角胎記輕顫了顫,隨後它們的主人立刻抬起了頭。於是很快,那輛專屬於德意志軍方的車輛便這麼駛入了西撒的視線。
西撒鬆開自己的行李袋們,慢吞吞地站起身,瞇起綠眼望向前方。
即使彼此之間還隔著一定距離,映入瞳孔的景象卻清楚得簡直像一切就發生在眼前一樣。他看見車速被逐漸放緩,直到最終完全熄火;隨後,車門被一下打開,一名身著正式軍服的青年從動力載具上走了下來,有些茫然地四處張望。
當視線掃向站在遠處的西撒時,對方的眼睛不確定地瞇了瞇;然而在西撒歪歪頭,半舉起一隻手充作招呼後,德國青年臉上立刻浮現出毫不掩飾的激動。
「嘿,西撒!」
青年大叫了聲,甚至完全沒費心去克制自己的音量與其中的興奮。很快地,他就像旋風般衝到西撒身邊,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
來自人體的溫度迅速包圍了自己。西撒眨眨眼,莫名感到有些想笑;然而更多的,是緩緩流過心底的不知名暖流。
任憑自己陷入對方的懷抱中足足一分鐘後,義大利人才伸手推開了對方。
「……媽媽咪啊,我西撒一直以為我們之中只有我一名義大利人。難道說,我其實記錯了這點?」
西撒看著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太過失態,臉上稍微泛起一點紅暈的青年,挑起一條眉毛說。
他的反應似乎讓對方短暫愣了一下,然而很快,收到善意調侃的不好意思便迅速替代了那份驚訝。
青年抱怨般地捶了下西撒的肩膀,隨後便如其所願地拉開距離。經過方才那番動作,頭上的軍帽已經有些歪掉了。
他歪歪頭,索性伸手摘下它,將其夾在自己的臂下。
「咳,好久不見了,西撒。」
來人清清喉嚨,以一種刻意而為的正式語氣重新開口。不過即使如此,他也完全不打算掩飾自己滿到快要溢出來的笑意。
「真高興能在這兒見到你。」
啊,是啊,確實很久不見。
西撒想著。他望著伸到他眼前的那隻手,抿起嘴唇,隨後慢慢握住了它。
「我西撒也同樣,馬克。」
他說,「很高興能見到你,在羅馬這兒。」
※
「從現在開始,我們有近十五……唔,我是說,大約二十分鐘的空檔。」
馬克開口說。他看向坐在身旁的友人,後者的視線正漫不經心地落在車窗外頭,向後飛速掠過的無數景色倒影不斷映照在綠眼之中。
「即使車程不算太長,西撒,你還是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西撒短暫地闔上眼睛,隨後又馬上重新睜開。就在剛才,身為駕駛的德國青年突然大幅度地拐了個彎,將通往貧民街一帶的捷徑迅速甩在身後。
他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轉而落到到身旁的友人臉上。後者正盡力維持著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然而他不自覺捏緊方向盤的雙手卻讓一切看起來僵硬得有些違和。
西撒慢慢鬆開他抿緊的嘴唇,伸出拳頭輕敲對方一下;透過這個動作,某種無形的情緒伴隨力道一同傳到了馬克身上,但他們卻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
沉默持續了將近一分鐘後,西撒的聲音才總算響了起來。
「唔,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當時,馬克。我假設你還記得?」
馬克眨眨眼,慢慢勾起一個微笑。
「『喂,迷過路的小哥,帶我去威尼斯好嗎?我西撒得想辦法去到那裡,不論怎麼樣。』,是的,我記得,西撒。儘管那同時只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卻很讓人印象深刻。」
過去的自己曾說過的話被友人一字不差地完整複述。儘管伴隨的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這還是成功讓西撒同樣產生了想要微笑的衝動。
「再然後,我西撒就這麼丟臉地暈倒了,醒來後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到了你的車上。」
他配合般地接了下去。在看見德國青年因為他的話而露齒微笑時,義大利人不加掩飾地翻了個白眼。
「媽媽咪啊,直到現在我西撒都不敢去想像,當初的我到底是怎麼被弄上車的。」
「嘿,這可不是我的錯。」
馬克聳聳肩,知道西撒顯然已經完全猜到當初的他對那名昏迷的少年做了些什麼。而確實,事情也正如對方所想的那樣。
「只丟下一句要到威尼斯後就直接暈了過去。而且事實上,我們當時距離那裡也只剩下不到兩百呎的距離了。」
「那種情況下,除了把你抱上車以外,我似乎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不是嗎?」
「哼,是啊。接著你不顧我西撒的意願將我帶到旅館裡,幫我買了換洗衣物,甚至還替我打聽了老師的消息,積極得像是什麼頭天上工的小保姆一樣。」
西撒說,回憶的句子中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柔軟。
「……說真的,馬克,就算我西撒確實因而受到莫大的幫助,也就算已經事隔兩年多,但我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過。」
「你知道,友善對待一個來自貧民街的小鬼,這可絕不是件明智的事。」
聽見西撒若無其事地吐出「貧民街」這樣的詞彙,馬克先是抿起嘴唇,接著,在仔細確認西撒看起來確實沒有任何勉強的僵硬後,他才終於眨眨眼睛,慢慢微笑起來。
「……好吧,看來剛才的刻意繞路是我馬克有些自以為是了。我為此表示抱歉,西撒,請收下我的歉意。」
德國青年以一種「出現在朋友之間有些過度正式」的語氣鄭重開口,然後隨即,趕在義大利人還來不及對此回應些什麼之前便繼續動起嘴唇。
「但是……你看,既然你問了我是否記得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那麼想必你也記得我們剛認識當時的第一次。」
馬克說,他的語氣裡帶著顯而易見的懷念。
「那是我馬克被派駐到義大利的第三天,西撒。」
「我以前向你提過,當時我本來是打算到威尼斯廣場去的,卻因為對環境與地勢都還一無所知而誤入了郊區的貧民街。」
「你知道,我雖然是德意志的軍人,卻實在辦不到對途手行搶的傢伙開槍這件事,只能狼狽地想辦法躲避,然後又因而更搞不清楚方向,完全找不到出去的路。」
「而就在那個時候,你出現在我的面前,」
馬克將車輛俐落停在一個正閃爍著紅光的交通號誌前方。伴隨回憶一般的敘述,四年多前,被他莽撞逃跑擋住去路的少年一下子浮現在腦中。
當時,那張青澀的臉孔上雖然寫滿了不耐,眼褚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柔軟。於是當時,在鬼使神差下,他朝對方吐出了堪稱破爛的義大利語。
「『嘿,你知道威尼斯廣場在哪兒嗎?』」
彷彿時空重疊般,一字不差的句子從德國青年口中被吐出來;在西撒也因為這份回憶開始慢慢露出笑意的同時,馬克也繼續說了下去。
「你知道,」德國人眨眨眼睛,笑了一下,「就算是這樣的我,也知道自己不該那樣毫無保留地相信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更別說還是在那種地方。」
「……不過你並不是啊,西撒。你並不是。」
他輕輕搖搖頭,「那時候你救了我。在我馬克因為迷路而誤闖貧民街的時候。」
在友人先前不加掩飾的表態後,這次他毫不避諱地吐出了「那個詞彙」。
這沒什麼好顧忌的。馬克告訴自己。是的,這原本就沒什麼好顧忌的。那裡固然是身在羅馬的所有人都竭力想避開的區塊,同時卻也是他遇到西撒的地方。
「當時是你抓著我,親自把我帶回這座廣場上的。」
他重新啟動車子,同時繼續開口。隨著話語的組織,馬克覺得存在他記憶裡的少年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眼前。
被他擋住去路的少年非常高大,臉上遍佈著顯而易見的兇狠。然而在終於聽懂他所吐出的問句時,那雙充滿暴戾的綠色瞳孔中卻閃過一絲驚訝與困惑。
「……可真是不要命啊,你這傢伙。」
嗤笑聲遠得是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卻彷彿永遠刻在心裡般清晰。
他記得那時候的自己茫然瞪視著對方,心裡的某處因為自己的魯莽搭話開始逐漸湧出後悔;然而出乎意料的,少年卻不發一語地抓住他的手,將他重新帶回了「外面的世界」。
拜少年所賜,最後這場「人生中最難忘的驚險」卻僅耗費了不到一小時便徹底劃下句號。當時他還完全無法回神,茫然地站在外面與「那裡」的交替邊界大口喘氣,然後將他拉出地獄的少年便對他揮揮手,扔下一句「還想要命的話就別再過來了,可不是每次都會有這樣的好運氣。」後,便搶在他完全來不及反應過來以前,迅速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若非那以後,偶然因為任務的調度而前往那座舉世聞名的水都的話,他想自己或許永遠不會再遇見對方;而那個下午,那隻緊緊抓住他、拉著他向前進的手也將成為回憶,作為「來訪義大利時的某個小插曲」被逐漸遺忘掉吧。
「所以我也帶你到了你想去的威尼斯,西撒。」
「這很公平。更別說我馬克原本就打算去那兒,再帶上你也不過只是舉手之勞。」
「……哦。」
西撒低低嘟噥了聲,莫名臉部有些發熱。馬克直言不諱的句子將他一下子拉回了當年的貧民街,就像讓他西撒以一種旁觀者的角度站在那兒、試圖去回溯自己無顏面對的過去一樣。
站在現在的立場去回想,那個曾一無所知的自己突然變得格外陌生。
當時腦中有什麼的想法?對眼前友人的第一印象如何?然後,又是什麼,導致當時的自己回應了原本不抱任何希望向他求救的德國青年?
不知道。想不起來。明明是屬於自己的、曾經日復一日不斷在經歷的人生,是曾親身感受過的孤獨灰暗,然而現在的自己卻完全無法感同身受;甚至,光是想到自己當初自以為是的報復心理,內心便會因為極度的羞恥而本能性地拒絕繼續回溯下去。
而這使得長達四年多、生活在貧民街中的那個自己變得極度模糊;帶著某程度的拒絕自我承認,本能上,西撒在心裡將曾經的自己劃入了「根本難以理解」的區塊。
感受到數種稱不上好的情緒在心裡慢慢翻騰,西撒無聲地深吸口氣,不著痕跡地調整起自己的呼吸。
對於一名合格的波紋使者而言,特定頻率的呼吸是他們只憑藉本能便必須下意識維持住的基本功夫,為此他曾在老師的要求下戴上特製的面具足足一年,藉此強制扭轉自己的習慣。
然而甚至不用什麼,就僅僅只是試圖去想起那段過去而已,威力卻已經大得足以在一瞬間,便將自己曾竭盡全力努力取得的平靜生活全數絞得支離破碎。
「唔,西撒?」
或許是因為他沉默的時間有些過久,馬克忍不住開口喚了他一聲。
聽出那聲疑惑中挾帶的些許擔心,西撒眨眨眼,快速沉澱掉殘留在綠眼中的其餘情緒。
是啊,即使羞愧得難以面對,但那段人生確實是曾經的「自己」所親身經歷的。正是因為他曾實際走過,它才會在他西撒的人生裡殘留下痕跡。
至少,那個鬼地方讓我西撒遇見了馬克,並讓我和這樣的一名德國佬成為了好友。西撒想著,同時奇蹟般地感到自己徹底平靜了下來。
「馬克,」
他看著好友的側臉,慢慢地開口。
「即使我西撒還是無法苟同你的作法,也即使那已經是兩年多前的往事,但……」
講到這兒,似乎是感到有些難為情般,西撒短暫停頓了一會兒,在用力深呼吸一下後才又繼續說了下去。
「……但這仍然不妨礙我西撒打算為此表示謝意。」
「我希望你知道,那趟便車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如果沒有它,我西撒根本無法到達威尼斯,現在當然也無法在這兒和你對話了。」
「所以請收下我的感謝,馬克,即使它遲來了兩年多。」
「……」
馬克眨眨眼,一時間顯得有些錯愕;然而很快,他就在友人顯得有些不自在的表情下慢慢微笑起來。
「唔,要說道謝的話,我馬克也是一樣的。」
雖然打從剛見面時起便始終有種隱約的感覺,但一直到這個瞬間,馬克才終於確定了那確實不是他主觀上的錯覺。
西撒身上發生了某件事。它讓他以一種相當快的速度發生改變,並成為了現在坐在他身旁的這個少年,使他的朋友產生非常棒的轉變。
馬克想。他將車輛靜止在他們最終的目的地──未來幾年將成為「大學生西撒」的住宿處,的一幢房子前,拔下車鑰匙,隨後轉頭看向他的友人。
「謝謝你當時出現在那兒,西撒。」
「在我馬克誤闖入貧民街裡的所有當中,它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
以一名「即將展開外宿求學生活」的學生而言,行李只塞滿兩個袋子的西撒顯得輕便地有些詭異。
至少對被派駐到這裡、跨了一整個國家生活的德國軍人來說,這無疑是件相當難想像的事,就更不用說西撒本人甚至沒有打算住在學校附屬的宿舍中,因而連生活用品也必須全靠自己搞定這點了。
對此,西撒所給出的解釋是「受了認識的在地人的幫助,因而不必親自打理日常生活用品等諸多瑣事」;當然這並不是全部的實話,卻也絕對稱不上有任何隱瞞。同時,它也是西撒能夠對「圈外人」開誠佈公的最大限度。
「那位啊,是我西撒的……唔,算得上是房東吧。」
吐出句子的同時,西撒也在心裡暗自向雖然不曾真正見面、一直以來卻都相當照顧他的史比特瓦根先生悄悄道歉。只是無論再怎麼說,聲名遠播的 SPW 財團畢竟都不是個該出現在這種對話裡的恰當題材。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欲言又止,馬克咧嘴笑了笑,並沒有繼續深問那些含混不清的部分,而是聳聳肩,提起一袋幫忙分擔的行李,在等西撒掏出鑰匙、成功打開房門後,便跟在「未來主人」身後走了進去。
接著,在看清楚展現在眼前的景象時,他們兩人同時停住了所有動作。
「……嘿,西撒,你確定自己沒有走錯地方?」
幾秒鐘後,德國青年的眼睛慢慢瞠大了。
「大學生的單人宿舍,這裡?」
他以一種奇怪的僵硬姿勢比比眼前。映入瞳孔中的空間看起來大得簡直能同時容納四個人的生活起居。
「……吶我說,西撒你其實是在暗示我也該想辦法認識這位好心的房東先生吧。是嗎?」
「……」
同樣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西撒瞇起綠眼,慢慢挑起了一條眉毛。不得不說,身旁友人難以置信的語氣在「成功拉回他的思緒」這點上確實相當功不可沒。
「……媽媽咪啊,我早該猜到的。」
史比特瓦根先生總是喜歡搞得那麼誇張。
「所以,怎麼樣?那座島上的生活。」
馬克拎起一個瓶子,朝眼前的友人舉了下。
在一場堪稱打仗的整頓之後,他們終於成功將西撒將來的「房間」大致弄成「符合學生居住的地方」的模樣……當然,必須是在撇除掉它大得可怕的佔地以後。
「當初,我馬克雖然陪你到了目的地,最後卻將你一個人丟在了那兒。沒想到事隔近一年之後,竟然會從長官那兒接到西撒你的電報……幸好從裡頭看來,那之後你似乎過得非常不錯。」
那是分別後他們首度的聯絡。直到現在馬克仍無法忘記當時湧上自己心裡的訝異與慶幸。於是順理成章地,在抽空回覆後,他與西撒的聯絡雖然算不上頻繁,卻被兩方不斷維持了下去。
而這份沒有間斷的交情也讓西撒在決心離開那兒、前往羅馬求學時選擇聯絡了他,並在最終促成了兩人今日的見面。
「唔,事實上,就像我在電報裡說的那樣。」
西撒拿起一個牛肉卷,慢慢拆起它的包裝。在經歷剛才那陣累人的消耗後,盡快補充體力這點成為無論他們之中的誰都亟須放在心上的事;因而,距離門口不到一呎遠的小販便自然成為了最好的選擇。
「你離開後,我西撒繼續留在了島上,並在那裡生活了兩年。」
「最開始的時候相當不習慣……哦,對馬克你來說應該非常好理解吧,在親眼見識過我西撒那種糟糕的過去後。」
義大利少年說。然而不同他句子裡的沉重意義,陳述的語氣卻是全然地一派輕鬆。
「不過再待上一陣子後,一切便漸漸步上軌道了。」
「嗯,島上的生活很不錯,相當規律,並在很大程度地改變了我西撒的作息與生活習慣。現在,我通常會在早上四點醒過來,然後開始一天的生活。」
「……嘿,這聽起來可真不像個義大利人。」
馬克眨眨眼,吐出這樣的評價。
即使他很盡力地試圖在腦中描繪出一個「每天規律地早起,拉開窗簾看著日出微笑的西撒」,然而不用多久他便察覺,只憑自己是絕對不可能做到這點的。
就算不斷和西撒以電報交換著近況,並理所當然地從字裡行間逐漸察覺那座Air Supply島究竟帶給西撒多大的轉變,然而實際上,他馬克和西撒的相處其實也就只有過那麼兩次,並且兩次的情況都完全稱不上美好。
因而,在與西撒保持「文字交流」的這段期間,殘留在馬克心裡、對自己這名奇特友人的印象,一直都是以那個表情兇狠、卻仍然擁有一點柔軟面向的少年作為基底來構築的。
換句話說,持續的聯絡雖然讓他親身感受到對方的成長,本質上卻也不過只是一種在既有形象上繼續搭建的幻想式罷了。
直到西撒確實站在自己眼前、開口對著自己說話後,在心裡慢慢堆疊出的這些才終於與他本人完全重合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馬克難以置信反應有些過度誇張,西撒忍不住低笑了聲。
「哦,別這樣,說實話連我自己也很驚訝。這都多虧了老師嚴格的要求。」
「啊,就是指那位美人兒?」
馬克撇去腦中諸多念頭,挑起一條眉毛這麼詢問。直到現在,他對威尼斯這座城市的最深印象,仍是當初毫無頭緒的他拖著西撒,逢人就打聽「一位名叫莉莎莉莎的女性」時,以驚訝的高聲叫住他們的那名女孩。
於是後來,在女孩的日常採買結束後,他們便搭上她所滑動的船隻,在引薦下見到了她口中的「主人」。
西撒立刻抬起頭,放下手邊的牛肉卷端正了神色。
「是的。老師的教導對我西撒而言具有極大的意義。」
「和遇見你相同地,如果沒有她,我西撒絕不可能成為現在的模樣。因而我相當地尊敬她。」
「……好、好的,我大致明白了。」
停頓幾秒鐘後,馬克眨了眨眼,藉此慢慢消化掉自己的錯愕。顯然他從沒想過在自己印象裡,或多或少都與「冷酷」劃著一定程度等號的友人居然會做出這種反應。
他的反應令西撒難得感到了一些侷促,不過卻絲毫沒有後悔的念頭。義大利少年挺直背脊,正打算再說上點什麼時,如釋負重的聲音卻突然響了起來。
「……真是太好了,西撒。」
馬克語速緩慢地發出聲音;比起對話,那聽起來更像是種感慨。
西撒有些訝異地望向他的朋友,同時德國青年也將視線轉向了他,因而在視線交接的瞬間,西撒看見對面那雙瞳孔中閃過一種柔軟的慶幸。
「能在這兒再次見面,並親眼確定你真的擁有了不一樣的生活;不管是從哪個角度,我都打從內心覺得這樣真的很棒。」
「……不,或者應該說,無論是當初認識你、之後奇蹟般保持的聯絡、或者在羅馬再次見到了你,它們之中的任何一件本身已經是件很棒的事了,而當它們加總之後,所產生的效力更是大得幾乎難以想像。」
「『以後也請多指教。』,確實時機相當詭異,但在現在,我突然很想對你這麼說。」
說著說著,他很自然地伸出了一隻手來。
「……」
西撒小幅度地扭動一下身體;毫無疑問,馬克過度直白的句子讓他更加不自在了,然而在此同時,一道微弱的熱流卻像小溪般緩慢淌過身體,就像刻意訓練著波紋時、每一根血管中都填塞滿太陽能量一樣,令人不禁發自內心感到溫暖起來。
他暗自吸一口氣,試圖壓抑住莫名有些發熱的臉頰;幾秒鐘後,西撒直視著他的朋友,慢慢伸手握住了對方。
「是的。我是西撒、」
說到這兒時,西撒突然停頓住了,一種轉變還未成為習慣的生疏彆扭阻礙了他語氣的流暢。不過即使如此,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那是曾被他棄若敝屣的、此生最重要的存在。從今往後的每一日,他西撒都會因它而深感自豪。
「……西撒‧齊貝林。以後還請多指教。」
2.
西撒走出校門的時候,懸掛在塔頂上的時鐘指針才堪堪指向將近一點的方向。
雖然剛過中午不久,周四的平日卻讓街道人流量比想像中要稍少一些。陽光懸掛在頭頂上,烘托出暖活卻不至於過度炎熱的舒適溫度。
這正巧是義大利少年喜歡的那種「好事情」之一。在非常多時候,西撒的心情都很容易因為這種「生活中的幸運調劑」而迅速明亮起來。通常,他豐厚的嘴唇會因而微翹起,並哼出幾個不成小調的音符。
然而今天卻有些不尋常……或者,更準確來說,擺在心裡、即將發生的會面重要得已經使他完全無暇去意識到這些「外在」。
西撒抿起嘴唇,將裝有書籍的提袋甩到肩上,腳步沒有停頓地鑽進一條小巷。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這可以替他節省大約七分鐘的時間。
西撒並不覺得自己有刻意趕路,然而步伐卻在本人毫無意識的情況下細微地提速;到了最後,當他順利抵達目的地時,時間遠比預計的見面時間要早上十五分鐘。
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三日,星期四的下午一點十四分,西撒‧齊貝林站在佔地頗大的圓頂主建築物前,抬起眼睛默默仰視著它。外緣處、被以浮刻字體裝飾於上方的「SPW」清楚映入他綠色的瞳孔。
※
雖然過去從不曾真正來過這裡,但事實是,SPW財團羅馬分部與他西撒的生命仍然具有相當緊密的牽連。無論在他知道它的存在之前或者以後都是如此。
西撒在心裡想,同時慢慢抬起頭來。年逾七十歲的老者站在眼前,那雙歷經滄桑的瞳孔裡清楚映照出了他的倒影。
當然以實然面上來說,這是兩人的初次見面;不過遠在那之前,他早已受過對方相當多的照顧。甚至,在看到對方的瞬間,西撒心裡還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親近感,並為自己竟然直到這時候才總算見到這位「如此熟悉的人」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相互打量的幾秒鐘後,對方脫下了腦袋上的帽子,將它夾在臂下,隨後朝前伸手,以一種異常正式的禮節向西撒開口致意。
「西撒,是嗎?」
史比特瓦根說。雖然採用了問句,但無論他或西撒都心知肚明,比起疑惑,它更適合的定位或許更像一種用以開場的招呼。
「請不要介意我這麼稱呼你。就如同你所知道的,我是羅伯特‧E‧O‧史比特瓦根,此次,代替莉莎莉莎帶來了Air Supply島的消息。」
起初,西撒因為這種具有社交意味的舉動短暫愣了一下,顯然他完全沒有料想到對方會以此種方式開啟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對話。
然而不過幾秒,他便迅速地回過了神來。
「西撒‧齊貝林。」
他吐出一口氣,流暢地說。在配合地伸手與對方相握同時,西撒原先擰起的眉頭也慢慢抒展開來。
「在我們繼續下去前,請您先收下我西撒的謝意。為了替我安排學校的事情,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
其他所有的一切。史比特瓦根在心裡重複。
他當然明白少年在試圖以句子向他表達什麼。在西撒此次來到羅馬之前,對Air Supply上所有人的關注以及照顧,以及,更加久遠的……
老者眨眨眼睛,重新看向正站在眼前、對自己露齒而笑的義大利人。
自從兩年多前,這名少年成為Air Supply島上的成員之一後,西撒這個名字便也開始逐漸出現在他與莉莎莉莎偶爾為之的聯絡當中。
即使它們都相當表面,大多只是言簡意賅的「他正在慢慢成長」,史比特瓦根仍能從那名從小被他看著長大的女人的習慣以及口氣裡,隱約得知西撒的狀況確實正在逐漸好轉。
然後他終於在今天親自見到了西撒。此時此刻,這名少年已經完全成為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年輕人了。他懂得該如何運用自己的魅力,進而使人第一眼便對他心生好感,同時更能毫不費力地選擇出最適當的談吐及態度,藉此應對任何場合。
如果光憑他現在的模樣,世界上絕不會有任何人會聯想到貧民街那種讓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吧。史比特瓦根在心裡安靜地想。那麼,為了像這樣成功地「回歸社會」,他在過去的那兩年間曾付出了多少努力,而驅使他這麼做的信念又是什麼呢?
任憑注定沒有答案的問題沉寂在心底後,老人再稍微施力、握了下與他相觸的掌心後,才終於抽回手,若無其事地結束了這個有點過長的致意。
「不,這是我該做的。」
一面開口回應,他一面以步伐及手勢成功將眼前的少年引入了室內,帶至早已備好下午茶的圓桌前。
※
「請原諒我剛才的舉動。事實上,來之前我答應過莉莎莉莎,會好好替她測驗一下你的社交禮儀。」
一坐定位後,史比特瓦根便彷彿變了個人般,語氣一下子輕鬆了許多;他看向眼前、因為自己一席話而慢慢挑起一條眉毛的西撒,玩笑般地朝對方眨眨眼睛。
「……媽媽咪啊。」
停頓幾秒後,西撒呻吟般地吐出自己的口頭禪,藉此發表自己的感嘆。
「照理來說,我西撒應該要問候老師的現況的;但從她的作風還是一如既往這點起來,它似乎也成為一個非必要的問題了。」
說著說著,義大利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哦,事實上我想問的是,島上的一切都還好,是嗎?」
史比特瓦根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毫不意外地從他隨意的問句裡聽出一種濃厚的懷念。
即使沒有他那位讓人擔心的晚輩JOJO那種讀取人心的拿手本領,他也能輕而易舉地猜想出,對於西撒‧齊貝林而言,Air Supply島上的一切肯定都已經徹底融入了他的生命。
像是呼吸、又或者他們波紋使者懂得利用波紋般地那樣自然,即使已經離開了一段時間,西撒仍能在心裡具體描繪出那座島嶼該有的樣子──每日反覆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日常,還有居住在島上、被義大利少年視為家人的那兩位女性。
「是的,就如同你想像的那樣。」
史比特瓦根回答。隨後他安靜了好幾秒,直到西撒收起如釋負重的笑容、重新恢復平靜的模樣後,老者才慢吞吞地伸手,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封信。
「我為你帶來了這個,西撒。」
他說,同時將它放到桌上,推向眼前的少年。
西撒將它挪到眼前,迅速打量了一番;當他翻到信封背面,特有的封蠟印映入眼簾的瞬間,他的臉色一下子正經了起來。
「這是……老師的……?」
他發出重視中帶著一點疑惑的聲音。
就他個人的印象所及,在島上生活的那兩年間,他那位老師從來不曾親自提筆書寫過;更多的是絲吉Q站在旁邊,忠實依照她的敘述記下每一個詞彙的模樣。
但是現在,簽記在信封背面的註記卻顯然不是出自絲吉Q……至少,字跡與他曾習以為常的日常採買紀錄清單上的那些並不一致。
西撒抿起嘴唇。即使先前從不曾有過類似的經歷,想藉由發信人的謹慎態度裡間接得知「事關重大」的隱含意義,也絕非什麼太困難的事。
「非常感謝您,史比特瓦根先生。」
他說,同時鄭重其事地將信件放入自己的口袋。然而當義大利人再次抬起頭來時,猝不及防地,老者異常柔和的表情卻一下子躍入他的眼簾。
西撒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再眨了一下眼。在確認了眼前所見確實不是什麼幻覺後,一種異樣的、帶著違和的奇妙感覺也慢慢湧升上來。
即使站在「老師的傳信者」、「關懷自己的長輩」的角度,對方的情緒波動仍未免有些太過度了。而且事實上,即使毫無根據,但那感覺起來並不像只對於他西撒一個人的。
有鑒於在過去、那段西撒本人極抗拒回想的青春期時,客觀環境迫使他不得不鍛鍊出的準確直覺,西撒並不認為這只是他的誤會。
然而同樣地,在史比特瓦根沒有主動表示前,他也不準備就此深究下去。因而他只是眨眨眼睛,迅速壓抑住竄升上來的異樣感,安靜接收對方接下來的語句。
「……你知道,西撒,」
史比特瓦根拿起眼前的玻璃杯,輕抿了一口溫水,「我和SPW財團,雖然始終關注著Air Supply及莉莎莉莎……當然,後來又多了你,」
「但由於某些顧忌,在過去,我和莉莎莉莎的連絡頻率其實非常低,甚至好幾年來都趨近於零;不過就算這樣,這也不會影響到我們對彼此的信賴度。」
「當然對我們而言,『不需要特意去聯絡對方』在客觀上其實是件好事;至少,這表示世界上並沒有需要用得上波紋使者的地方。」
「但是,從兩年多前開始,我們的聯絡次數卻開始逐步增加了。」
「雖然感覺上像是零星、時不時發生的小事件,但在不知不覺間,頻率卻以相當恐怖的速度極具增長,同時,整個世界也變得越來越……躁動。」
「這些轉變自然發生在生活裡,卻明顯得完全無法忽略。而誠如你所知道的,對於那些石版壁畫……柱之男,這是我們財團內部對他們的種族總稱。它們甦醒的日子也在逐步迫近。」
「不會是現在,西撒。但我和莉莎莉莎都相信已經不遠了,而我們都必須對此嚴陣以待。」
「……史比特瓦根先生。」
保持安靜的聽到這兒後,西撒抿起嘴唇,選在一個打岔不至於太過突兀的時間點,泰然自若地開口接話。
「如果有任何用得上我西撒的地方,無論何時都請立刻告訴我。畢竟,老師她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會將我西撒訓練成一名波紋使者的。」
史比特瓦根凝視著眼前的少年。顯然他嘗試著想表現出自己的遊刃有餘;然而在不知不覺間,浮現在那張臉上的輕鬆神情卻已經被絕不退縮的固執給完全取代掉了。
認真打量西撒幾秒鐘後,史比特瓦根在心裡悄悄嘆了口氣。
「……兩年多前,我們失去了馬利歐。」
他直白地說。雖然已經盡量使用客觀敘述的平淡口吻,眼前少年的臉色還是一下子慘白起來。
「那是件很令人難過的意外。而對莉莎莉莎及我們SPW財團來說,無論是做為友人的私人立場,或者合作夥伴的公事方面,馬利歐都是不可多得的優秀對象。」
「失去他以後,我們都感到非常不習慣……是的,非常不習慣。」
「……西撒。我想,我史比特瓦根現在的心情,或許就和莉莎莉莎的完全一樣吧。即使你無庸置疑地是名合格的波紋使者,然而在私心上,我們並不希望將你扯進一團混亂中。」
他放輕聲音,柔聲說著。
「……但在此同時,我們也明白你本人並不是這麼想的。比起致命的危機或者沉重的負擔,你肯定更介意被完全排除在外。」
「而恰巧,馬利歐他一貫的生活哲學之一,就是要給予當事人足夠的尊重。『不多加干涉,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盡可能守護對方。』,他總是這麼說。」
「因此對於你,我和莉莎莉莎都一致同意該將選擇權交到你的手上,讓你自己做出決定。」
「西撒……不考慮齊貝林家族,而只是做為西撒而已。在這裡,我本人代表SPW財團向你發出邀請。請鄭重考慮作為波紋使者,與SPW財團合作的可能性。」
「哦,是的。我……」
西撒挺起胸膛,幾乎立刻便掀起嘴唇;然而在只來得及發出一個單音前,史比特瓦根便開口打斷了他。
「不,不用急著回應我。」
他說,同時以眼神示意著西撒的外套口袋。那兒裝著來自Air Supply、由莉莎莉莎親筆寫下的信件。
「詳細情形,相信莉莎莉莎已經全都寫在裡面了。等到你讀完它、並仔細評估過自身的狀況後,如果你仍然願意,我們隨時歡迎你的加入。」
「……是的,我明白了。」
任憑沉默漫延好幾秒鐘後,義大利人終於開口說。
他的語速相當緩慢,就像在鄭重其事地確認著什麼般;同時,他也下意識地將手探進口袋,以拇指輕輕摩娑著信封的邊緣。
「雖然我不認為最終結果會有所改變,但……好的,史比特瓦根先生,我西撒會聽從您與老師的建議,在讀完信後為自己做最全盤的考慮。」
將對方因為他這番話而露出的、明顯鬆了一大口氣的表情收入眼底,西撒眨眨眼睛,在察覺自己正在逐漸平靜下來的同時,也清楚感受到正在慢慢流過心裡的那股暖流。
在這一刻,他突然發自內心地為聽從了對方的建議這點感到無比慶幸。
「……你知道,西撒,」
讓氣氛沉澱幾秒鐘後,史比特瓦根才繼續開口說。
「你是莉莎莉莎的得意弟子,是一名齊貝林。這些都是SPW財團會試圖找你合作的原因,但不表示它就因而成為你的義務。」
「當年,第一次見到你的父親,馬利歐‧齊貝林的時候,我同樣也是這麼告訴他的。」
「……然後呢?他……父親,他說了什麼?」
在西撒本人甚至尚未真正意識到前,擅自代替主人發問的嘴唇便掀動了起來。
史比特瓦根閉了一下眼睛,當再次睜開時,他的視線也重新落到了西撒身上;然而不同於剛才,現在他的眼神相當遙遠,就像在透過眼前的年輕人試圖回想起什麼一樣。
「我明白您的意思,史比特瓦根先生。但這並不表示我馬利歐不能夠『出於自己的意願』而決定去這麼做,難道不是嗎?」
「對我而言,只有世界逐漸變好,我才能確保自己愛的人將會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在重複存在記憶裡的句子同時,過去的片段也驀地全數湧現上來。一瞬間,史比特瓦根覺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那個男人站在眼前,對初次見面的他露出微笑。
他眨眨眼睛,重新回過神來,面貌輪廓有些隱約熟悉感的、金髮綠眼的年輕人正坐在他的對面。他的神情有些落寞,然而臉上卻帶著與回憶中的男人極其相似的弧度。
「……他真是個混蛋,不是嗎?」
西撒低聲說,甚至沒有抬頭去看史比特瓦根。比起對話,它在本質上更像一種發洩般的自言自語,然而同時,語氣裡卻也帶著濃厚的自豪。
「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自以為是地揮霍著生命,就好像他需要考慮的只有自認為的『對別人』好就足夠了。」
「至於其他的,那些、……那些愛著他的人,他們的想法則是完全不用在乎的事。」
「要我說的話,那傢伙或許根本不希望有任何人將他放在心上吧。這樣,他才能隨時做好像是『為整個世界挺身而出』之類的準備。」
「……但就算是這樣……」
西撒閉起眼睛,讓未盡的語句自然消失在已經有些顫抖起來的氣聲裡。就算是這樣。
就算是這樣,我西撒仍然在對方確實的守護之下保住了性命,並如他所願地活了下來,然後將他的一切深深刻進自己的人生中。
「……謝謝您告訴我這個,史比特瓦根先生。」
沉默了近半分鐘後,西撒終於重新吐出聲音。在藉由方才的空檔迅速整理過情緒之後,他的語氣聽起來已經平穩了許多。
「對我西撒來說,它將是相當珍貴的回憶。」
史比特瓦根看向眼前的少年。或許是因為剛才的短暫失控,他聽起來比往常還更沙啞一些,同時聲音也放得相當輕;然而即使如此,仍能從咬字清晰的句子裡聽出他的認真。
「是的,對我來說也是,西撒。」
「……對我們來說都是。」
史比特瓦根再重複了一次,同時迅速放柔了聲音。
「前幾天,在約你見面的那封電報裡,我說我為你帶來莉莎莉莎和Air Supply島的消息。」
「是的,它並沒有錯,但卻不是全部的原因。」
「除此之外還有我個人的私心。西撒。我考慮了幾天,還是認為果然必須選在今天見見你。」
今天……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三日。西撒在心裡暗自補充。夾雜著驚訝,一種酸澀的細微疼痛逐漸湧現上來。
「……史比特瓦根先生、」
「除了莉莎莉莎的信以外,我還帶來了這個。」
史比特瓦根繼續說。這是打從見面以來,他第一次真正開口打斷對方進行到一半的句子,然而西撒卻沒有任何被冒犯到的感覺。
義大利人順從地閉起嘴,看著史比特瓦根再次將手伸進口袋。而這次,當老人慢慢攤開掌心、露出被包覆在其中的隨身小刀時,默不作聲的年輕人雖然依舊沒有發出聲音,卻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在他剛結束一次任務、趕回羅馬準備去探查古競技場,好去威尼斯找莉莎莉莎的那天,由於我正巧也在分部,所以我們抽了將近一小時,簡單敘舊了下。」
他解釋著。雖然不是刻意避開,但出於說話者的個人習慣,句子裡自然出現了許多代名詞。這讓敘述整體變得稍顯隨意模糊,同時也放大了其中的緬懷意味。
「分別前,他不小心把這個小玩意掉在我這兒。當時我想,真是的,沒辦法了,等下次見面後再還給他吧。反正依照最近石版壁畫們的不安份頻率來看,那並不會是多久以後的事。」
西撒用力抿起了嘴唇。他伸出手,拿過老者鄭重其事放到他手上的折疊刀,以指腹輕輕撫摸著刀柄。在它上面,遍佈著經過歲月流逝而殘留下的各種痕跡。
「雖然與他認識非常久,也合作了許多年,但他唯一留在我這兒的東西卻只有它而已。」
「而當莉莎莉莎告訴我,你準備離開Air Supply島、來羅馬開始新生活後,我就想,或許該是我將它交給你的時候了。」
「雖然是馬利歐的話,他可能不會希望我這麼做;不過西撒,我想無論對你或者對我,它都是應該、而且必須完成的一件事情。」
「所以我將它帶來了,在你正式滿十九歲、而我們初次見面的這天。」
老者將句子停止在這裡,同時再次望向自己對面的年輕人。西撒微垂著眼睛,嘴角輕輕勾起,就像在藉由手上的東西來試圖整理好什麼般。
把玩了幾秒鐘後,義大利人並沒有去觸碰讓刀刃彈開的按鈕,而是稍微施力再握了下,隨後將它小心收進裝有莉莎莉莎信件的那個口袋。
雖然在這段時間裡,西撒並沒有發出聲音,然而史比特瓦根卻奇妙地覺得,自己似乎能隱約猜到對方的感覺、甚至再接下來的反應。
「你的下一句話是……」,後輩熟悉的年少聲音突然竄過了腦海,讓他一下子產生一種微妙的感覺。
有點神奇的啼笑皆非,但更多的還是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慶幸。
選擇這麼做果然沒有錯。光是西撒接下來會有的反應便足以讓他更確信這點。史比特瓦根想。
即使出於比面對西撒還要再更多的私心,他一輩子都不打算介紹喬瑟夫‧喬斯達──同樣具有波紋天賦的、幾乎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長大的晚輩──給西撒認識,但如果JOJO真的在這兒,他絕對能輕而易舉地預測出眼前少年接下來會吐出口的每個句子吧。
「……果然,他真是個混蛋。」
如同史比特瓦根所想,在任憑四周沉默了一會兒後,西撒終於再次吐出了聲音。
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二次說這句話了,不過與第一次如出一轍地,語氣裡的落寞以及自豪都完全沒有任何減少。
「是的,沒錯,史比特瓦根先生。像您說的一樣,這是我們必須完成的事。」
「你知道,既然那傢伙自以為是到完全不懂得顧慮別人的心情,那麼我西撒當然也不需要去在意他的。」
「我得謝謝您將它帶給了我。」
西撒語速緩慢地說。在吐出聲音的時候,那雙綠眼中滿滿填充著某種無從抑制的柔軟。
「對我西撒而言,這是最棒的生日祝福。」
3.
『怎麼樣,西撒,下星期五抽空見一面吧?不只是我馬克而已,作為報答,梅琳娜(Melina)也很想替你慶祝生日。』
藉由電話通訊,遠在他方的友人聲音近得彷彿就在耳邊;西撒勾起唇角,感到一陣溫暖從心中悄悄流過。
它是個很棒的邀請,滿載於其中的祝福心意更是再明確不過;但即使如此,作為中心人物的、即將滿二十歲的西撒仍然只能選擇遺憾地拒絕。
「抱歉,馬克,那天真的不行。延後兩天,改成星期日怎麼樣?讓我請你們吃飯。」
他說著,同時也不忘小小揶揄一下對方。
「哦,話再說回來,和梅琳娜相處得如何?嘿,從直呼名字這點看來,進展或許相當不錯?」
『拜託,饒了我吧西撒。你知道,我可做不來那些「對你來說輕而易舉的事情」。』
透過話筒,西撒清楚聽見馬克笑了起來,聲音感覺有些難為情,卻不像有任何困擾的情緒在。
哦,看來自己硬把人家塞給馬克,似乎達成了意料之外的好結果啊。西撒在心裡有些得意地想。
名叫梅琳娜的女孩是位德國人,因為工作因素必須待在義大利近兩個月的時間,然而她卻在抵達羅馬的第一天便遇到了猖獗的扒手;若非當時他西撒正巧路過,並順理成章地以俐落的身手及持續鍛練中的波紋解決掉這名訪客的麻煩,她對義大利想必會留下極糟糕的印象。
然後,在經過些許言語障礙的溝通中,西撒總算大致弄懂了對方的來歷,並立刻決定找時間引薦和女孩來自同個國家的友人;再然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那兩個人如果真的因為他西撒而逐漸熟悉起來,可就真的太棒了。感覺自己的心情明顯因為這個「好消息」變得暢快許多,西撒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挪動一下姿勢,將話筒擱到脖頸間,側頭夾住,同時繼續開口說話:
「總之你們看,將下星期周日留給我西撒,怎麼樣?雖然『將美好的假日浪費在三人約會上』,它聽起來確實不太值得期待。」
※
義大利人閉起眼睛,將頭顱輕輕靠到透明的壓克力窗上。
他現在人在五千多公尺的高空上,正在從威尼斯……或者更正確地說,從Air Supply飛回SPW財團羅馬分部的路程上。這通常需要將近一個半小時,而現在,距離他雙腳重新踏上羅馬的土地還有大約四十分鐘的時間。
那天,與馬克的談話最終結束在他向來好脾氣的朋友由於無法繼續抵抗他的揶揄,而忍不住發出大叫的『……西撒!』裡;由於是透過集中音量的話筒來溝通的,當高分貝的聲音被完整傳到自己那邊時,西撒不禁覺得逗弄馬克或許確實是件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好吧,無論如何,待會兒在飯局上可得再和他鄭重道歉一次才行。西撒翹起嘴角想。或許是因為身處高空的關係,他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有些不佳,腦袋脹得隱隱作痛。
不過即使如此,比起抓住空檔短暫休息一下,精神上的亢奮仍驅使義大利人更傾向率先整理好這段時間的經歷。
自從那天,結束了和馬克的通話,西撒便繼續著手整理起自己簡便的行李;接著在兩天之後,他便被SPW財團所派來的小型直升機載往了墨西哥。在那兒,他親眼見到與被埋藏在古競技場遺跡下、自己心裡的噩夢極其相似的石版壁畫,還有他睽違了一年多的波紋老師。
在此次出發之前,西撒完全沒有從SPW財團那兒得到任何「莉莎莉莎也會前往」的消息,因而對於久違的老師的現身,義大利人自然感到又驚又喜。雖然他並沒有……至少,他認為自己沒有,將喜悅明顯地表現出來,但與老師的首次合作仍然讓他感到相當忐忑,深怕自己會犯下什麼致命的錯誤。
就算是在與SPW財團確立合作關係、第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西撒也不曾如此緊張,覺得手腳完全放不開,甚至無法調整呼吸、以致於影響到了波紋的強度。
幸而在真正開始動作後,老師一如既往、與他記憶中完全如出一轍的俐落風格便讓西撒徹底冷靜了下來。
於是在三天之後,他們兩人順利地完成了任務。西撒站在莉莎莉莎的眼前,像在Air Supply島上修練時的那兩年般,尊敬地低下頭等待老師接下來的吩咐。
不過莉莎莉莎什麼都沒說,只是伸手拍拍他的小臂,隨後便越過他踏上了直升機。
西撒在原地愣了幾秒,然後迅速跟了上去;再然後,SPW財團便將他們一起載回了Air Supply。
隨著數天前的許多細節在腦中一一浮現,西撒忍不住從胸腔中發出一聲發自內心的低笑。
在年滿二十歲的那天,他回到了這座在真正意義上給予他西撒新生的島嶼。
即使早在出發之前,SPW財團便確認過了他本人打算前往Air Supply的意願,但或許是和莉莎莉莎的首度合作,或許是在「社會」中生活過後再次見到了絲吉Q,又或許是此時的他已經「真正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波紋使者」,當西撒再次踏上這座島嶼的瞬間,他突然清楚感受到那股正不斷從心裡湧上的、難以言喻的激動。
一年前,在與史比特瓦根的那場見面後,西撒返回由SPW財團所提供的「單人宿舍」裡,將莉莎莉莎的親筆信小心地放在桌上。
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馬利歐‧齊貝林遺留在史比特瓦根那兒、最終輾轉落到他西撒手上的折疊刀,在深吸一口氣後按下了開關。
由於已有兩年多不曾被使用過,它的狀況實在算不上好,然而在西撒熟練地為它進行了一連串的「維修手續」後,刀鋒很快便恢復了既有的銳利。
直到保養工作全數完成後,西撒將視線轉向被放置在一旁的信封,同時再用力握了一下手中的小刀;然而直到準備親手將它插入縫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始終在微微顫抖著。
義大利人暫停所有動作,用力深吸了一口氣;直到胸腔被滿滿填充、感到自己重新恢復了平靜以後,他才再次伸手握住了刀柄。
「速度不必太快,但是手要夠穩,同時要抱持足夠果斷的心。否則遲疑與猶豫不決,木頭上的痕跡可是會忠實記錄下你的動搖的。」
「再試試看吧。看,大概就像這個樣子。」
一瞬間,腦海中突然閃過了極其久違的字句。那是深埋在西撒心裡,就連他自己都以為早已隨著曾經的拋棄而化為虛無的過往記憶。
男人的聲音相當低沉,卻奇異地帶著一種狀似鼓舞的活力;隨著他的帶領,西撒覺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被他捏在手上的那一小塊原木。
他閉上眼睛,任憑當年所發生的一切細節從腦海中逐漸復甦。
明明只是相當簡短的幾句話,在當時卻奇妙地給了西撒無限的勇氣。於此同時,溫熱的大掌慢慢從他的手背上挪開,卻仍保持在隨時準備支援的不遠處。
在那雙眼睛充滿溫柔的注視之下,因為過度期待而始終不斷顫抖的手逐漸平穩了下來;年僅八歲的孩子用力深呼吸著,在感受到胸腔被空氣滿滿填充的同時,首次動手的緊張感也一下子神奇地煙消雲散。
眼皮輕顫一下之後,信與摺疊刀重新躍入再次睜開的綠眼睛中。
西撒慢慢吐出一口氣。這是他在Air Supply的那兩年逐漸養成的、使用波紋之前慣性讓自己恢復冷靜的動作。
然後他再次握住了刀柄,俐落地一劃,信封被裁出了一個漂亮的缺口。再然後,他仔細讀了老師的親筆信,並在兩個星期後主動聯絡了史比特瓦根先生。
接著就是現在的這樣,他順利和老師合作完成了任務,並在自己年滿二十歲的那年回到了Air Supply。
絲吉Q站在別館門口等待著他們。顯然她早就知道他西撒會回來一趟的消息,因為除了她本人以外,女孩懷裡還捧著一大束多到足以完全蓋住她臉孔的太陽花束。
在她有些艱難地走過來、如釋負重地將一整束花全數丟到他懷裡的同時,西撒終於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想起了三年前。當時,同種類的花也是被類似的綁法紮在一起,被眼前的女孩兒鄭重其事地塞到剛滿十七歲的他手上的。
然後在十八歲時,他得到了更大的一束;再然後他離開了島上。而當二十歲歲的西撒再次踏上Air Supply時,被遞來的太陽花數量已經滋長到一種堪稱恐怖的誇張程度了。
西撒有些艱難地以兩手抱住它們。從外觀上來看,一個高大的少年被一大把花幾乎淹沒的模樣似乎相當滑稽,然而絲吉Q藍色的眼睛裡卻閃過了柔軟。
她傾身向前,隔著多到恐怖的花朵們給了西撒一個擁抱。
充作「生日禮物」的存在一下子被兩人壓得一團亂,不少花瓣從兩人的縫隙間掉落下來,然而不只當事人們,甚至連旁觀者莉莎莉莎也沒有出言阻止。
於是這場擁抱最終結束在西撒的略微鬆手中。而當他意識到自己崇拜已久的老師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清楚瞧見了整個過程後,義大利人的臉龐一下子脹成了很淡的粉色。
「啊,老師、這個、嗯、我西撒……」
他結結巴巴地吐出許多毫不成句的音節。正在手足無措時,一朵被兩人擠壓到莖部的花朵突然彎折下來,正巧垂落到西撒的腹部。
這八成讓整個畫面變得更加好笑了。至少在那天前,西撒從沒看過他的老師臉上露出任何堪稱微笑的表情;然而現在,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睛裡卻閃過了一絲明顯的笑意。
「西撒。」
以一聲簡單的叫喚將自己的得意弟子喚回神後,莉莎莉莎便繼續保持了沉默,直到西撒再次便得有些坐立不安時,她才慢慢挑起一條眉毛,開口吐出聲音。
「從史比特瓦根的敘述中,我還以為,你對『如何和女孩子相處』的方面,已經可以算是專家了?」
在終於聽懂對方句子的瞬間,西撒只覺得一大片空白在腦中爆炸開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何反應。即使身邊沒有鏡子,他也能藉由從耳根逐漸蔓延開的熱度,清楚想像出自己的臉脹得通紅的可笑景象。
他試著清清喉嚨,用力咳了一聲。一瞬間,這一年在羅馬的生活,以及參雜在其中、和他西撒邂逅相遇的女孩兒們,她們的臉孔如跑馬燈般一下全數閃過他的腦海。
其實最初,「和女士們親近」的習慣並非他西撒刻意為之;畢竟當時他才剛離開Air Supply不久,對於與人相處這種亟需「社會化」的議題完全缺乏基本的認知。
鑒於他的青春期實在慘不忍睹,對於它,義大利少年腦中全部的概念就只有生活在島上,與老師及絲吉Q一起生活的那兩年間,以及久違得恍如隔世的、十歲歲前的自己在那不勒斯所度過的生活了。
因而,他很本能性地便直接遵從了在島上的模式,以和老師及絲吉Q相處時的類似態度去對待接近他的女孩兒們。至少在他西撒眼前,他不希望她們露出任何難過的表情,並為此盡己所能地去試圖滿足她們。
沒想到這種舉動卻意外得到了一致的好評。同時,體貼、溫柔、簡直像最棒的男朋友一樣,諸如此類的反應也開始不斷出現在她們的談話中。
在最開始,察覺她們一股腦拋出大量類似上述、或許算得上是稱讚的形容時,西撒不禁感到有些茫然;然而遠比想像中還要快速地,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他的思想逐漸被「擁有400萬人口的大都市生活」同化,並進而察覺自己的舉動,在一般人看來或許真的像是「甜言蜜語的不可靠傢伙」一樣。
但那又如何呢?他隨即又想。或許最開始確實是老師與絲吉Q所帶來的影響,然而我西撒習慣、並且也喜歡這麼做,況且它還是件絕對正確的事。
在堅定了這樣的信念後,對西撒而言,「女孩兒」的形象便也開始不再只局限於在他心裡等同母親的老師、或者像妹妹一樣的絲吉Q。她們是可愛的、必須被溫柔對待的對象,而他西撒能做的便是盡己所能達成這點。
西撒始終這麼相信,而一直以來也都做得很好。由於完全沒有隱瞞、加上SPW財團蒐集資訊的恐怖效率,照理而言,他其實並不會意外於史比特瓦根先生曉得這點。
然而當最崇拜的老師站在他面前,輕描淡寫地說出這些話時,西撒還是感到了異常的羞愧。
尤其,當絲吉Q還站在旁邊,以好奇的口氣說著諸如「什麼什麼,才一年多不見,西撒你已經變成花花公子了嗎?」一類句子的時候,他不禁在一瞬間湧起「索性從地獄昇柱的出口跳進那個油膩膩的洞裡吧」的消極念頭。
媽媽咪啊,饒了我吧。西撒看著並排站在眼前,自己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名女性,絕望地舉起那把太陽花束,徒勞無功地試圖藉此遮掩住自己已經脹成豬肝色的臉龐。
※
然後,他西撒度過了很平凡但非常美好的三天,和老師與絲吉Q一起。
義大利人做出結論,同持挪動了一下屁股。SPW財團專屬的小型直升機座椅固然相當舒適,但長時間保持相同姿勢還是讓人有些吃不消。
雖然說是「試圖整理這些天的經歷」,但事實上,西撒並未刻意在思索或回想什麼,而是放空思緒、任憑腦袋天馬行空地跳躍。因而,在將那個剛過不久的短暫「假期」裡,與兩名女性相處的美好記憶迅速閱覽過之後,他很快便轉換了思考,轉而關注起另外一個方面。
啊,是啊。經過這些年,我西撒確實在某個方面完成了成長。
他睜開綠眼,有些出神地想。雖然盯著窗外,但那些像棉花般浮在他下方的雲層卻完全沒有映入眼底;取而代之在腦中閃現的,是由許多記憶組合起來的無數片段。
他想到三天前擺在餐桌上等待著他的、那堆削好皮的蘋果與多到誇張的牛肉卷,想到逐漸融入羅馬的近期生活;想到自從答應與SPW財團的合作之後、開始頻繁出現在他人生裡的小型直升機,這幾個月來的東奔西跑,甚至,他還想起在合作關係確立後,自己第一次以波紋使者的身分走進SPW財團羅馬分部時的景象。
當時待在裡頭待命的直升機將他帶到了那不勒斯。那是事隔八年以後,他西撒第一次踏上自己故鄉的土地;而最終,他漂亮完成了他們的目標,開啟「與SPW財團合作愉快」的濫觴。
西撒慢慢地深吸口氣,將它憋在胸腔裡,然後遵循規律緩緩吐出。
眼下並沒有需要使用波紋的時刻,然而他卻突然湧起一股衝動,想藉由親身感受去確認自己血管中流淌的那股神奇能量確實存在。
波紋,與拼盡一切鍛練著它的波紋使者們。他西撒的人生因它們而毀,卻也同樣因為它們而獲得新生。
西撒將右手握成拳頭,緩慢將它按到自己的胸腔。隔著軀體,他清楚感覺到位於裡頭的心臟正在規律跳動。
是啊,他拋棄了自己的家族,然後從更深層面徹底認識了齊貝林家。因而現在,他西撒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上祖父與父親曾走過的路,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名不至於愧對他們的波紋使者。
如果一直這麼下去,那麼或許總有一天,他西撒真的能親自來到埋藏在真理之口那兒的石板壁畫,然後……
西撒小小地打了一個冷顫。即使已經間隔兩年,那兒還是他心底深處最大的夢魘。
而再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努力克服掉這個,並在未來的某一天親手解決這件事。
否則他知道,自己將永遠無法繼續前進。
是的,這是他的宿命。而等到親手了結一切的那天到來時,他將會……
西撒垂下頭,看著擱在自己胸膛上的拳頭。他拿起它,再輕捶了一次自己的胸膛。
當痛感伴隨咚的一聲沉悶傳入耳中同時,義大利人也再次感受到始終潛藏在心底的那份堅定決意。
始終存在著,不會也不可能再有任何變動。西撒在心裡想。隨後在下一秒,前方傳來了遙遠得彷彿存在另一個世界的提示聲。
「我們抵達了,SPW財團羅馬分部。西撒‧齊貝林先生。」
3.5
並排坐在眼前的一男一女臉上掛著如出一轍的笑容,以堪稱溫柔的眼神注視著坐在他們對面的朋友。
義大利少年很明顯是剛從什麼地方趕過來的,雖然他仍衣著整齊,舉止也和記憶中相去不遠,卻仍無法掩蓋住他一身的疲憊。
察覺到他們活像在醞釀著什麼的目光,西撒慢慢挑起一條眉毛,讓自己目光忽略掉桌上的食物,筆直地望向他的朋友……或者更準確地說,他的朋友們。
「看起來,是有什麼重要到必須大肆宣布的消息,我猜?」
三人當中唯一的一名義大利人說,「唔,『謝謝你的牽線,西撒,現在我們在一起了!』……之類的?」
在他刻意的戲謔之下,眼前那兩個人很快出現如出一轍的反應。
西撒好笑地看著兩張臉龐不約而同地脹紅,原先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也跟著飄忽起來,兩人彼此對望一眼,同時發出了吃吃的竊笑。
哦,好吧,看來完全沒有再追問下去的必要了。西撒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突然覺得如果自己在這兒使用泡沫陣,從他手中冒出來的八成會是大量的粉紅。
唔,撇除會被當事人抗議的這點,這種「替他們慶祝」的方式倒確實很不錯就是了。
「嘿,西撒,我當初對你的印象可不是這樣的。」
沉默幾秒鐘,讓時間稍微帶走令人臉紅心跳的不自在感後,女孩兒終於開口吐出了聲音。顯然她在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嘗試向自己的「救命恩人」表達抗議,但即使如此,無法抑制、當事人似乎也根本不打算壓抑的濃厚幸福感還是從語氣之中滿溢了出來。
「你看,當初你紳士的舉止可是能迷暈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女人的。」
西撒聳了聳肩。如果他記憶沒有出錯,幾個星期前,當他救下眼前的女人時,她還是個連發聲都無法順暢的外來訪客而已。現在不僅能聽懂他西撒的句子,甚至已經可以直接開口對話了。
「梅琳娜,過得怎麼樣?唔,從已經能使用義大利語流暢溝通這點看來,我猜馬克那傢伙絕對功不可沒吧?哦,當然,從介紹你們認識這種觀點的話,我西撒也是一樣的。」
在一邊看著他們的互動的馬克忍不住笑了起來。
「事實上,梅琳娜是看得懂義大利語的,只是在來到這裡前從來沒有開口說過而已。學會發音後,一切就等於完全上軌道了。」
這麼對西撒解說完畢後,德國青年轉向他的女朋友,聲音裡迅速染上了寵溺:
「看,我就說吧,西撒這傢伙可遠不像他表面看起來的那樣體貼。只要一深入和他交流,就會曉得他只是個裝模作樣的渾蛋罷了。」
「嘖,馬克,你知道即使是為了替你女朋友出口氣,散布不實的謠言仍然是不對的行為。」
義大利人一本正經地這麼反駁,然後綠色眼珠轉了一下,誠摯地看向友人身旁的女孩。
「梅琳娜,像妳這麼聰明溫柔又可愛的女性,當然是不至於相信這些的對吧。」
女孩俏皮地眨了眨眼,「不,你知道,只要它出自馬克口中,我就會無條件相信的。」
在西撒忍不住再次翻了翻眼睛的同時,對面的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甜蜜的視線。
「這一年來,你變得越來越難約了,西撒。」
問候般的玩笑告了一段落後,趁著梅琳娜起身前往廁所的空檔,馬克看著他風塵僕僕趕來赴約的朋友,吐出有些感嘆的語句。
「一切都還好,是嗎?無論是你自己,或者是……作為波紋使者的生活。」
西撒抿了一下嘴唇。對於他與SPW財團的合作關係,馬克固然不會知道詳情,卻也絕不可能單純的一無所知──即使不考慮他西撒在救下梅琳娜時使用了波紋這點,光是馬克身為德意志軍人的這點,便注定了他的友人多少會接觸到真理之口底下埋藏的那玩意兒。
想起幾年前,德意志軍方發現的那個地點,西撒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胃部緊縮了一下。然而就像他曉得自己永遠沒辦法習慣這個般,他也知道這是他在往後人生中,必須盡快學會與之相處的痛楚。
「……西撒,大概再兩個月後,我將會被調離義大利,回到德國一陣子。到時候我會帶著梅琳娜一起回去。」
看著友人一下子正經起來的臉色,馬克放低了音量,慢慢地開口說。
「這只是個短期的調度,最多不過一年,我就會再次再被派來義大利。然而……」
德國少年哽了一下,像是對於他而言,接下來的句子異常地難以啟齒般。
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然而我軍希望,在我遵從命令被調度回去前,能先替他們完成和波紋使者……更正確的說,是和西撒你,的牽線。」
「你知道,無論是你和SPW財團的合作關係,或者我們倆的交往,由於沒有特別隱蔽過,其實都不是什麼太難得知的事情。」
「而自從幾年前,在我軍因為意外而發現了……那裡,」
他掙扎一下,最終仍然選擇了一個模糊的代名詞。即使不知道真理之口對於西撒而言有什麼意義,但這並不妨礙他隱約感覺到友人對它的排斥態度。
「那裡之後,我軍繼續研究下去,逐步發現了波紋與波紋使者們的存在,再然後,追查到了你的身上。」
「事實上,即使沒有我馬克,我軍也會在不久的將來主動聯絡你。這幾年對波紋的研究讓他們對這塊領域勢在必得。」
「我與其說是牽線,或許更像一種事前預先告知的地位。」
「而我……西撒,我很抱歉必須在為你慶祝生日的時候提起這種話題。以我個人的立場,我其實不該向你說這些的。」
「但我希望你能謹慎以對。無論是波紋使者的身分、我軍、甚至是SPW財團。」
「如果說,地底下的那玩意兒以及波紋使者,在不久的將來會震驚整個世界,那麼屆時,你不可避免地會被捲入事件的中心。而如果這樣下去、」
「哦,但那正是我西撒所希望的啊,馬克。」
聽到這兒以後,選在一個恰當的時間點,西撒開口打斷了他的朋友。他上揚起的聲音聽起來相當輕快,其中卻帶著顯而易見的堅決。
「……咦?」
看著友人臉上明顯露出的呆愣神色,西撒笑著嘆了口氣。
「我西撒非常感激,馬克。但是……沒錯,當初我西撒之所以選擇回來羅馬,那些埋在地底下的傢伙就是原因之一。」
「比起會不會被捲入之類,我西撒更介意的是自己是否能夠親自參與……因為我西撒絕不可能放過他們。總有一天,我會親自與他們做個了斷。」
然後他壓抑一下逐漸湧現上來的情緒,讓自己的語氣轉為帶著歉意的柔軟。
「嗯,馬克,你得原諒我暫時沒辦法告訴你詳情。」
或許總有一天是可以的。但至少,要等到他親自與那些還在毫無所覺沉睡著的渾蛋們完成了斷之後。
到了那個時候,西撒相信自己真的能夠徹底放下一切,毫不避諱地與他人說起曾經的事情,然後繼續自己的人生。
但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的……
「嘿,別這麼說,西撒。」
馬克的聲音傳了過來。聽起來像是近在咫尺,卻又似乎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知道,它是只有你自己能夠決定的事。而只要知道你已經有了打算,對我馬克來說就相當足夠了。」
是的,在此之前,那些都是只有靠我西撒一個人才能夠完整背負的宿命。西撒想著。不久之前,在飛機上下定的決心再一次在心裡響起。
在桌子底下、德國友人的視角範圍外,義大利人用力握緊了拳,接著再慢慢鬆開掌心,同時重新抬起頭,望向對面的馬克。在他的後方、餐廳設置廁所的位置,他的新女朋友正在邁步朝這個方向走來。
「謝謝你的忠告,馬克。我西撒將會永遠記著。」
義大利人以一種鄭重的語氣低聲道謝,同時完美結束了這個話題。
接著他抬起頭,對著已經走到桌邊,問著「你們在說些什麼?」的女孩兒露出一如既往的招牌微笑:
「哦,馬克正在告訴我,你們兩個月後將會回國的消息。」
「我提議,到了時間將近的時候,我們再來聚一次,怎麼樣?到時候,可就輪我西撒替你們送別了。」
4.
西撒吐出最後一口氣,慢慢站起身來。他剛結束自己每日「例行作業」的修練;皮膚以下,等同太陽能量的波紋填滿遍佈整副軀體的每根血管,烘得他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就像身在一片溫暖的大海裡,被柔軟包覆住了一樣。西撒想。知道無論重來幾次,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因為這種神奇而發自內心地感嘆出聲。
「波紋,」
西撒輕輕唸著,接著在幾秒鐘後,他又再度重覆了一次,「啊,波紋。」
那是他西撒與生俱來的天賦。因為血緣,他從齊貝林家族那裡幸運地獲得了它。
十六歲之前,他會的只是在無意中憑藉本能胡亂摸索,然而在想盡辦法來到威尼斯、來到Air Supply後,他遇見老師,然後在接受訓練的同時,也從心理上真正成長為一名波紋使者。
雖然老師總是認為,身為波紋使者在某方面其實是一種不幸,而西撒也向來深以為然(想起父親讓西撒的綠眼快速黯淡了下),這仍不妨礙他為此感到深深驕傲。
西撒深深吸了口氣,接著將它以一種格外緩慢的速度從肺部吐出。在壓下在不知不覺間已然變得有些波動的情緒後,他走進浴室,扭開水龍頭,將清涼的冷水潑到自己臉上。
今天是送行的日子。在見到即將離開羅馬的友人之前,他必須先妥善打理好自己的外表儀容,以及其他的每一個小細節。
※
「嘿西撒,這兒。」
青年舉起一隻手臂,朝著來人揮了揮手;由於軍隊的調度命令,兩天後就是他離開義大利、返回德國的日子。帶著梅琳娜一起。
雖說它只是一個短暫的調動,而他們都曉得,馬克總有一天還是會遵從軍令再次來到義大利,這仍不妨礙西撒決定為他的友人送別。
同時沒有意外的話,這也將是他西撒最後一次見到梅琳娜了。雖然相處時間並不算長,他仍然很欣賞這名女孩兒,尤其是在她成為了自己好友的女朋友後。
如果有一天,他們能夠結婚就好了。就算我西撒到時候無法到場,也肯定會在羅馬這兒,對著天空獻上給予他們的祝福。
義大利人想,同時抬頭望向坐在對面的友人們。
這兒是他西撒最喜歡的餐館,也是與SPW財團「默契性」相約的地點;只要待在這兒,他就能以最快速度收到各種關於波紋使者的消息。
此外,它的格調也很不錯,從來沒有毫不識相的鄉巴佬有勇氣踏進這裡過;這使得它在西撒心裡被定位成適合約會或者聚餐的場所。例如他們現在正在進行的這樣。
即使是在進食途中,他們的談話也沒有因而間斷,大多是些隨口閒聊的話題──問候近況或者日常瑣事,等等諸如此類。
直到聚會接近尾聲,三人順利掃空了所有擺上桌的食物後,某種類似離別的氣氛才終於慢慢湧現出來。
西撒看著眼前並排的一男一女,慢慢轉了下眼珠,擺在桌上的空盤尚未被撤走,盛裝過墨魚麵的白色食器上,殘餘下來的黑色醬汁顯得格外惹眼。
「來吧,讓我西撒送你們回去。」
義大利人說,同時隨手抽起了帳單。
由於相約以前便已經訂好了這場聚會的性質,身為被送別者的兩人並沒有阻止友人的慷慨;在西撒喚來服務生,並吩咐對方將帳款記到自己的名字上後,三人便依序走出了酒店。
他們沿著街道慢慢地走著,準備返回梅琳娜在羅馬的落腳處。在西撒一年多來的羅馬生活中,這樣的經歷雖然不到十分頻繁,卻也不是只有一兩次的偶然。
馬克雖然是名軍人,但由於軍階位置、同時或許還有德意志軍方對他與西撒的友誼樂見其成的默許下,他們相約見面的次數其實並不算少。有的時候是馬克到他那間大得誇張的單人宿舍,有的時候則完全相反過來。
西撒曾無數次地走過這條路,其中也不乏和馬克一同走過的時候;然而這卻是短期內的最後一次了。
想到這點,即使他平常不是……至少,西撒他認為自己並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堪稱惆悵的感覺還是逐漸湧現了上來。
不過西撒可不打算在和他們真正分開前表現出這點。不說惹哭女士這種壓根不會出現在他意識裡的選項,就算是對著馬克那傢伙,要表現出自己的「另一方面」仍然很令人難為情。
一路走到梅琳娜的落腳處……同時也是馬克偶爾溜出宿舍時唯一的去處,之後,西撒站在門口,扯開嘴角對另外兩人微笑了一下。
「為免打擾你們整理行李,我西撒就不進去了,」
他說。鑒於一年多前從Air Supply遠赴羅馬讀書的那段經歷,即使多數生活用品都已經由SPW財團代勞準備,「徹底搬家」在他記憶裡仍然是件大費周章的事。
「馬克,你知道我們不久之後就會再見面的,同樣在羅馬這兒。」
「而在道別以前,正巧梅琳娜也在這兒,請讓我西撒重新自我介紹一次。你知道,我們的初次見面糟糕透了,還能像現在這樣,簡直是最不可思議的奇蹟。」
義大利人這麼說。在當年那個莽撞的少年沿著一條巷子一路沒命奔跑,差點一頭撞到他身上的畫面浮現在腦中同時,他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我是齊貝林,西撒‧安東尼奧‧齊貝林。」
他說。在報出自己姓氏的同時,一種濃濃的驕傲感從他的語氣中漫延了出來。
「希望你下次還有機會再來義大利……當然,梅琳娜也是。我得說,它真的是個很棒的國家。」
「特別是羅馬和威尼斯。」
馬克附和。「你看,西撒,羅馬讓我認識了你,而威尼斯則加深了我們的友誼。我想對我馬克來說,這兩座城市絕對會是一生難忘的記憶吧。」
「……哦。」
西撒拍拍對方的肩膀。在友人無比真誠的視線下,義大利人莫名覺得臉部有些發熱。
不得不說,對方雖然是個相當靦腆的傢伙,但在某種方面卻意外地強大。
「真是的,如果是對著女孩子的話,這種話可絕對能夠得到不低的分數。浪費給我西撒可真是可惜了啊。」
馬克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側過頭,與旁邊的女孩交換一個甜蜜的視線。
「唔,我想梅琳娜不會需要這些的,是嗎?」
「是的,馬克。比較起來,你本身才是更重要的事。」
「好了,停止,麻煩你們。」
西撒翻翻眼睛,毫不抱歉地出聲打斷他們。誠然他很希望自己一手促成的「一對兒」能夠有個好的結果,但不可否認,某些時候的他們實在異常地可怕。
「媽媽咪啊,即使到了最後,你們也不打算放過我西撒,是嗎?」
「吶,妳看,我說過這傢伙遠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紳士貼心的,對吧?」
馬克眨眨眼睛,刻意以一種異常大的聲音對自己的女朋友「耳語」道。毫不意外地,這讓他再次收穫了西撒的白眼。
「就像你同樣遠不只平常時表現出的害羞靦腆,我想。」
在兩人熟稔的互動之下,離別的氣氛被一下沖淡,轉而回到原先自然的相處方式。馬克咧嘴笑了一下,伸手拍拍西撒的肩膀:
「梅琳娜,親愛的,能麻煩妳替西撒倒杯水嗎?」
「妳知道對這傢伙來說,離別可不是一下子就能結束的事,而我想我們似乎不該這麼虐待他的喉嚨。」
女孩兒的視線在兩位男性之間游移了幾秒,接著她聳了聳肩。
「當然了,尤其,西撒還同時是我們兩個人的救命恩人。」
她對義大利人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然後朝兩名少年揮了揮手,轉身走進屋內。
「別擔心,梅琳娜,在你們分開的短暫期間內,我西撒會拼盡一切照顧好妳男朋友的。」
西撒揚起一條眉毛,對著女孩兒的背影玩笑般地說。
在目送梅琳娜走進屋內,同時體貼地將們順手帶上後,仍留在屋外的這對朋友才重新望向了彼此。
「我告訴過梅琳娜,我們友誼的開始也同樣是西撒你出手拯救了我。」
安靜幾秒鐘後,馬克眨眨眼睛,率先打破了沉默。
「但她所知的也就僅此而已了。我並沒有說得太詳細。」
義大利人聳聳肩,嘗試想要勾起一個微笑;然而最終,他只是輕輕抿了下嘴唇:
「……哦,其實,讓她知道並沒有什麼關係的。」
「……西撒?」
在友人訝異的視線注目下,西撒稍微抬起頭,望進那雙帶著關懷及意外的眼睛。
與馬克待在羅馬的這一年多……甚至更遠的,包含還在Air Supply的那兩年裡,那兒……羅馬的貧民街,的確是在離他西撒越來越遠。
但是就算這樣,西撒也無法否認自己的人生確實受到它的深刻影響;同時,它也是構築成「現在的西撒」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啊,是的,那段令人羞愧的記憶確實是我西撒生命的一部分,而我正是來自那兒的。他想。
即使現在還做不到坦然面對,但總有一天,它會成為我西撒繼續向前走的關鍵動力。
只要等到完成願望的那天,親手消滅那群被稱做柱之男的混蛋的話……
義大利人眨眨眼睛,看著他總是害羞靦腆、卻無比敏銳的朋友。
事實上,在他西撒的生命裡,馬克是唯一一個連接起當時和現在,看著他從貧民街裡逐漸爬出來、重新走回「社會」的存在;從某方面來說,這份友誼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他人生轉捩點的見證者。
或許,這也是我西撒之所以如此重視這名德國青年的原因之一吧。只要有馬克在,那段過去對我而言就是無從逃避,總有一天得親自去面對的、鐵一般的事實。
「……唔,就像你所聽到的那樣。」
即使經過剛才的一長串思考,然而從表面上來看,他只停頓了不到三秒鐘的時間。
在一個故做輕鬆的聳肩之後,西撒重新開口,以一個含糊的總結充作應答,隨即便以再自然不過的態度岔開了話題。
「說起來,特別支開梅琳娜,是軍方那邊有什麼行動了嗎?」
如同馬克先前警告他的,在兩個月前的「生日聚會」後,西撒明顯感覺到德意志軍方的動作大了起來。雖然還不至於到直接接觸他西撒的地步,被監視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
當然,在某些特定的私人行程……例如與女孩們約會、和SPW財團合作、或者像眼下這樣,與友人進行聚會的時候,西撒會刻意甩掉背後那些尾隨者;但是由他們關注自己的頻率看來,與他西撒正式接觸的日子肯定已經不遠了,甚至非常有可能就在最近。
以他對友人的認知,如果有什麼非得讓馬克支開他捧在掌心的女朋友,與他西撒私下談話的話,最有可能的便是這件事了。
而事實果然也正如西撒所想的那樣:
「是的。雖然我並不在計劃的核心部分,無法得知確實的情報,所知道的只是不到保密義務的那種程度而已……當然,如果真的知道更深的部分,即使是對著西撒你,我也不會說的。」
在小小開了個玩笑後,馬克抿了一下嘴唇,同時聲音也轉為鄭重的低沉。
「西撒,一切小心。尤其,是在涉及可能做為實驗對象的方面時。」
他說,「我知道SPW財團肯定會給你類似的建議。但我還是認為必須親自對你說一次。」
「即使真的和我軍接觸,也要記住你們之間存在的是合作關係。」
「……放心吧。」
義大利少年伸出手,拍了拍他朋友的肩膀,「我西撒可不是什麼都不懂,那種光看到軍隊就會被嚇得無法思考的鄉巴佬。」
「在你帶著梅琳娜回到德國的同時,我西撒會用盡所有辦法與他們周旋的。」
在越過馬克、注意到正捧著杯子,小心翼翼朝這兒走來的女孩兒後,西撒壓低聲音,做出了結論般的保證,而後立即揚起語調打了聲招呼。
「嗨,梅琳娜,太感謝妳了。」
他一面說,一面再拍一下馬克的肩膀,接著走上前,從女孩的手裡接過杯子,快速喝了一口。
「啊,太棒了,這種得救的感覺。」
「現在該輪我們來拯救你了,是嗎?」
梅琳娜眨眨眼睛,玩笑般地點了一下在她離開前還在進行的話題,然後來來回回打量著眼前的兩名少年。
「太好了,看起來,西撒的確在這段期間裡把你照顧得很好。」
她揚起一條眉毛,對著她的男朋友說。在西撒聳聳肩,朝他們舉舉杯子,刻意擺出一付「你們敬請隨意」的模樣後,他們三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是的,」馬克說,「妳知道,他是個相當令人安心的朋友。一直以來都是。」
後來他們又在門口逗留了一會兒,西撒也如馬克所宣稱的那樣喝完了那杯水。
這段時間裡,梅琳娜向西撒提起了她的朋友休莉娜。她曾和西撒見過一面,但由於當時是三個人走在街上偶遇對方,女孩們停下來向對方打個招呼的那種偶遇,因而是連交集都不算地從來不曾說過話。
那名女孩同樣剛來羅馬不久。在與梅琳娜意外結識後,她們很快成為了親密無間的好友;正是因為這樣,即將回到自己國家的女孩不可避免地擔心起對方往後的生活。
經由梅琳娜這麼一提,西撒很快就回想起當初那次照面。畢竟在對待女士的方面,他向來擁有著強到不可思議的記憶力。於是再之後,一口答應會幫忙照顧對方這點便也成為理所當然的事了。
「那麼,休莉娜就拜託你了,西撒,」那天的最後,梅琳娜牽著馬克的手,笑著對義大利人說。
無庸置疑地,如果要問她此次來訪羅馬的最大收穫,除了與馬克相遇之外,或許就是在扒手的「幫助」下結識西撒的這點了。
幾乎在她記憶裡最深刻的所有相遇裡都有這位少年的參與,就連到了最後,自己依舊在受到他的幫助。
西撒眨眨眼睛,望向站在自己眼前的那兩個人。自從他們宣佈了交往關係,在他西撒面前就從來沒有收斂的時候。
但是……他看著從最初的結識直到現在,無論是在面對哪個階段的西撒時,都始終掛著靦腆笑容的朋友,慢慢揚起了嘴角。
「哦,彼此彼此,」
他說,「做為交換,我西撒也將馬克交給妳了,梅琳娜。」
「就這麼一直繼續幸福下去吧,在往後的每一天。」
5.
西撒屈起身體,讓自己順利鑽進通往底下空間的地道當中。
「真理之口」,羅馬的著名景點之一。每天經過它的人潮不可計數,然而除了他西撒、或許還有從幾年前便開始在附近到處流竄的德意志軍方外,卻幾乎沒有人曉得它的後方埋藏著什麼遠超人類想像的存在。
四周一片黑暗,完全沒有光線滲入,眼前因而呈現某種連模糊輪廓都無從捕捉的墨色。腳下傳來一種踩到石地的、凹凸不平的堅硬感。
西撒深吸了口氣。這裡的空氣品質相當糟糕,對於一名仰賴呼吸的波紋使者而言完全是莫大的毒害;然而此時,他卻亟需這種難受來穩住自己的心情。
比想像中還要久上一些的時間經過後,西撒終於慢慢動了起來。他從衣袋中拿出火柴,在與外界連接的密閉洞口處咻地劃上一下,隨後藉由它成功點燃了手中的提燈。
藉由火光,狹窄但筆直的小道模糊地躍入眼中,並不斷向前延展,直到最終被光明尚無法到達的遠方逐漸吞噬。
即使自認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在看向那條通道的瞬間,無從抑制的噁心感還是排山倒海地湧了上來。
義大利少年咬住嘴唇,用力地高舉起燈,就像藉著這樣,他西撒就能夠徹底驅逐眼前乃至心底的黑暗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西撒終於感覺到自己似乎正在逐漸恢復平靜。
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身體迅速進行了自主調整,達到最佳的狀態。
義大利人自然曉得它是什麼。那是他在羅馬貧民街裡的那六年裡自然學會的本能。在真正面臨關鍵時刻時,他會打開一切感官,並將生理調整至最適合應對任何事情的絕佳狀態。
在亟於想忘記的過去裡學會的,卻是將來用以大量提升自己存活率的有用技巧。西撒有些諷刺地想,甚至難堪地為此感到有些好笑,然而拜此所賜,理智卻也因而逐漸慢慢恢復。
如果將來的某天,我西撒能夠毫不避諱地談起這些,那肯定是在一切已經結束了之後的事情吧。
至於眼下,不要說決戰的時刻,連最基本的「對手們」甚至都尚未甦醒,同時我西撒的能力也遠遠不足,那點波紋能量與他們相比脆弱得不堪一擊。但至少……
至少,我得辦到再次站到那群渾蛋,還有他的眼前才行。
義大利人深吸口氣,在再此堅定了決心以後,他繼續挪動步伐,沿著從眼前展開的小道慢慢走向地底深處。
※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西撒才終於在盡頭停下腳步。
事實上,這裡雖然是記憶最深處的恐怖夢魘,他本人卻對那條似乎永無止盡的走道毫無印象。畢竟最初踏進這條通道的時候,他滿腦子裝的都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被跟蹤者,後來離開時,則是無限倉皇的全數空白。
而等到他試圖克服一切,嘗試著再度踏進這裡時,就已經是現在了。他想著,仰起頭將近在眼前的石版壁畫收入眼底。
這兒還是那種模樣,與他記憶裡的場景相差無幾。
幾乎和人類等身大小、凹凸不平如壁畫般的存在,鑲嵌在上方的鑽石,還有,就像從來不曾被來訪般的毫無任何人類痕跡。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在這兒留下痕跡。
簡直像存在自己記憶裡的那些都只是一場毫無證據的噩夢。
「⋯⋯哦,我回來了。」
沈默了將近一分鐘後,西撒總算吐出了聲音。他慢慢鬆開在不知不覺間被緊握成拳頭的手掌,凝視著眼前狀似藝術品的雕刻,捕捉當初引起他注意力的寶石光輝。
在觀察著那些「岩石」同時,某個想法突然在瞬間滑過了腦中。
少年抿起嘴唇,想了一下,接著深吸口氣,一面運作起波紋,一面慢慢地伸手,將掌心輕貼到眼前的石壁上。不出所料,完全沒有產生任何反應。
果然,波紋只能夠使用在「完全活著」的生物身上啊。西撒聳聳肩,抽回了手,像在對誰彙報似地,在除他以外沒有任何人類的空間裡繼續開口:
「看,這就是結果了。我西撒的波紋。」
然後他眨眨眼,稍微低下頭,同時再次重複一次。
「我西撒‧齊貝林的波紋。雖然,剛才對這群傢伙似乎沒什麼效果。」
在提及自己姓氏的時候,他的聲音一下子柔軟了下來。
「像你交代的那樣,離開這兒以後,我西撒到了威尼斯,把這裡發生過的那些向老師報告。」
「唔,話說回來,這群在睡懶覺的傢伙應該不會聽見我說的話吧?」
「……就像你同樣不會聽見這些一樣。」
他低聲說,同時注視著那顆導致一切發生的寶石。它仍靜靜地嵌在那兒,藉由無數次折射閃爍出動人的耀眼光澤,和他初次見到的時候相比沒有任何差異。
如果不是深刻在腦中的記憶過於痛苦,或許現在,二十歲的西撒仍然會受其吸引、毫無自覺地朝著通往死亡的耀眼光明伸手吧。
「不過這樣也不算糟。畢竟對我西撒來說,這些其實不該被你聽見的。那樣的話,你就會知道自己的願望已經被完全違背了。」
「我西撒可沒有如你所願,過著普通人該有的平凡快樂生活……哦,倒不是說在貧民街的那段生活就會有多麼平凡普通之類的。」
他慢慢地扯了下嘴角,「這麼一考慮的話,根本不是從成為波紋使者開始的。很久以前,我西撒大概就已經遠遠偏離你的期望了吧。」
「但我可不打算為此道歉。你看,當初你做出選擇、決定離開那不勒斯的時候,可也從來沒詢問過我們的意見。」
說到這兒,西撒稍微暫停了敘述。他彎下腰,將手上的提燈放到地上,隨後才又重新直起身體。因為這個舉動,他的上半身、火光無法完全照亮的地方被籠罩在一種灰暗的不明之中。
「……你真是個混蛋。」
「這句話,我西撒對絲吉Q與史比特瓦根先生都曾分別說過;而到現在,我的看法仍然沒有改變。」
「當時,在這裡推開我西撒的時候,你根本沒有認出我是誰吧。但即使如此,你仍然以自己的性命作為代價保護了我。」
「……對比之下,那六年來對你念念不忘,只看一眼就認出來,懷著殺害的心情跟在你後頭的我西撒又算什麼啊。豈不是顯得更加可笑了嗎。」
「既然對你而言,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比一名重視家人的義大利人還更重要,而我西撒又恰巧被作為英雄的你所救。那麼,捨棄家人的心願、繼承救命恩人的遺志繼續拯救世界,對我而言也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而且我想,你並不會真的反對吧。畢竟,在史比特瓦根先生口中,你可是個徹底奉行尊重他人意見主義的合作者啊。」
或許是因為在短期間裡不斷發出聲音,隨著時間經過,喉嚨的乾渴感也開始越發明顯起來。
義大利人嚥口口水,在心裡決定將它作為自己之所以逐漸放緩語速的主要原因。
「……嗯,就像剛才說的,我西撒到了Air Supply,成為莉莎莉莎老師的弟子,在她手下學習波紋技巧。」
「兩年的時間相當短暫。至少,和從離開家門後、六年來都在訓練波紋技巧的你相比,根本完全不算什麼。」
「但我西撒還是拜別了老師,選擇回到了羅馬。除了完成學業以外,更多的是、」
雖然已經做過無數次心理準備,但要親口說出這些還是遠比想像中要艱難許多。西撒閉起綠色的眼睛,沉默幾秒後,才強迫般地命令自己從喉嚨繼續擠出聲音。
「……是我認為一切必須從得這裡繼續開始。」
「當年,我西撒在離開那不勒斯後度過青春期的貧民街;眼前這群……這群殺死你的傢伙。不管它們之中的哪個都在羅馬。」
「所以起點只能夠是這兒。」
「如果我不在這兒重新開始,學會面對這座城市,融入成為它的其中一員,並且……愛上這裡的話,那麼我西撒將會被永遠困在過去。」
他抿一下乾澀的嘴唇,「所以我西撒過來了。拜別了老師,和幾乎可以被當作家的Air Supply。」
「絲吉Q告訴我,以前你偶爾會在島上留宿;那麼想必你也清楚,那兒是多麼令人留戀的地方。」
「……啊,話說回來,以前老師安排給我的,似乎正巧就是你每次都會使用的那個房間。」
「決定來羅馬的時候,我把扳手留在那個房間裡了……是的,就是它,你以前送給我的那個。當時說是一名好木工必須隨身攜帶的配備之一,等到我西撒長大後絕對會用得上。」
「媽媽咪啊,我西撒竟然還記得。」
以極低的音量咕噥幾聲後,他放任四周再安靜了幾秒,隨後才又繼續動起嘴唇。
「……嘿,再告訴你一次,你真的是個混蛋。尤其在對待家人的方面。」
「蹲在貧民街裡的那幾年,我西撒確實一直帶著它……那柄扳手。哦,雖然絕不是你曾經期望的使用方式就是了。」
在貧民街的那幾年。一瞬間,像個傻瓜般對著一座石壁喃喃自語的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那柄扳手,我西撒曾用它做過什麼呢?
搶劫,鬥毆,放火。然後最後一次,是在跟蹤著男人來到這兒的路途裡,將它擺在衣袋裡,靜靜等待殺害對方時機到來的當時。
「……嘖,現在想想,以你波紋使者的身分,即使我西撒當時真的出手,大概也根本碰不到你吧。」
「真不知道你當時為什麼沒有發現跟在後頭的我。但如果你發現,我西撒現在也不會站在這兒了,不是嗎?」
不同於向莉莎莉莎或者SPW財團匯報狀況時的謹慎,西撒的敘述並沒有什麼條理,甚至即使以閒聊為標準也有些太過隨興。與其說在告訴對方,倒不如更像是一種藉機整理自己思緒的方式。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想。當然我西撒確實在對他說著話,但同時我西撒也心知肚明,那傢伙其實根本完全聽不見這些;況且,我也並不是真的希望他聽見。
而只是、只不過是……
只是我西撒自己,為了好好招待這群即將醒來的混蛋,在進行戰役正式開始前的準備工作時,出於調適心理的因素而想這麼做罷了。
即使它或許根本毫無意義。
「……在兩個小時前,我西撒剛與德意志軍方達成了合作的協議。」
「我將以波紋使者的身分協助他們進行對波紋及柱之男的研究……不過當然,與SPW財團的合作也不會中斷。」
「別擔心,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我西撒會盡力平衡好兩邊的。」
「而明天開始,我踏進這裡的頻率就會提高很多了。不過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在今天先自己來一趟。」
「只有這次、回到羅馬後第一次的再訪,必須由我西撒一個人來自己面對。」
「只有這樣,我西撒才能……」
能夠在一個人獨處時試圖親口說出這些。他在心裡補充。
然後藉此完成徒勞無功的自我滿足,以及在繼續前進之前所必須的自我調適。
「……你救了我西撒的命。」
西撒突然說。他將聲音壓得相當低,即使位在回音極大的地底,他卻完全沒有聽見自己吐出的句子,就像被吸收進石壁裡般徹底消失。
這麼一來,就能夠傳送到同樣已經成為石壁一部份的傢伙那兒嗎?西撒毫不現實卻完全無法自抑地想。
很矛盾地,他固然完全不希望對方真的聽見這些,同時卻也知道只有靠著這麼想像,自己才能堅持著將該做的事情全數完成。
「你在這兒推開了我。這四年間我總是不斷想著這幕;同時,它也是我西撒最初之所以會留在Air Supply,成為波紋使者的原因。」
「在見到老師、向她報告你的消息時,我心裡突然湧現了一種想法。」
「我想搞懂那天、發生在我和你身上的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我想要代替你,去完成你因為我而無法親自完成的那些事。」
「……我想繼承你的一切,馬利歐。所以我告訴了老師我的名字,請求她讓我留在島上。」
「然後我看見了。這個也曾經存在你眼裡的世界。」
「齊貝林家。我西撒曾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它,如同你當時不發一語地走出我們的家……走出我西撒的生命時一樣。」
「你知道,這不是說我已經原諒你了。單純就一走了之的這件事,我永遠不可能原諒你。不論它背後的原因是某個野女人或者整個世界,都無法改變你確實因此扔下我們的事實。」
「……只是我察覺到了。明白自己始終深愛家族、深愛著……深愛著你的同時,也察覺你或許……或許同樣深愛著它,深愛著我們。」
「……你深愛著我們,和我西撒……是嗎,父親?」
他凝視著石壁,吐出注定不會得到任何回答的問句。
「雖然直到現在,我西撒才終於鼓起勇氣真正踏進這裡,不過事實上,在羅馬的這一年多來我過得很好。」
他慢慢地說,「馬克和SPW財團都幫了我很多忙。同時,史比特瓦根先生也向我說起了齊貝林家……唔,更正確地說,是你,以及祖父和那位喬納森‧喬斯達先生。」
「聽見那些的時候,我西撒心想,當初能決定成為波紋使者真是太好了。否則我大概永遠沒有機會曉得這些。那樣的話,我將會一無所知地繼續憎恨著你與我的家族……就在享受著你們的保護的同時。」
「嗯,之後的事情你應該都能猜到了。我西撒回到了這裡。過來見你一面,並且說出這些話……當然,我還是希望你不會聽見它們。」
畢竟無論怎麼說,這都實在太令人難為情了。
「……但是啊,我會一直走下去的。」
「近年來,整個世界越來越浮躁,比你還在的那時候要明顯多了,波紋使者需要暗地出動的頻率也在逐步增加。」
「哦,我還沒告訴你吧?當初,與SPW財團確定合作關係後,我西撒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正巧就在那不勒斯。」
「那是從當年選擇離開後,我西撒第一次踏進那兒。它改變了很多,和我記憶裡的故鄉完全沒有相似之處。後來,聽SPW財團的研究人員說,自從整個世界開始快速陷入『躁動期』後,這種不知不覺卻極其劇烈的改變,始終不斷發生在世界上的每個角落。」
「而這正是我們波紋使者之所以需要為此奔波的原因。」
「雖然沒有人認真談過這個話題,但我和老師,以及史比特瓦根先生都曉得,差不多是時候了……這群傢伙『睡飽』,重新醒來的時刻。」
「到那時候,我西撒將會親手宰了他們。」
「為了你報仇,是的;為了齊貝林家,也同樣沒錯。但同時也是為了我西撒本身。」
「……是為了我西撒本身啊。」
金髮的義大利人望向仍在閃爍光澤的鑽石,慢慢再重覆了一次。同時,他的語氣迅速地柔軟了下來。
「不替你、替齊貝林家將和他們的恩怨徹底了結的話,我西撒會再也沒辦法走下去的。」
「我以自己的姓氏為傲。」
「所以我無法在已經知道齊貝林一族曾經歷過什麼以後,還繼續這麼若無其事地去過自己的人生。」
「你能明白嗎?……你能明白的吧。父親。」
西撒抿抿乾燥的嘴唇,啞聲說。
「……我猜……或者說,我西撒讓自己相信,當年的你同樣也是這麼想的。」
「這樣的話,雖然我還是無法原諒你,卻至少能對你曾經擁有的情緒感同身受。」
「……然後更加地以你為傲,並且,從中去獲得繼續前進下去的勇氣。」
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吐出最後一句話後,站在石壁前的義大利人閉起眼睛,讓自己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0.
喬瑟夫呻吟一聲,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在尚未完全清醒的那幾秒間甚至有種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的模糊錯覺。同時,腦袋也脹得隱隱發痛。
像在瞬間被過於龐大的資訊量狠狠塞滿,完全不留任何喘息的餘力般,輕微的噁心感隨即湧現上來;直到他受不了地闔上眼皮,讓自己稍作休息後,毫無來由的虛脫感覺才總算減緩上許多。
喬瑟夫再等上幾秒,藉此空檔驅散還殘存些許的睡意,隨後才重新睜開眼,盯著在一片漆黑裡顯得格外模糊的物品輪廓。
什麼,又是入夜以後被打斷睡眠的不健康作息嗎。他打了個呵欠,在心裡不以為意地想。
即使「那件事」在一個多月前便已經隨著喬斯達舉家移民美國徹底劃下句點,但就像它帶予他們的生命震撼般,過程裡遺留下來的痕跡同樣成為深刻存在的事實,在經由當事人的自行消化後慢慢成為往後人生的一部分。
例如他再也不想戴上任何婚戒的堅持,又例如他每至陰雨時便會疼痛難耐的左手。
此時正逢雨季,分明只是濕度的微小變化,卻在敏銳的身體作用下導致喬瑟夫最近從睡眠中被刺痛驚醒的機率開始大幅上升,同時,休息品質也以一種足以影響精神的恐怖速度低落了下來。
而到了雨季逐漸邁入第二個星期的現在,他甚至已經完全不會為疼痛充當不規則的鬧鐘、隨機驚醒他的這件事產生任何反應了。
畢竟這是沒有辦法的。再怎麼說,能從大規模的火山爆發裡保住性命,甚至順帶以用那種方式解決了進化為完全生物的恐怖對手,光從這兩點來看,最後能只留下這種「小困擾」,早已是遠超預想中的極好運氣了。
想到這裡,喬瑟夫不禁扯扯嘴角試著露出微笑,然而卻因為這個小動作,不久前才被暫時抑制住的不適感再次湧現上來。
一股類似於「過度用腦」的脹痛迅速漫開。生理上的痛苦使他不由得發出唔的一聲。
喬瑟夫閉上眼睛,狠狠深吸口氣,同時伸手按了按太陽穴。
剛才,好像作了什麼奇怪的夢……完全沒有記憶。但印象中似乎非常得長,否則他的腦袋也不會被脹成這個樣子。
雖然不算相當常發生,不過事實上,眼前這種痛苦其實不是他首次經歷,他因而對它有一種相當隱約的模糊熟悉度。
或許是因為「夢境屬於大腦活動」之類理由,也或許僅只是他個人的特殊體質,然而過去十數年來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只要一旦在睡眠時作過夢,重新清醒過來後,他的身體便會以這種堪稱激烈的方式告知他此項消息。
然而奇異的是,雖然它的劇烈顯然昭示了夢境消耗著他JOJO體力的恐怖程度,但喬瑟夫卻從來不曾記住過其中的任何內容。甚至,它也不是那種「在清醒後的幾秒才開始逐漸忘記」的常見情形,而是「清醒過來的瞬間便再不會記得」的涇渭分明。
唔,從某方面而言,或許這也反應出了他個人的認知吧。喬瑟夫想著,不甚在意地聳了聳肩。在他看來,虛幻的夢境與確實存在現實完全是徹底互斥的兩個概念,屬於那裡的東西永遠不可能屬於這裡。
當然,他偶爾也會對「浪費自己大量腦力」而產生出的那些夢境內容感到好奇,但既然本身再怎麼樣都不可能回想起來,同時這也不是什麼重要到足以影響日常的事,喬瑟夫便也始終對這種體質保持相當隨意的態度。
啊啊,是什麼呢?不管什麼,總之都和我JOJO沒有任何關係吧。如同過去曾嘗試過無數次的那樣,他閉起藍眼,抱著隨意的心態試圖重新回憶剛才那個似乎相當漫長的夢;果然不出他所料的一片空白。
看吧,果然是這樣。喬瑟夫輕鬆地想。他伸了一個懶腰,接著重新闔上眼,打算趁著手臂暫時停止折磨他的空檔抓緊時間繼續入睡。
──
西撒生日快樂。100年紀念日快樂。
寫的過程中一直覺得自己不會講中文,結果寫完後還是覺得自己不會講中文。
想來想去,果然還是說最喜歡你就好了吧。
希望你能永遠幸福。
午後的炙熱陽光毫不留情地灑落,區塊性地均勻分佈在佔地頗大的威尼斯廣場上。
通常情形下,做為市中心處最大的廣場以及極具代表性的指標,裡頭總是不乏穿梭其間的往返人潮;然而今天的行人卻相當稀少。因而,那名金髮綠眼、獨自一人帶著兩個袋子,空盪盪地坐在那座乘載了無數人心願的噴泉前的十八歲少年便顯得格外地突兀。
西撒‧齊貝林抿起嘴唇,默不作聲地注視前方。他的眼神就和表情同樣漠然,簡直像無論接下來再發生什麼,都無法阻止他持續這麼發呆一般。
不過事實是,在一陣隱約傳入耳中、由遠至近的引擎聲響帶領下,這種狀態在不過五分鐘後便被飛快打破了。
少年臉頰上的倒三角胎記輕顫了顫,隨後它們的主人立刻抬起了頭。於是很快,那輛專屬於德意志軍方的車輛便這麼駛入了西撒的視線。
西撒鬆開自己的行李袋們,慢吞吞地站起身,瞇起綠眼望向前方。
即使彼此之間還隔著一定距離,映入瞳孔的景象卻清楚得簡直像一切就發生在眼前一樣。他看見車速被逐漸放緩,直到最終完全熄火;隨後,車門被一下打開,一名身著正式軍服的青年從動力載具上走了下來,有些茫然地四處張望。
當視線掃向站在遠處的西撒時,對方的眼睛不確定地瞇了瞇;然而在西撒歪歪頭,半舉起一隻手充作招呼後,德國青年臉上立刻浮現出毫不掩飾的激動。
「嘿,西撒!」
青年大叫了聲,甚至完全沒費心去克制自己的音量與其中的興奮。很快地,他就像旋風般衝到西撒身邊,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
來自人體的溫度迅速包圍了自己。西撒眨眨眼,莫名感到有些想笑;然而更多的,是緩緩流過心底的不知名暖流。
任憑自己陷入對方的懷抱中足足一分鐘後,義大利人才伸手推開了對方。
「……媽媽咪啊,我西撒一直以為我們之中只有我一名義大利人。難道說,我其實記錯了這點?」
西撒看著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太過失態,臉上稍微泛起一點紅暈的青年,挑起一條眉毛說。
他的反應似乎讓對方短暫愣了一下,然而很快,收到善意調侃的不好意思便迅速替代了那份驚訝。
青年抱怨般地捶了下西撒的肩膀,隨後便如其所願地拉開距離。經過方才那番動作,頭上的軍帽已經有些歪掉了。
他歪歪頭,索性伸手摘下它,將其夾在自己的臂下。
「咳,好久不見了,西撒。」
來人清清喉嚨,以一種刻意而為的正式語氣重新開口。不過即使如此,他也完全不打算掩飾自己滿到快要溢出來的笑意。
「真高興能在這兒見到你。」
啊,是啊,確實很久不見。
西撒想著。他望著伸到他眼前的那隻手,抿起嘴唇,隨後慢慢握住了它。
「我西撒也同樣,馬克。」
他說,「很高興能見到你,在羅馬這兒。」
※
「從現在開始,我們有近十五……唔,我是說,大約二十分鐘的空檔。」
馬克開口說。他看向坐在身旁的友人,後者的視線正漫不經心地落在車窗外頭,向後飛速掠過的無數景色倒影不斷映照在綠眼之中。
「即使車程不算太長,西撒,你還是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西撒短暫地闔上眼睛,隨後又馬上重新睜開。就在剛才,身為駕駛的德國青年突然大幅度地拐了個彎,將通往貧民街一帶的捷徑迅速甩在身後。
他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轉而落到到身旁的友人臉上。後者正盡力維持著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然而他不自覺捏緊方向盤的雙手卻讓一切看起來僵硬得有些違和。
西撒慢慢鬆開他抿緊的嘴唇,伸出拳頭輕敲對方一下;透過這個動作,某種無形的情緒伴隨力道一同傳到了馬克身上,但他們卻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
沉默持續了將近一分鐘後,西撒的聲音才總算響了起來。
「唔,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當時,馬克。我假設你還記得?」
馬克眨眨眼,慢慢勾起一個微笑。
「『喂,迷過路的小哥,帶我去威尼斯好嗎?我西撒得想辦法去到那裡,不論怎麼樣。』,是的,我記得,西撒。儘管那同時只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卻很讓人印象深刻。」
過去的自己曾說過的話被友人一字不差地完整複述。儘管伴隨的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這還是成功讓西撒同樣產生了想要微笑的衝動。
「再然後,我西撒就這麼丟臉地暈倒了,醒來後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到了你的車上。」
他配合般地接了下去。在看見德國青年因為他的話而露齒微笑時,義大利人不加掩飾地翻了個白眼。
「媽媽咪啊,直到現在我西撒都不敢去想像,當初的我到底是怎麼被弄上車的。」
「嘿,這可不是我的錯。」
馬克聳聳肩,知道西撒顯然已經完全猜到當初的他對那名昏迷的少年做了些什麼。而確實,事情也正如對方所想的那樣。
「只丟下一句要到威尼斯後就直接暈了過去。而且事實上,我們當時距離那裡也只剩下不到兩百呎的距離了。」
「那種情況下,除了把你抱上車以外,我似乎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不是嗎?」
「哼,是啊。接著你不顧我西撒的意願將我帶到旅館裡,幫我買了換洗衣物,甚至還替我打聽了老師的消息,積極得像是什麼頭天上工的小保姆一樣。」
西撒說,回憶的句子中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柔軟。
「……說真的,馬克,就算我西撒確實因而受到莫大的幫助,也就算已經事隔兩年多,但我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過。」
「你知道,友善對待一個來自貧民街的小鬼,這可絕不是件明智的事。」
聽見西撒若無其事地吐出「貧民街」這樣的詞彙,馬克先是抿起嘴唇,接著,在仔細確認西撒看起來確實沒有任何勉強的僵硬後,他才終於眨眨眼睛,慢慢微笑起來。
「……好吧,看來剛才的刻意繞路是我馬克有些自以為是了。我為此表示抱歉,西撒,請收下我的歉意。」
德國青年以一種「出現在朋友之間有些過度正式」的語氣鄭重開口,然後隨即,趕在義大利人還來不及對此回應些什麼之前便繼續動起嘴唇。
「但是……你看,既然你問了我是否記得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那麼想必你也記得我們剛認識當時的第一次。」
馬克說,他的語氣裡帶著顯而易見的懷念。
「那是我馬克被派駐到義大利的第三天,西撒。」
「我以前向你提過,當時我本來是打算到威尼斯廣場去的,卻因為對環境與地勢都還一無所知而誤入了郊區的貧民街。」
「你知道,我雖然是德意志的軍人,卻實在辦不到對途手行搶的傢伙開槍這件事,只能狼狽地想辦法躲避,然後又因而更搞不清楚方向,完全找不到出去的路。」
「而就在那個時候,你出現在我的面前,」
馬克將車輛俐落停在一個正閃爍著紅光的交通號誌前方。伴隨回憶一般的敘述,四年多前,被他莽撞逃跑擋住去路的少年一下子浮現在腦中。
當時,那張青澀的臉孔上雖然寫滿了不耐,眼褚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柔軟。於是當時,在鬼使神差下,他朝對方吐出了堪稱破爛的義大利語。
「『嘿,你知道威尼斯廣場在哪兒嗎?』」
彷彿時空重疊般,一字不差的句子從德國青年口中被吐出來;在西撒也因為這份回憶開始慢慢露出笑意的同時,馬克也繼續說了下去。
「你知道,」德國人眨眨眼睛,笑了一下,「就算是這樣的我,也知道自己不該那樣毫無保留地相信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更別說還是在那種地方。」
「……不過你並不是啊,西撒。你並不是。」
他輕輕搖搖頭,「那時候你救了我。在我馬克因為迷路而誤闖貧民街的時候。」
在友人先前不加掩飾的表態後,這次他毫不避諱地吐出了「那個詞彙」。
這沒什麼好顧忌的。馬克告訴自己。是的,這原本就沒什麼好顧忌的。那裡固然是身在羅馬的所有人都竭力想避開的區塊,同時卻也是他遇到西撒的地方。
「當時是你抓著我,親自把我帶回這座廣場上的。」
他重新啟動車子,同時繼續開口。隨著話語的組織,馬克覺得存在他記憶裡的少年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眼前。
被他擋住去路的少年非常高大,臉上遍佈著顯而易見的兇狠。然而在終於聽懂他所吐出的問句時,那雙充滿暴戾的綠色瞳孔中卻閃過一絲驚訝與困惑。
「……可真是不要命啊,你這傢伙。」
嗤笑聲遠得是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卻彷彿永遠刻在心裡般清晰。
他記得那時候的自己茫然瞪視著對方,心裡的某處因為自己的魯莽搭話開始逐漸湧出後悔;然而出乎意料的,少年卻不發一語地抓住他的手,將他重新帶回了「外面的世界」。
拜少年所賜,最後這場「人生中最難忘的驚險」卻僅耗費了不到一小時便徹底劃下句號。當時他還完全無法回神,茫然地站在外面與「那裡」的交替邊界大口喘氣,然後將他拉出地獄的少年便對他揮揮手,扔下一句「還想要命的話就別再過來了,可不是每次都會有這樣的好運氣。」後,便搶在他完全來不及反應過來以前,迅速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若非那以後,偶然因為任務的調度而前往那座舉世聞名的水都的話,他想自己或許永遠不會再遇見對方;而那個下午,那隻緊緊抓住他、拉著他向前進的手也將成為回憶,作為「來訪義大利時的某個小插曲」被逐漸遺忘掉吧。
「所以我也帶你到了你想去的威尼斯,西撒。」
「這很公平。更別說我馬克原本就打算去那兒,再帶上你也不過只是舉手之勞。」
「……哦。」
西撒低低嘟噥了聲,莫名臉部有些發熱。馬克直言不諱的句子將他一下子拉回了當年的貧民街,就像讓他西撒以一種旁觀者的角度站在那兒、試圖去回溯自己無顏面對的過去一樣。
站在現在的立場去回想,那個曾一無所知的自己突然變得格外陌生。
當時腦中有什麼的想法?對眼前友人的第一印象如何?然後,又是什麼,導致當時的自己回應了原本不抱任何希望向他求救的德國青年?
不知道。想不起來。明明是屬於自己的、曾經日復一日不斷在經歷的人生,是曾親身感受過的孤獨灰暗,然而現在的自己卻完全無法感同身受;甚至,光是想到自己當初自以為是的報復心理,內心便會因為極度的羞恥而本能性地拒絕繼續回溯下去。
而這使得長達四年多、生活在貧民街中的那個自己變得極度模糊;帶著某程度的拒絕自我承認,本能上,西撒在心裡將曾經的自己劃入了「根本難以理解」的區塊。
感受到數種稱不上好的情緒在心裡慢慢翻騰,西撒無聲地深吸口氣,不著痕跡地調整起自己的呼吸。
對於一名合格的波紋使者而言,特定頻率的呼吸是他們只憑藉本能便必須下意識維持住的基本功夫,為此他曾在老師的要求下戴上特製的面具足足一年,藉此強制扭轉自己的習慣。
然而甚至不用什麼,就僅僅只是試圖去想起那段過去而已,威力卻已經大得足以在一瞬間,便將自己曾竭盡全力努力取得的平靜生活全數絞得支離破碎。
「唔,西撒?」
或許是因為他沉默的時間有些過久,馬克忍不住開口喚了他一聲。
聽出那聲疑惑中挾帶的些許擔心,西撒眨眨眼,快速沉澱掉殘留在綠眼中的其餘情緒。
是啊,即使羞愧得難以面對,但那段人生確實是曾經的「自己」所親身經歷的。正是因為他曾實際走過,它才會在他西撒的人生裡殘留下痕跡。
至少,那個鬼地方讓我西撒遇見了馬克,並讓我和這樣的一名德國佬成為了好友。西撒想著,同時奇蹟般地感到自己徹底平靜了下來。
「馬克,」
他看著好友的側臉,慢慢地開口。
「即使我西撒還是無法苟同你的作法,也即使那已經是兩年多前的往事,但……」
講到這兒,似乎是感到有些難為情般,西撒短暫停頓了一會兒,在用力深呼吸一下後才又繼續說了下去。
「……但這仍然不妨礙我西撒打算為此表示謝意。」
「我希望你知道,那趟便車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如果沒有它,我西撒根本無法到達威尼斯,現在當然也無法在這兒和你對話了。」
「所以請收下我的感謝,馬克,即使它遲來了兩年多。」
「……」
馬克眨眨眼,一時間顯得有些錯愕;然而很快,他就在友人顯得有些不自在的表情下慢慢微笑起來。
「唔,要說道謝的話,我馬克也是一樣的。」
雖然打從剛見面時起便始終有種隱約的感覺,但一直到這個瞬間,馬克才終於確定了那確實不是他主觀上的錯覺。
西撒身上發生了某件事。它讓他以一種相當快的速度發生改變,並成為了現在坐在他身旁的這個少年,使他的朋友產生非常棒的轉變。
馬克想。他將車輛靜止在他們最終的目的地──未來幾年將成為「大學生西撒」的住宿處,的一幢房子前,拔下車鑰匙,隨後轉頭看向他的友人。
「謝謝你當時出現在那兒,西撒。」
「在我馬克誤闖入貧民街裡的所有當中,它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
以一名「即將展開外宿求學生活」的學生而言,行李只塞滿兩個袋子的西撒顯得輕便地有些詭異。
至少對被派駐到這裡、跨了一整個國家生活的德國軍人來說,這無疑是件相當難想像的事,就更不用說西撒本人甚至沒有打算住在學校附屬的宿舍中,因而連生活用品也必須全靠自己搞定這點了。
對此,西撒所給出的解釋是「受了認識的在地人的幫助,因而不必親自打理日常生活用品等諸多瑣事」;當然這並不是全部的實話,卻也絕對稱不上有任何隱瞞。同時,它也是西撒能夠對「圈外人」開誠佈公的最大限度。
「那位啊,是我西撒的……唔,算得上是房東吧。」
吐出句子的同時,西撒也在心裡暗自向雖然不曾真正見面、一直以來卻都相當照顧他的史比特瓦根先生悄悄道歉。只是無論再怎麼說,聲名遠播的 SPW 財團畢竟都不是個該出現在這種對話裡的恰當題材。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欲言又止,馬克咧嘴笑了笑,並沒有繼續深問那些含混不清的部分,而是聳聳肩,提起一袋幫忙分擔的行李,在等西撒掏出鑰匙、成功打開房門後,便跟在「未來主人」身後走了進去。
接著,在看清楚展現在眼前的景象時,他們兩人同時停住了所有動作。
「……嘿,西撒,你確定自己沒有走錯地方?」
幾秒鐘後,德國青年的眼睛慢慢瞠大了。
「大學生的單人宿舍,這裡?」
他以一種奇怪的僵硬姿勢比比眼前。映入瞳孔中的空間看起來大得簡直能同時容納四個人的生活起居。
「……吶我說,西撒你其實是在暗示我也該想辦法認識這位好心的房東先生吧。是嗎?」
「……」
同樣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西撒瞇起綠眼,慢慢挑起了一條眉毛。不得不說,身旁友人難以置信的語氣在「成功拉回他的思緒」這點上確實相當功不可沒。
「……媽媽咪啊,我早該猜到的。」
史比特瓦根先生總是喜歡搞得那麼誇張。
「所以,怎麼樣?那座島上的生活。」
馬克拎起一個瓶子,朝眼前的友人舉了下。
在一場堪稱打仗的整頓之後,他們終於成功將西撒將來的「房間」大致弄成「符合學生居住的地方」的模樣……當然,必須是在撇除掉它大得可怕的佔地以後。
「當初,我馬克雖然陪你到了目的地,最後卻將你一個人丟在了那兒。沒想到事隔近一年之後,竟然會從長官那兒接到西撒你的電報……幸好從裡頭看來,那之後你似乎過得非常不錯。」
那是分別後他們首度的聯絡。直到現在馬克仍無法忘記當時湧上自己心裡的訝異與慶幸。於是順理成章地,在抽空回覆後,他與西撒的聯絡雖然算不上頻繁,卻被兩方不斷維持了下去。
而這份沒有間斷的交情也讓西撒在決心離開那兒、前往羅馬求學時選擇聯絡了他,並在最終促成了兩人今日的見面。
「唔,事實上,就像我在電報裡說的那樣。」
西撒拿起一個牛肉卷,慢慢拆起它的包裝。在經歷剛才那陣累人的消耗後,盡快補充體力這點成為無論他們之中的誰都亟須放在心上的事;因而,距離門口不到一呎遠的小販便自然成為了最好的選擇。
「你離開後,我西撒繼續留在了島上,並在那裡生活了兩年。」
「最開始的時候相當不習慣……哦,對馬克你來說應該非常好理解吧,在親眼見識過我西撒那種糟糕的過去後。」
義大利少年說。然而不同他句子裡的沉重意義,陳述的語氣卻是全然地一派輕鬆。
「不過再待上一陣子後,一切便漸漸步上軌道了。」
「嗯,島上的生活很不錯,相當規律,並在很大程度地改變了我西撒的作息與生活習慣。現在,我通常會在早上四點醒過來,然後開始一天的生活。」
「……嘿,這聽起來可真不像個義大利人。」
馬克眨眨眼,吐出這樣的評價。
即使他很盡力地試圖在腦中描繪出一個「每天規律地早起,拉開窗簾看著日出微笑的西撒」,然而不用多久他便察覺,只憑自己是絕對不可能做到這點的。
就算不斷和西撒以電報交換著近況,並理所當然地從字裡行間逐漸察覺那座Air Supply島究竟帶給西撒多大的轉變,然而實際上,他馬克和西撒的相處其實也就只有過那麼兩次,並且兩次的情況都完全稱不上美好。
因而,在與西撒保持「文字交流」的這段期間,殘留在馬克心裡、對自己這名奇特友人的印象,一直都是以那個表情兇狠、卻仍然擁有一點柔軟面向的少年作為基底來構築的。
換句話說,持續的聯絡雖然讓他親身感受到對方的成長,本質上卻也不過只是一種在既有形象上繼續搭建的幻想式罷了。
直到西撒確實站在自己眼前、開口對著自己說話後,在心裡慢慢堆疊出的這些才終於與他本人完全重合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馬克難以置信反應有些過度誇張,西撒忍不住低笑了聲。
「哦,別這樣,說實話連我自己也很驚訝。這都多虧了老師嚴格的要求。」
「啊,就是指那位美人兒?」
馬克撇去腦中諸多念頭,挑起一條眉毛這麼詢問。直到現在,他對威尼斯這座城市的最深印象,仍是當初毫無頭緒的他拖著西撒,逢人就打聽「一位名叫莉莎莉莎的女性」時,以驚訝的高聲叫住他們的那名女孩。
於是後來,在女孩的日常採買結束後,他們便搭上她所滑動的船隻,在引薦下見到了她口中的「主人」。
西撒立刻抬起頭,放下手邊的牛肉卷端正了神色。
「是的。老師的教導對我西撒而言具有極大的意義。」
「和遇見你相同地,如果沒有她,我西撒絕不可能成為現在的模樣。因而我相當地尊敬她。」
「……好、好的,我大致明白了。」
停頓幾秒鐘後,馬克眨了眨眼,藉此慢慢消化掉自己的錯愕。顯然他從沒想過在自己印象裡,或多或少都與「冷酷」劃著一定程度等號的友人居然會做出這種反應。
他的反應令西撒難得感到了一些侷促,不過卻絲毫沒有後悔的念頭。義大利少年挺直背脊,正打算再說上點什麼時,如釋負重的聲音卻突然響了起來。
「……真是太好了,西撒。」
馬克語速緩慢地發出聲音;比起對話,那聽起來更像是種感慨。
西撒有些訝異地望向他的朋友,同時德國青年也將視線轉向了他,因而在視線交接的瞬間,西撒看見對面那雙瞳孔中閃過一種柔軟的慶幸。
「能在這兒再次見面,並親眼確定你真的擁有了不一樣的生活;不管是從哪個角度,我都打從內心覺得這樣真的很棒。」
「……不,或者應該說,無論是當初認識你、之後奇蹟般保持的聯絡、或者在羅馬再次見到了你,它們之中的任何一件本身已經是件很棒的事了,而當它們加總之後,所產生的效力更是大得幾乎難以想像。」
「『以後也請多指教。』,確實時機相當詭異,但在現在,我突然很想對你這麼說。」
說著說著,他很自然地伸出了一隻手來。
「……」
西撒小幅度地扭動一下身體;毫無疑問,馬克過度直白的句子讓他更加不自在了,然而在此同時,一道微弱的熱流卻像小溪般緩慢淌過身體,就像刻意訓練著波紋時、每一根血管中都填塞滿太陽能量一樣,令人不禁發自內心感到溫暖起來。
他暗自吸一口氣,試圖壓抑住莫名有些發熱的臉頰;幾秒鐘後,西撒直視著他的朋友,慢慢伸手握住了對方。
「是的。我是西撒、」
說到這兒時,西撒突然停頓住了,一種轉變還未成為習慣的生疏彆扭阻礙了他語氣的流暢。不過即使如此,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那是曾被他棄若敝屣的、此生最重要的存在。從今往後的每一日,他西撒都會因它而深感自豪。
「……西撒‧齊貝林。以後還請多指教。」
2.
西撒走出校門的時候,懸掛在塔頂上的時鐘指針才堪堪指向將近一點的方向。
雖然剛過中午不久,周四的平日卻讓街道人流量比想像中要稍少一些。陽光懸掛在頭頂上,烘托出暖活卻不至於過度炎熱的舒適溫度。
這正巧是義大利少年喜歡的那種「好事情」之一。在非常多時候,西撒的心情都很容易因為這種「生活中的幸運調劑」而迅速明亮起來。通常,他豐厚的嘴唇會因而微翹起,並哼出幾個不成小調的音符。
然而今天卻有些不尋常……或者,更準確來說,擺在心裡、即將發生的會面重要得已經使他完全無暇去意識到這些「外在」。
西撒抿起嘴唇,將裝有書籍的提袋甩到肩上,腳步沒有停頓地鑽進一條小巷。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這可以替他節省大約七分鐘的時間。
西撒並不覺得自己有刻意趕路,然而步伐卻在本人毫無意識的情況下細微地提速;到了最後,當他順利抵達目的地時,時間遠比預計的見面時間要早上十五分鐘。
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三日,星期四的下午一點十四分,西撒‧齊貝林站在佔地頗大的圓頂主建築物前,抬起眼睛默默仰視著它。外緣處、被以浮刻字體裝飾於上方的「SPW」清楚映入他綠色的瞳孔。
※
雖然過去從不曾真正來過這裡,但事實是,SPW財團羅馬分部與他西撒的生命仍然具有相當緊密的牽連。無論在他知道它的存在之前或者以後都是如此。
西撒在心裡想,同時慢慢抬起頭來。年逾七十歲的老者站在眼前,那雙歷經滄桑的瞳孔裡清楚映照出了他的倒影。
當然以實然面上來說,這是兩人的初次見面;不過遠在那之前,他早已受過對方相當多的照顧。甚至,在看到對方的瞬間,西撒心裡還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親近感,並為自己竟然直到這時候才總算見到這位「如此熟悉的人」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相互打量的幾秒鐘後,對方脫下了腦袋上的帽子,將它夾在臂下,隨後朝前伸手,以一種異常正式的禮節向西撒開口致意。
「西撒,是嗎?」
史比特瓦根說。雖然採用了問句,但無論他或西撒都心知肚明,比起疑惑,它更適合的定位或許更像一種用以開場的招呼。
「請不要介意我這麼稱呼你。就如同你所知道的,我是羅伯特‧E‧O‧史比特瓦根,此次,代替莉莎莉莎帶來了Air Supply島的消息。」
起初,西撒因為這種具有社交意味的舉動短暫愣了一下,顯然他完全沒有料想到對方會以此種方式開啟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對話。
然而不過幾秒,他便迅速地回過了神來。
「西撒‧齊貝林。」
他吐出一口氣,流暢地說。在配合地伸手與對方相握同時,西撒原先擰起的眉頭也慢慢抒展開來。
「在我們繼續下去前,請您先收下我西撒的謝意。為了替我安排學校的事情,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
其他所有的一切。史比特瓦根在心裡重複。
他當然明白少年在試圖以句子向他表達什麼。在西撒此次來到羅馬之前,對Air Supply上所有人的關注以及照顧,以及,更加久遠的……
老者眨眨眼睛,重新看向正站在眼前、對自己露齒而笑的義大利人。
自從兩年多前,這名少年成為Air Supply島上的成員之一後,西撒這個名字便也開始逐漸出現在他與莉莎莉莎偶爾為之的聯絡當中。
即使它們都相當表面,大多只是言簡意賅的「他正在慢慢成長」,史比特瓦根仍能從那名從小被他看著長大的女人的習慣以及口氣裡,隱約得知西撒的狀況確實正在逐漸好轉。
然後他終於在今天親自見到了西撒。此時此刻,這名少年已經完全成為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年輕人了。他懂得該如何運用自己的魅力,進而使人第一眼便對他心生好感,同時更能毫不費力地選擇出最適當的談吐及態度,藉此應對任何場合。
如果光憑他現在的模樣,世界上絕不會有任何人會聯想到貧民街那種讓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吧。史比特瓦根在心裡安靜地想。那麼,為了像這樣成功地「回歸社會」,他在過去的那兩年間曾付出了多少努力,而驅使他這麼做的信念又是什麼呢?
任憑注定沒有答案的問題沉寂在心底後,老人再稍微施力、握了下與他相觸的掌心後,才終於抽回手,若無其事地結束了這個有點過長的致意。
「不,這是我該做的。」
一面開口回應,他一面以步伐及手勢成功將眼前的少年引入了室內,帶至早已備好下午茶的圓桌前。
※
「請原諒我剛才的舉動。事實上,來之前我答應過莉莎莉莎,會好好替她測驗一下你的社交禮儀。」
一坐定位後,史比特瓦根便彷彿變了個人般,語氣一下子輕鬆了許多;他看向眼前、因為自己一席話而慢慢挑起一條眉毛的西撒,玩笑般地朝對方眨眨眼睛。
「……媽媽咪啊。」
停頓幾秒後,西撒呻吟般地吐出自己的口頭禪,藉此發表自己的感嘆。
「照理來說,我西撒應該要問候老師的現況的;但從她的作風還是一如既往這點起來,它似乎也成為一個非必要的問題了。」
說著說著,義大利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哦,事實上我想問的是,島上的一切都還好,是嗎?」
史比特瓦根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毫不意外地從他隨意的問句裡聽出一種濃厚的懷念。
即使沒有他那位讓人擔心的晚輩JOJO那種讀取人心的拿手本領,他也能輕而易舉地猜想出,對於西撒‧齊貝林而言,Air Supply島上的一切肯定都已經徹底融入了他的生命。
像是呼吸、又或者他們波紋使者懂得利用波紋般地那樣自然,即使已經離開了一段時間,西撒仍能在心裡具體描繪出那座島嶼該有的樣子──每日反覆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日常,還有居住在島上、被義大利少年視為家人的那兩位女性。
「是的,就如同你想像的那樣。」
史比特瓦根回答。隨後他安靜了好幾秒,直到西撒收起如釋負重的笑容、重新恢復平靜的模樣後,老者才慢吞吞地伸手,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封信。
「我為你帶來了這個,西撒。」
他說,同時將它放到桌上,推向眼前的少年。
西撒將它挪到眼前,迅速打量了一番;當他翻到信封背面,特有的封蠟印映入眼簾的瞬間,他的臉色一下子正經了起來。
「這是……老師的……?」
他發出重視中帶著一點疑惑的聲音。
就他個人的印象所及,在島上生活的那兩年間,他那位老師從來不曾親自提筆書寫過;更多的是絲吉Q站在旁邊,忠實依照她的敘述記下每一個詞彙的模樣。
但是現在,簽記在信封背面的註記卻顯然不是出自絲吉Q……至少,字跡與他曾習以為常的日常採買紀錄清單上的那些並不一致。
西撒抿起嘴唇。即使先前從不曾有過類似的經歷,想藉由發信人的謹慎態度裡間接得知「事關重大」的隱含意義,也絕非什麼太困難的事。
「非常感謝您,史比特瓦根先生。」
他說,同時鄭重其事地將信件放入自己的口袋。然而當義大利人再次抬起頭來時,猝不及防地,老者異常柔和的表情卻一下子躍入他的眼簾。
西撒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再眨了一下眼。在確認了眼前所見確實不是什麼幻覺後,一種異樣的、帶著違和的奇妙感覺也慢慢湧升上來。
即使站在「老師的傳信者」、「關懷自己的長輩」的角度,對方的情緒波動仍未免有些太過度了。而且事實上,即使毫無根據,但那感覺起來並不像只對於他西撒一個人的。
有鑒於在過去、那段西撒本人極抗拒回想的青春期時,客觀環境迫使他不得不鍛鍊出的準確直覺,西撒並不認為這只是他的誤會。
然而同樣地,在史比特瓦根沒有主動表示前,他也不準備就此深究下去。因而他只是眨眨眼睛,迅速壓抑住竄升上來的異樣感,安靜接收對方接下來的語句。
「……你知道,西撒,」
史比特瓦根拿起眼前的玻璃杯,輕抿了一口溫水,「我和SPW財團,雖然始終關注著Air Supply及莉莎莉莎……當然,後來又多了你,」
「但由於某些顧忌,在過去,我和莉莎莉莎的連絡頻率其實非常低,甚至好幾年來都趨近於零;不過就算這樣,這也不會影響到我們對彼此的信賴度。」
「當然對我們而言,『不需要特意去聯絡對方』在客觀上其實是件好事;至少,這表示世界上並沒有需要用得上波紋使者的地方。」
「但是,從兩年多前開始,我們的聯絡次數卻開始逐步增加了。」
「雖然感覺上像是零星、時不時發生的小事件,但在不知不覺間,頻率卻以相當恐怖的速度極具增長,同時,整個世界也變得越來越……躁動。」
「這些轉變自然發生在生活裡,卻明顯得完全無法忽略。而誠如你所知道的,對於那些石版壁畫……柱之男,這是我們財團內部對他們的種族總稱。它們甦醒的日子也在逐步迫近。」
「不會是現在,西撒。但我和莉莎莉莎都相信已經不遠了,而我們都必須對此嚴陣以待。」
「……史比特瓦根先生。」
保持安靜的聽到這兒後,西撒抿起嘴唇,選在一個打岔不至於太過突兀的時間點,泰然自若地開口接話。
「如果有任何用得上我西撒的地方,無論何時都請立刻告訴我。畢竟,老師她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會將我西撒訓練成一名波紋使者的。」
史比特瓦根凝視著眼前的少年。顯然他嘗試著想表現出自己的遊刃有餘;然而在不知不覺間,浮現在那張臉上的輕鬆神情卻已經被絕不退縮的固執給完全取代掉了。
認真打量西撒幾秒鐘後,史比特瓦根在心裡悄悄嘆了口氣。
「……兩年多前,我們失去了馬利歐。」
他直白地說。雖然已經盡量使用客觀敘述的平淡口吻,眼前少年的臉色還是一下子慘白起來。
「那是件很令人難過的意外。而對莉莎莉莎及我們SPW財團來說,無論是做為友人的私人立場,或者合作夥伴的公事方面,馬利歐都是不可多得的優秀對象。」
「失去他以後,我們都感到非常不習慣……是的,非常不習慣。」
「……西撒。我想,我史比特瓦根現在的心情,或許就和莉莎莉莎的完全一樣吧。即使你無庸置疑地是名合格的波紋使者,然而在私心上,我們並不希望將你扯進一團混亂中。」
他放輕聲音,柔聲說著。
「……但在此同時,我們也明白你本人並不是這麼想的。比起致命的危機或者沉重的負擔,你肯定更介意被完全排除在外。」
「而恰巧,馬利歐他一貫的生活哲學之一,就是要給予當事人足夠的尊重。『不多加干涉,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盡可能守護對方。』,他總是這麼說。」
「因此對於你,我和莉莎莉莎都一致同意該將選擇權交到你的手上,讓你自己做出決定。」
「西撒……不考慮齊貝林家族,而只是做為西撒而已。在這裡,我本人代表SPW財團向你發出邀請。請鄭重考慮作為波紋使者,與SPW財團合作的可能性。」
「哦,是的。我……」
西撒挺起胸膛,幾乎立刻便掀起嘴唇;然而在只來得及發出一個單音前,史比特瓦根便開口打斷了他。
「不,不用急著回應我。」
他說,同時以眼神示意著西撒的外套口袋。那兒裝著來自Air Supply、由莉莎莉莎親筆寫下的信件。
「詳細情形,相信莉莎莉莎已經全都寫在裡面了。等到你讀完它、並仔細評估過自身的狀況後,如果你仍然願意,我們隨時歡迎你的加入。」
「……是的,我明白了。」
任憑沉默漫延好幾秒鐘後,義大利人終於開口說。
他的語速相當緩慢,就像在鄭重其事地確認著什麼般;同時,他也下意識地將手探進口袋,以拇指輕輕摩娑著信封的邊緣。
「雖然我不認為最終結果會有所改變,但……好的,史比特瓦根先生,我西撒會聽從您與老師的建議,在讀完信後為自己做最全盤的考慮。」
將對方因為他這番話而露出的、明顯鬆了一大口氣的表情收入眼底,西撒眨眨眼睛,在察覺自己正在逐漸平靜下來的同時,也清楚感受到正在慢慢流過心裡的那股暖流。
在這一刻,他突然發自內心地為聽從了對方的建議這點感到無比慶幸。
「……你知道,西撒,」
讓氣氛沉澱幾秒鐘後,史比特瓦根才繼續開口說。
「你是莉莎莉莎的得意弟子,是一名齊貝林。這些都是SPW財團會試圖找你合作的原因,但不表示它就因而成為你的義務。」
「當年,第一次見到你的父親,馬利歐‧齊貝林的時候,我同樣也是這麼告訴他的。」
「……然後呢?他……父親,他說了什麼?」
在西撒本人甚至尚未真正意識到前,擅自代替主人發問的嘴唇便掀動了起來。
史比特瓦根閉了一下眼睛,當再次睜開時,他的視線也重新落到了西撒身上;然而不同於剛才,現在他的眼神相當遙遠,就像在透過眼前的年輕人試圖回想起什麼一樣。
「我明白您的意思,史比特瓦根先生。但這並不表示我馬利歐不能夠『出於自己的意願』而決定去這麼做,難道不是嗎?」
「對我而言,只有世界逐漸變好,我才能確保自己愛的人將會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在重複存在記憶裡的句子同時,過去的片段也驀地全數湧現上來。一瞬間,史比特瓦根覺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那個男人站在眼前,對初次見面的他露出微笑。
他眨眨眼睛,重新回過神來,面貌輪廓有些隱約熟悉感的、金髮綠眼的年輕人正坐在他的對面。他的神情有些落寞,然而臉上卻帶著與回憶中的男人極其相似的弧度。
「……他真是個混蛋,不是嗎?」
西撒低聲說,甚至沒有抬頭去看史比特瓦根。比起對話,它在本質上更像一種發洩般的自言自語,然而同時,語氣裡卻也帶著濃厚的自豪。
「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自以為是地揮霍著生命,就好像他需要考慮的只有自認為的『對別人』好就足夠了。」
「至於其他的,那些、……那些愛著他的人,他們的想法則是完全不用在乎的事。」
「要我說的話,那傢伙或許根本不希望有任何人將他放在心上吧。這樣,他才能隨時做好像是『為整個世界挺身而出』之類的準備。」
「……但就算是這樣……」
西撒閉起眼睛,讓未盡的語句自然消失在已經有些顫抖起來的氣聲裡。就算是這樣。
就算是這樣,我西撒仍然在對方確實的守護之下保住了性命,並如他所願地活了下來,然後將他的一切深深刻進自己的人生中。
「……謝謝您告訴我這個,史比特瓦根先生。」
沉默了近半分鐘後,西撒終於重新吐出聲音。在藉由方才的空檔迅速整理過情緒之後,他的語氣聽起來已經平穩了許多。
「對我西撒來說,它將是相當珍貴的回憶。」
史比特瓦根看向眼前的少年。或許是因為剛才的短暫失控,他聽起來比往常還更沙啞一些,同時聲音也放得相當輕;然而即使如此,仍能從咬字清晰的句子裡聽出他的認真。
「是的,對我來說也是,西撒。」
「……對我們來說都是。」
史比特瓦根再重複了一次,同時迅速放柔了聲音。
「前幾天,在約你見面的那封電報裡,我說我為你帶來莉莎莉莎和Air Supply島的消息。」
「是的,它並沒有錯,但卻不是全部的原因。」
「除此之外還有我個人的私心。西撒。我考慮了幾天,還是認為果然必須選在今天見見你。」
今天……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三日。西撒在心裡暗自補充。夾雜著驚訝,一種酸澀的細微疼痛逐漸湧現上來。
「……史比特瓦根先生、」
「除了莉莎莉莎的信以外,我還帶來了這個。」
史比特瓦根繼續說。這是打從見面以來,他第一次真正開口打斷對方進行到一半的句子,然而西撒卻沒有任何被冒犯到的感覺。
義大利人順從地閉起嘴,看著史比特瓦根再次將手伸進口袋。而這次,當老人慢慢攤開掌心、露出被包覆在其中的隨身小刀時,默不作聲的年輕人雖然依舊沒有發出聲音,卻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在他剛結束一次任務、趕回羅馬準備去探查古競技場,好去威尼斯找莉莎莉莎的那天,由於我正巧也在分部,所以我們抽了將近一小時,簡單敘舊了下。」
他解釋著。雖然不是刻意避開,但出於說話者的個人習慣,句子裡自然出現了許多代名詞。這讓敘述整體變得稍顯隨意模糊,同時也放大了其中的緬懷意味。
「分別前,他不小心把這個小玩意掉在我這兒。當時我想,真是的,沒辦法了,等下次見面後再還給他吧。反正依照最近石版壁畫們的不安份頻率來看,那並不會是多久以後的事。」
西撒用力抿起了嘴唇。他伸出手,拿過老者鄭重其事放到他手上的折疊刀,以指腹輕輕撫摸著刀柄。在它上面,遍佈著經過歲月流逝而殘留下的各種痕跡。
「雖然與他認識非常久,也合作了許多年,但他唯一留在我這兒的東西卻只有它而已。」
「而當莉莎莉莎告訴我,你準備離開Air Supply島、來羅馬開始新生活後,我就想,或許該是我將它交給你的時候了。」
「雖然是馬利歐的話,他可能不會希望我這麼做;不過西撒,我想無論對你或者對我,它都是應該、而且必須完成的一件事情。」
「所以我將它帶來了,在你正式滿十九歲、而我們初次見面的這天。」
老者將句子停止在這裡,同時再次望向自己對面的年輕人。西撒微垂著眼睛,嘴角輕輕勾起,就像在藉由手上的東西來試圖整理好什麼般。
把玩了幾秒鐘後,義大利人並沒有去觸碰讓刀刃彈開的按鈕,而是稍微施力再握了下,隨後將它小心收進裝有莉莎莉莎信件的那個口袋。
雖然在這段時間裡,西撒並沒有發出聲音,然而史比特瓦根卻奇妙地覺得,自己似乎能隱約猜到對方的感覺、甚至再接下來的反應。
「你的下一句話是……」,後輩熟悉的年少聲音突然竄過了腦海,讓他一下子產生一種微妙的感覺。
有點神奇的啼笑皆非,但更多的還是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慶幸。
選擇這麼做果然沒有錯。光是西撒接下來會有的反應便足以讓他更確信這點。史比特瓦根想。
即使出於比面對西撒還要再更多的私心,他一輩子都不打算介紹喬瑟夫‧喬斯達──同樣具有波紋天賦的、幾乎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長大的晚輩──給西撒認識,但如果JOJO真的在這兒,他絕對能輕而易舉地預測出眼前少年接下來會吐出口的每個句子吧。
「……果然,他真是個混蛋。」
如同史比特瓦根所想,在任憑四周沉默了一會兒後,西撒終於再次吐出了聲音。
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二次說這句話了,不過與第一次如出一轍地,語氣裡的落寞以及自豪都完全沒有任何減少。
「是的,沒錯,史比特瓦根先生。像您說的一樣,這是我們必須完成的事。」
「你知道,既然那傢伙自以為是到完全不懂得顧慮別人的心情,那麼我西撒當然也不需要去在意他的。」
「我得謝謝您將它帶給了我。」
西撒語速緩慢地說。在吐出聲音的時候,那雙綠眼中滿滿填充著某種無從抑制的柔軟。
「對我西撒而言,這是最棒的生日祝福。」
3.
『怎麼樣,西撒,下星期五抽空見一面吧?不只是我馬克而已,作為報答,梅琳娜(Melina)也很想替你慶祝生日。』
藉由電話通訊,遠在他方的友人聲音近得彷彿就在耳邊;西撒勾起唇角,感到一陣溫暖從心中悄悄流過。
它是個很棒的邀請,滿載於其中的祝福心意更是再明確不過;但即使如此,作為中心人物的、即將滿二十歲的西撒仍然只能選擇遺憾地拒絕。
「抱歉,馬克,那天真的不行。延後兩天,改成星期日怎麼樣?讓我請你們吃飯。」
他說著,同時也不忘小小揶揄一下對方。
「哦,話再說回來,和梅琳娜相處得如何?嘿,從直呼名字這點看來,進展或許相當不錯?」
『拜託,饒了我吧西撒。你知道,我可做不來那些「對你來說輕而易舉的事情」。』
透過話筒,西撒清楚聽見馬克笑了起來,聲音感覺有些難為情,卻不像有任何困擾的情緒在。
哦,看來自己硬把人家塞給馬克,似乎達成了意料之外的好結果啊。西撒在心裡有些得意地想。
名叫梅琳娜的女孩是位德國人,因為工作因素必須待在義大利近兩個月的時間,然而她卻在抵達羅馬的第一天便遇到了猖獗的扒手;若非當時他西撒正巧路過,並順理成章地以俐落的身手及持續鍛練中的波紋解決掉這名訪客的麻煩,她對義大利想必會留下極糟糕的印象。
然後,在經過些許言語障礙的溝通中,西撒總算大致弄懂了對方的來歷,並立刻決定找時間引薦和女孩來自同個國家的友人;再然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那兩個人如果真的因為他西撒而逐漸熟悉起來,可就真的太棒了。感覺自己的心情明顯因為這個「好消息」變得暢快許多,西撒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挪動一下姿勢,將話筒擱到脖頸間,側頭夾住,同時繼續開口說話:
「總之你們看,將下星期周日留給我西撒,怎麼樣?雖然『將美好的假日浪費在三人約會上』,它聽起來確實不太值得期待。」
※
義大利人閉起眼睛,將頭顱輕輕靠到透明的壓克力窗上。
他現在人在五千多公尺的高空上,正在從威尼斯……或者更正確地說,從Air Supply飛回SPW財團羅馬分部的路程上。這通常需要將近一個半小時,而現在,距離他雙腳重新踏上羅馬的土地還有大約四十分鐘的時間。
那天,與馬克的談話最終結束在他向來好脾氣的朋友由於無法繼續抵抗他的揶揄,而忍不住發出大叫的『……西撒!』裡;由於是透過集中音量的話筒來溝通的,當高分貝的聲音被完整傳到自己那邊時,西撒不禁覺得逗弄馬克或許確實是件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好吧,無論如何,待會兒在飯局上可得再和他鄭重道歉一次才行。西撒翹起嘴角想。或許是因為身處高空的關係,他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有些不佳,腦袋脹得隱隱作痛。
不過即使如此,比起抓住空檔短暫休息一下,精神上的亢奮仍驅使義大利人更傾向率先整理好這段時間的經歷。
自從那天,結束了和馬克的通話,西撒便繼續著手整理起自己簡便的行李;接著在兩天之後,他便被SPW財團所派來的小型直升機載往了墨西哥。在那兒,他親眼見到與被埋藏在古競技場遺跡下、自己心裡的噩夢極其相似的石版壁畫,還有他睽違了一年多的波紋老師。
在此次出發之前,西撒完全沒有從SPW財團那兒得到任何「莉莎莉莎也會前往」的消息,因而對於久違的老師的現身,義大利人自然感到又驚又喜。雖然他並沒有……至少,他認為自己沒有,將喜悅明顯地表現出來,但與老師的首次合作仍然讓他感到相當忐忑,深怕自己會犯下什麼致命的錯誤。
就算是在與SPW財團確立合作關係、第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西撒也不曾如此緊張,覺得手腳完全放不開,甚至無法調整呼吸、以致於影響到了波紋的強度。
幸而在真正開始動作後,老師一如既往、與他記憶中完全如出一轍的俐落風格便讓西撒徹底冷靜了下來。
於是在三天之後,他們兩人順利地完成了任務。西撒站在莉莎莉莎的眼前,像在Air Supply島上修練時的那兩年般,尊敬地低下頭等待老師接下來的吩咐。
不過莉莎莉莎什麼都沒說,只是伸手拍拍他的小臂,隨後便越過他踏上了直升機。
西撒在原地愣了幾秒,然後迅速跟了上去;再然後,SPW財團便將他們一起載回了Air Supply。
隨著數天前的許多細節在腦中一一浮現,西撒忍不住從胸腔中發出一聲發自內心的低笑。
在年滿二十歲的那天,他回到了這座在真正意義上給予他西撒新生的島嶼。
即使早在出發之前,SPW財團便確認過了他本人打算前往Air Supply的意願,但或許是和莉莎莉莎的首度合作,或許是在「社會」中生活過後再次見到了絲吉Q,又或許是此時的他已經「真正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波紋使者」,當西撒再次踏上這座島嶼的瞬間,他突然清楚感受到那股正不斷從心裡湧上的、難以言喻的激動。
一年前,在與史比特瓦根的那場見面後,西撒返回由SPW財團所提供的「單人宿舍」裡,將莉莎莉莎的親筆信小心地放在桌上。
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馬利歐‧齊貝林遺留在史比特瓦根那兒、最終輾轉落到他西撒手上的折疊刀,在深吸一口氣後按下了開關。
由於已有兩年多不曾被使用過,它的狀況實在算不上好,然而在西撒熟練地為它進行了一連串的「維修手續」後,刀鋒很快便恢復了既有的銳利。
直到保養工作全數完成後,西撒將視線轉向被放置在一旁的信封,同時再用力握了一下手中的小刀;然而直到準備親手將它插入縫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始終在微微顫抖著。
義大利人暫停所有動作,用力深吸了一口氣;直到胸腔被滿滿填充、感到自己重新恢復了平靜以後,他才再次伸手握住了刀柄。
「速度不必太快,但是手要夠穩,同時要抱持足夠果斷的心。否則遲疑與猶豫不決,木頭上的痕跡可是會忠實記錄下你的動搖的。」
「再試試看吧。看,大概就像這個樣子。」
一瞬間,腦海中突然閃過了極其久違的字句。那是深埋在西撒心裡,就連他自己都以為早已隨著曾經的拋棄而化為虛無的過往記憶。
男人的聲音相當低沉,卻奇異地帶著一種狀似鼓舞的活力;隨著他的帶領,西撒覺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被他捏在手上的那一小塊原木。
他閉上眼睛,任憑當年所發生的一切細節從腦海中逐漸復甦。
明明只是相當簡短的幾句話,在當時卻奇妙地給了西撒無限的勇氣。於此同時,溫熱的大掌慢慢從他的手背上挪開,卻仍保持在隨時準備支援的不遠處。
在那雙眼睛充滿溫柔的注視之下,因為過度期待而始終不斷顫抖的手逐漸平穩了下來;年僅八歲的孩子用力深呼吸著,在感受到胸腔被空氣滿滿填充的同時,首次動手的緊張感也一下子神奇地煙消雲散。
眼皮輕顫一下之後,信與摺疊刀重新躍入再次睜開的綠眼睛中。
西撒慢慢吐出一口氣。這是他在Air Supply的那兩年逐漸養成的、使用波紋之前慣性讓自己恢復冷靜的動作。
然後他再次握住了刀柄,俐落地一劃,信封被裁出了一個漂亮的缺口。再然後,他仔細讀了老師的親筆信,並在兩個星期後主動聯絡了史比特瓦根先生。
接著就是現在的這樣,他順利和老師合作完成了任務,並在自己年滿二十歲的那年回到了Air Supply。
絲吉Q站在別館門口等待著他們。顯然她早就知道他西撒會回來一趟的消息,因為除了她本人以外,女孩懷裡還捧著一大束多到足以完全蓋住她臉孔的太陽花束。
在她有些艱難地走過來、如釋負重地將一整束花全數丟到他懷裡的同時,西撒終於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想起了三年前。當時,同種類的花也是被類似的綁法紮在一起,被眼前的女孩兒鄭重其事地塞到剛滿十七歲的他手上的。
然後在十八歲時,他得到了更大的一束;再然後他離開了島上。而當二十歲歲的西撒再次踏上Air Supply時,被遞來的太陽花數量已經滋長到一種堪稱恐怖的誇張程度了。
西撒有些艱難地以兩手抱住它們。從外觀上來看,一個高大的少年被一大把花幾乎淹沒的模樣似乎相當滑稽,然而絲吉Q藍色的眼睛裡卻閃過了柔軟。
她傾身向前,隔著多到恐怖的花朵們給了西撒一個擁抱。
充作「生日禮物」的存在一下子被兩人壓得一團亂,不少花瓣從兩人的縫隙間掉落下來,然而不只當事人們,甚至連旁觀者莉莎莉莎也沒有出言阻止。
於是這場擁抱最終結束在西撒的略微鬆手中。而當他意識到自己崇拜已久的老師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清楚瞧見了整個過程後,義大利人的臉龐一下子脹成了很淡的粉色。
「啊,老師、這個、嗯、我西撒……」
他結結巴巴地吐出許多毫不成句的音節。正在手足無措時,一朵被兩人擠壓到莖部的花朵突然彎折下來,正巧垂落到西撒的腹部。
這八成讓整個畫面變得更加好笑了。至少在那天前,西撒從沒看過他的老師臉上露出任何堪稱微笑的表情;然而現在,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睛裡卻閃過了一絲明顯的笑意。
「西撒。」
以一聲簡單的叫喚將自己的得意弟子喚回神後,莉莎莉莎便繼續保持了沉默,直到西撒再次便得有些坐立不安時,她才慢慢挑起一條眉毛,開口吐出聲音。
「從史比特瓦根的敘述中,我還以為,你對『如何和女孩子相處』的方面,已經可以算是專家了?」
在終於聽懂對方句子的瞬間,西撒只覺得一大片空白在腦中爆炸開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何反應。即使身邊沒有鏡子,他也能藉由從耳根逐漸蔓延開的熱度,清楚想像出自己的臉脹得通紅的可笑景象。
他試著清清喉嚨,用力咳了一聲。一瞬間,這一年在羅馬的生活,以及參雜在其中、和他西撒邂逅相遇的女孩兒們,她們的臉孔如跑馬燈般一下全數閃過他的腦海。
其實最初,「和女士們親近」的習慣並非他西撒刻意為之;畢竟當時他才剛離開Air Supply不久,對於與人相處這種亟需「社會化」的議題完全缺乏基本的認知。
鑒於他的青春期實在慘不忍睹,對於它,義大利少年腦中全部的概念就只有生活在島上,與老師及絲吉Q一起生活的那兩年間,以及久違得恍如隔世的、十歲歲前的自己在那不勒斯所度過的生活了。
因而,他很本能性地便直接遵從了在島上的模式,以和老師及絲吉Q相處時的類似態度去對待接近他的女孩兒們。至少在他西撒眼前,他不希望她們露出任何難過的表情,並為此盡己所能地去試圖滿足她們。
沒想到這種舉動卻意外得到了一致的好評。同時,體貼、溫柔、簡直像最棒的男朋友一樣,諸如此類的反應也開始不斷出現在她們的談話中。
在最開始,察覺她們一股腦拋出大量類似上述、或許算得上是稱讚的形容時,西撒不禁感到有些茫然;然而遠比想像中還要快速地,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他的思想逐漸被「擁有400萬人口的大都市生活」同化,並進而察覺自己的舉動,在一般人看來或許真的像是「甜言蜜語的不可靠傢伙」一樣。
但那又如何呢?他隨即又想。或許最開始確實是老師與絲吉Q所帶來的影響,然而我西撒習慣、並且也喜歡這麼做,況且它還是件絕對正確的事。
在堅定了這樣的信念後,對西撒而言,「女孩兒」的形象便也開始不再只局限於在他心裡等同母親的老師、或者像妹妹一樣的絲吉Q。她們是可愛的、必須被溫柔對待的對象,而他西撒能做的便是盡己所能達成這點。
西撒始終這麼相信,而一直以來也都做得很好。由於完全沒有隱瞞、加上SPW財團蒐集資訊的恐怖效率,照理而言,他其實並不會意外於史比特瓦根先生曉得這點。
然而當最崇拜的老師站在他面前,輕描淡寫地說出這些話時,西撒還是感到了異常的羞愧。
尤其,當絲吉Q還站在旁邊,以好奇的口氣說著諸如「什麼什麼,才一年多不見,西撒你已經變成花花公子了嗎?」一類句子的時候,他不禁在一瞬間湧起「索性從地獄昇柱的出口跳進那個油膩膩的洞裡吧」的消極念頭。
媽媽咪啊,饒了我吧。西撒看著並排站在眼前,自己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名女性,絕望地舉起那把太陽花束,徒勞無功地試圖藉此遮掩住自己已經脹成豬肝色的臉龐。
※
然後,他西撒度過了很平凡但非常美好的三天,和老師與絲吉Q一起。
義大利人做出結論,同持挪動了一下屁股。SPW財團專屬的小型直升機座椅固然相當舒適,但長時間保持相同姿勢還是讓人有些吃不消。
雖然說是「試圖整理這些天的經歷」,但事實上,西撒並未刻意在思索或回想什麼,而是放空思緒、任憑腦袋天馬行空地跳躍。因而,在將那個剛過不久的短暫「假期」裡,與兩名女性相處的美好記憶迅速閱覽過之後,他很快便轉換了思考,轉而關注起另外一個方面。
啊,是啊。經過這些年,我西撒確實在某個方面完成了成長。
他睜開綠眼,有些出神地想。雖然盯著窗外,但那些像棉花般浮在他下方的雲層卻完全沒有映入眼底;取而代之在腦中閃現的,是由許多記憶組合起來的無數片段。
他想到三天前擺在餐桌上等待著他的、那堆削好皮的蘋果與多到誇張的牛肉卷,想到逐漸融入羅馬的近期生活;想到自從答應與SPW財團的合作之後、開始頻繁出現在他人生裡的小型直升機,這幾個月來的東奔西跑,甚至,他還想起在合作關係確立後,自己第一次以波紋使者的身分走進SPW財團羅馬分部時的景象。
當時待在裡頭待命的直升機將他帶到了那不勒斯。那是事隔八年以後,他西撒第一次踏上自己故鄉的土地;而最終,他漂亮完成了他們的目標,開啟「與SPW財團合作愉快」的濫觴。
西撒慢慢地深吸口氣,將它憋在胸腔裡,然後遵循規律緩緩吐出。
眼下並沒有需要使用波紋的時刻,然而他卻突然湧起一股衝動,想藉由親身感受去確認自己血管中流淌的那股神奇能量確實存在。
波紋,與拼盡一切鍛練著它的波紋使者們。他西撒的人生因它們而毀,卻也同樣因為它們而獲得新生。
西撒將右手握成拳頭,緩慢將它按到自己的胸腔。隔著軀體,他清楚感覺到位於裡頭的心臟正在規律跳動。
是啊,他拋棄了自己的家族,然後從更深層面徹底認識了齊貝林家。因而現在,他西撒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上祖父與父親曾走過的路,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名不至於愧對他們的波紋使者。
如果一直這麼下去,那麼或許總有一天,他西撒真的能親自來到埋藏在真理之口那兒的石板壁畫,然後……
西撒小小地打了一個冷顫。即使已經間隔兩年,那兒還是他心底深處最大的夢魘。
而再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努力克服掉這個,並在未來的某一天親手解決這件事。
否則他知道,自己將永遠無法繼續前進。
是的,這是他的宿命。而等到親手了結一切的那天到來時,他將會……
西撒垂下頭,看著擱在自己胸膛上的拳頭。他拿起它,再輕捶了一次自己的胸膛。
當痛感伴隨咚的一聲沉悶傳入耳中同時,義大利人也再次感受到始終潛藏在心底的那份堅定決意。
始終存在著,不會也不可能再有任何變動。西撒在心裡想。隨後在下一秒,前方傳來了遙遠得彷彿存在另一個世界的提示聲。
「我們抵達了,SPW財團羅馬分部。西撒‧齊貝林先生。」
3.5
並排坐在眼前的一男一女臉上掛著如出一轍的笑容,以堪稱溫柔的眼神注視著坐在他們對面的朋友。
義大利少年很明顯是剛從什麼地方趕過來的,雖然他仍衣著整齊,舉止也和記憶中相去不遠,卻仍無法掩蓋住他一身的疲憊。
察覺到他們活像在醞釀著什麼的目光,西撒慢慢挑起一條眉毛,讓自己目光忽略掉桌上的食物,筆直地望向他的朋友……或者更準確地說,他的朋友們。
「看起來,是有什麼重要到必須大肆宣布的消息,我猜?」
三人當中唯一的一名義大利人說,「唔,『謝謝你的牽線,西撒,現在我們在一起了!』……之類的?」
在他刻意的戲謔之下,眼前那兩個人很快出現如出一轍的反應。
西撒好笑地看著兩張臉龐不約而同地脹紅,原先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也跟著飄忽起來,兩人彼此對望一眼,同時發出了吃吃的竊笑。
哦,好吧,看來完全沒有再追問下去的必要了。西撒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突然覺得如果自己在這兒使用泡沫陣,從他手中冒出來的八成會是大量的粉紅。
唔,撇除會被當事人抗議的這點,這種「替他們慶祝」的方式倒確實很不錯就是了。
「嘿,西撒,我當初對你的印象可不是這樣的。」
沉默幾秒鐘,讓時間稍微帶走令人臉紅心跳的不自在感後,女孩兒終於開口吐出了聲音。顯然她在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嘗試向自己的「救命恩人」表達抗議,但即使如此,無法抑制、當事人似乎也根本不打算壓抑的濃厚幸福感還是從語氣之中滿溢了出來。
「你看,當初你紳士的舉止可是能迷暈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女人的。」
西撒聳了聳肩。如果他記憶沒有出錯,幾個星期前,當他救下眼前的女人時,她還是個連發聲都無法順暢的外來訪客而已。現在不僅能聽懂他西撒的句子,甚至已經可以直接開口對話了。
「梅琳娜,過得怎麼樣?唔,從已經能使用義大利語流暢溝通這點看來,我猜馬克那傢伙絕對功不可沒吧?哦,當然,從介紹你們認識這種觀點的話,我西撒也是一樣的。」
在一邊看著他們的互動的馬克忍不住笑了起來。
「事實上,梅琳娜是看得懂義大利語的,只是在來到這裡前從來沒有開口說過而已。學會發音後,一切就等於完全上軌道了。」
這麼對西撒解說完畢後,德國青年轉向他的女朋友,聲音裡迅速染上了寵溺:
「看,我就說吧,西撒這傢伙可遠不像他表面看起來的那樣體貼。只要一深入和他交流,就會曉得他只是個裝模作樣的渾蛋罷了。」
「嘖,馬克,你知道即使是為了替你女朋友出口氣,散布不實的謠言仍然是不對的行為。」
義大利人一本正經地這麼反駁,然後綠色眼珠轉了一下,誠摯地看向友人身旁的女孩。
「梅琳娜,像妳這麼聰明溫柔又可愛的女性,當然是不至於相信這些的對吧。」
女孩俏皮地眨了眨眼,「不,你知道,只要它出自馬克口中,我就會無條件相信的。」
在西撒忍不住再次翻了翻眼睛的同時,對面的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甜蜜的視線。
「這一年來,你變得越來越難約了,西撒。」
問候般的玩笑告了一段落後,趁著梅琳娜起身前往廁所的空檔,馬克看著他風塵僕僕趕來赴約的朋友,吐出有些感嘆的語句。
「一切都還好,是嗎?無論是你自己,或者是……作為波紋使者的生活。」
西撒抿了一下嘴唇。對於他與SPW財團的合作關係,馬克固然不會知道詳情,卻也絕不可能單純的一無所知──即使不考慮他西撒在救下梅琳娜時使用了波紋這點,光是馬克身為德意志軍人的這點,便注定了他的友人多少會接觸到真理之口底下埋藏的那玩意兒。
想起幾年前,德意志軍方發現的那個地點,西撒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胃部緊縮了一下。然而就像他曉得自己永遠沒辦法習慣這個般,他也知道這是他在往後人生中,必須盡快學會與之相處的痛楚。
「……西撒,大概再兩個月後,我將會被調離義大利,回到德國一陣子。到時候我會帶著梅琳娜一起回去。」
看著友人一下子正經起來的臉色,馬克放低了音量,慢慢地開口說。
「這只是個短期的調度,最多不過一年,我就會再次再被派來義大利。然而……」
德國少年哽了一下,像是對於他而言,接下來的句子異常地難以啟齒般。
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然而我軍希望,在我遵從命令被調度回去前,能先替他們完成和波紋使者……更正確的說,是和西撒你,的牽線。」
「你知道,無論是你和SPW財團的合作關係,或者我們倆的交往,由於沒有特別隱蔽過,其實都不是什麼太難得知的事情。」
「而自從幾年前,在我軍因為意外而發現了……那裡,」
他掙扎一下,最終仍然選擇了一個模糊的代名詞。即使不知道真理之口對於西撒而言有什麼意義,但這並不妨礙他隱約感覺到友人對它的排斥態度。
「那裡之後,我軍繼續研究下去,逐步發現了波紋與波紋使者們的存在,再然後,追查到了你的身上。」
「事實上,即使沒有我馬克,我軍也會在不久的將來主動聯絡你。這幾年對波紋的研究讓他們對這塊領域勢在必得。」
「我與其說是牽線,或許更像一種事前預先告知的地位。」
「而我……西撒,我很抱歉必須在為你慶祝生日的時候提起這種話題。以我個人的立場,我其實不該向你說這些的。」
「但我希望你能謹慎以對。無論是波紋使者的身分、我軍、甚至是SPW財團。」
「如果說,地底下的那玩意兒以及波紋使者,在不久的將來會震驚整個世界,那麼屆時,你不可避免地會被捲入事件的中心。而如果這樣下去、」
「哦,但那正是我西撒所希望的啊,馬克。」
聽到這兒以後,選在一個恰當的時間點,西撒開口打斷了他的朋友。他上揚起的聲音聽起來相當輕快,其中卻帶著顯而易見的堅決。
「……咦?」
看著友人臉上明顯露出的呆愣神色,西撒笑著嘆了口氣。
「我西撒非常感激,馬克。但是……沒錯,當初我西撒之所以選擇回來羅馬,那些埋在地底下的傢伙就是原因之一。」
「比起會不會被捲入之類,我西撒更介意的是自己是否能夠親自參與……因為我西撒絕不可能放過他們。總有一天,我會親自與他們做個了斷。」
然後他壓抑一下逐漸湧現上來的情緒,讓自己的語氣轉為帶著歉意的柔軟。
「嗯,馬克,你得原諒我暫時沒辦法告訴你詳情。」
或許總有一天是可以的。但至少,要等到他親自與那些還在毫無所覺沉睡著的渾蛋們完成了斷之後。
到了那個時候,西撒相信自己真的能夠徹底放下一切,毫不避諱地與他人說起曾經的事情,然後繼續自己的人生。
但是在那之前、在那之前的……
「嘿,別這麼說,西撒。」
馬克的聲音傳了過來。聽起來像是近在咫尺,卻又似乎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知道,它是只有你自己能夠決定的事。而只要知道你已經有了打算,對我馬克來說就相當足夠了。」
是的,在此之前,那些都是只有靠我西撒一個人才能夠完整背負的宿命。西撒想著。不久之前,在飛機上下定的決心再一次在心裡響起。
在桌子底下、德國友人的視角範圍外,義大利人用力握緊了拳,接著再慢慢鬆開掌心,同時重新抬起頭,望向對面的馬克。在他的後方、餐廳設置廁所的位置,他的新女朋友正在邁步朝這個方向走來。
「謝謝你的忠告,馬克。我西撒將會永遠記著。」
義大利人以一種鄭重的語氣低聲道謝,同時完美結束了這個話題。
接著他抬起頭,對著已經走到桌邊,問著「你們在說些什麼?」的女孩兒露出一如既往的招牌微笑:
「哦,馬克正在告訴我,你們兩個月後將會回國的消息。」
「我提議,到了時間將近的時候,我們再來聚一次,怎麼樣?到時候,可就輪我西撒替你們送別了。」
4.
西撒吐出最後一口氣,慢慢站起身來。他剛結束自己每日「例行作業」的修練;皮膚以下,等同太陽能量的波紋填滿遍佈整副軀體的每根血管,烘得他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就像身在一片溫暖的大海裡,被柔軟包覆住了一樣。西撒想。知道無論重來幾次,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因為這種神奇而發自內心地感嘆出聲。
「波紋,」
西撒輕輕唸著,接著在幾秒鐘後,他又再度重覆了一次,「啊,波紋。」
那是他西撒與生俱來的天賦。因為血緣,他從齊貝林家族那裡幸運地獲得了它。
十六歲之前,他會的只是在無意中憑藉本能胡亂摸索,然而在想盡辦法來到威尼斯、來到Air Supply後,他遇見老師,然後在接受訓練的同時,也從心理上真正成長為一名波紋使者。
雖然老師總是認為,身為波紋使者在某方面其實是一種不幸,而西撒也向來深以為然(想起父親讓西撒的綠眼快速黯淡了下),這仍不妨礙他為此感到深深驕傲。
西撒深深吸了口氣,接著將它以一種格外緩慢的速度從肺部吐出。在壓下在不知不覺間已然變得有些波動的情緒後,他走進浴室,扭開水龍頭,將清涼的冷水潑到自己臉上。
今天是送行的日子。在見到即將離開羅馬的友人之前,他必須先妥善打理好自己的外表儀容,以及其他的每一個小細節。
※
「嘿西撒,這兒。」
青年舉起一隻手臂,朝著來人揮了揮手;由於軍隊的調度命令,兩天後就是他離開義大利、返回德國的日子。帶著梅琳娜一起。
雖說它只是一個短暫的調動,而他們都曉得,馬克總有一天還是會遵從軍令再次來到義大利,這仍不妨礙西撒決定為他的友人送別。
同時沒有意外的話,這也將是他西撒最後一次見到梅琳娜了。雖然相處時間並不算長,他仍然很欣賞這名女孩兒,尤其是在她成為了自己好友的女朋友後。
如果有一天,他們能夠結婚就好了。就算我西撒到時候無法到場,也肯定會在羅馬這兒,對著天空獻上給予他們的祝福。
義大利人想,同時抬頭望向坐在對面的友人們。
這兒是他西撒最喜歡的餐館,也是與SPW財團「默契性」相約的地點;只要待在這兒,他就能以最快速度收到各種關於波紋使者的消息。
此外,它的格調也很不錯,從來沒有毫不識相的鄉巴佬有勇氣踏進這裡過;這使得它在西撒心裡被定位成適合約會或者聚餐的場所。例如他們現在正在進行的這樣。
即使是在進食途中,他們的談話也沒有因而間斷,大多是些隨口閒聊的話題──問候近況或者日常瑣事,等等諸如此類。
直到聚會接近尾聲,三人順利掃空了所有擺上桌的食物後,某種類似離別的氣氛才終於慢慢湧現出來。
西撒看著眼前並排的一男一女,慢慢轉了下眼珠,擺在桌上的空盤尚未被撤走,盛裝過墨魚麵的白色食器上,殘餘下來的黑色醬汁顯得格外惹眼。
「來吧,讓我西撒送你們回去。」
義大利人說,同時隨手抽起了帳單。
由於相約以前便已經訂好了這場聚會的性質,身為被送別者的兩人並沒有阻止友人的慷慨;在西撒喚來服務生,並吩咐對方將帳款記到自己的名字上後,三人便依序走出了酒店。
他們沿著街道慢慢地走著,準備返回梅琳娜在羅馬的落腳處。在西撒一年多來的羅馬生活中,這樣的經歷雖然不到十分頻繁,卻也不是只有一兩次的偶然。
馬克雖然是名軍人,但由於軍階位置、同時或許還有德意志軍方對他與西撒的友誼樂見其成的默許下,他們相約見面的次數其實並不算少。有的時候是馬克到他那間大得誇張的單人宿舍,有的時候則完全相反過來。
西撒曾無數次地走過這條路,其中也不乏和馬克一同走過的時候;然而這卻是短期內的最後一次了。
想到這點,即使他平常不是……至少,西撒他認為自己並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堪稱惆悵的感覺還是逐漸湧現了上來。
不過西撒可不打算在和他們真正分開前表現出這點。不說惹哭女士這種壓根不會出現在他意識裡的選項,就算是對著馬克那傢伙,要表現出自己的「另一方面」仍然很令人難為情。
一路走到梅琳娜的落腳處……同時也是馬克偶爾溜出宿舍時唯一的去處,之後,西撒站在門口,扯開嘴角對另外兩人微笑了一下。
「為免打擾你們整理行李,我西撒就不進去了,」
他說。鑒於一年多前從Air Supply遠赴羅馬讀書的那段經歷,即使多數生活用品都已經由SPW財團代勞準備,「徹底搬家」在他記憶裡仍然是件大費周章的事。
「馬克,你知道我們不久之後就會再見面的,同樣在羅馬這兒。」
「而在道別以前,正巧梅琳娜也在這兒,請讓我西撒重新自我介紹一次。你知道,我們的初次見面糟糕透了,還能像現在這樣,簡直是最不可思議的奇蹟。」
義大利人這麼說。在當年那個莽撞的少年沿著一條巷子一路沒命奔跑,差點一頭撞到他身上的畫面浮現在腦中同時,他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我是齊貝林,西撒‧安東尼奧‧齊貝林。」
他說。在報出自己姓氏的同時,一種濃濃的驕傲感從他的語氣中漫延了出來。
「希望你下次還有機會再來義大利……當然,梅琳娜也是。我得說,它真的是個很棒的國家。」
「特別是羅馬和威尼斯。」
馬克附和。「你看,西撒,羅馬讓我認識了你,而威尼斯則加深了我們的友誼。我想對我馬克來說,這兩座城市絕對會是一生難忘的記憶吧。」
「……哦。」
西撒拍拍對方的肩膀。在友人無比真誠的視線下,義大利人莫名覺得臉部有些發熱。
不得不說,對方雖然是個相當靦腆的傢伙,但在某種方面卻意外地強大。
「真是的,如果是對著女孩子的話,這種話可絕對能夠得到不低的分數。浪費給我西撒可真是可惜了啊。」
馬克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側過頭,與旁邊的女孩交換一個甜蜜的視線。
「唔,我想梅琳娜不會需要這些的,是嗎?」
「是的,馬克。比較起來,你本身才是更重要的事。」
「好了,停止,麻煩你們。」
西撒翻翻眼睛,毫不抱歉地出聲打斷他們。誠然他很希望自己一手促成的「一對兒」能夠有個好的結果,但不可否認,某些時候的他們實在異常地可怕。
「媽媽咪啊,即使到了最後,你們也不打算放過我西撒,是嗎?」
「吶,妳看,我說過這傢伙遠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紳士貼心的,對吧?」
馬克眨眨眼睛,刻意以一種異常大的聲音對自己的女朋友「耳語」道。毫不意外地,這讓他再次收穫了西撒的白眼。
「就像你同樣遠不只平常時表現出的害羞靦腆,我想。」
在兩人熟稔的互動之下,離別的氣氛被一下沖淡,轉而回到原先自然的相處方式。馬克咧嘴笑了一下,伸手拍拍西撒的肩膀:
「梅琳娜,親愛的,能麻煩妳替西撒倒杯水嗎?」
「妳知道對這傢伙來說,離別可不是一下子就能結束的事,而我想我們似乎不該這麼虐待他的喉嚨。」
女孩兒的視線在兩位男性之間游移了幾秒,接著她聳了聳肩。
「當然了,尤其,西撒還同時是我們兩個人的救命恩人。」
她對義大利人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然後朝兩名少年揮了揮手,轉身走進屋內。
「別擔心,梅琳娜,在你們分開的短暫期間內,我西撒會拼盡一切照顧好妳男朋友的。」
西撒揚起一條眉毛,對著女孩兒的背影玩笑般地說。
在目送梅琳娜走進屋內,同時體貼地將們順手帶上後,仍留在屋外的這對朋友才重新望向了彼此。
「我告訴過梅琳娜,我們友誼的開始也同樣是西撒你出手拯救了我。」
安靜幾秒鐘後,馬克眨眨眼睛,率先打破了沉默。
「但她所知的也就僅此而已了。我並沒有說得太詳細。」
義大利人聳聳肩,嘗試想要勾起一個微笑;然而最終,他只是輕輕抿了下嘴唇:
「……哦,其實,讓她知道並沒有什麼關係的。」
「……西撒?」
在友人訝異的視線注目下,西撒稍微抬起頭,望進那雙帶著關懷及意外的眼睛。
與馬克待在羅馬的這一年多……甚至更遠的,包含還在Air Supply的那兩年裡,那兒……羅馬的貧民街,的確是在離他西撒越來越遠。
但是就算這樣,西撒也無法否認自己的人生確實受到它的深刻影響;同時,它也是構築成「現在的西撒」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啊,是的,那段令人羞愧的記憶確實是我西撒生命的一部分,而我正是來自那兒的。他想。
即使現在還做不到坦然面對,但總有一天,它會成為我西撒繼續向前走的關鍵動力。
只要等到完成願望的那天,親手消滅那群被稱做柱之男的混蛋的話……
義大利人眨眨眼睛,看著他總是害羞靦腆、卻無比敏銳的朋友。
事實上,在他西撒的生命裡,馬克是唯一一個連接起當時和現在,看著他從貧民街裡逐漸爬出來、重新走回「社會」的存在;從某方面來說,這份友誼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他人生轉捩點的見證者。
或許,這也是我西撒之所以如此重視這名德國青年的原因之一吧。只要有馬克在,那段過去對我而言就是無從逃避,總有一天得親自去面對的、鐵一般的事實。
「……唔,就像你所聽到的那樣。」
即使經過剛才的一長串思考,然而從表面上來看,他只停頓了不到三秒鐘的時間。
在一個故做輕鬆的聳肩之後,西撒重新開口,以一個含糊的總結充作應答,隨即便以再自然不過的態度岔開了話題。
「說起來,特別支開梅琳娜,是軍方那邊有什麼行動了嗎?」
如同馬克先前警告他的,在兩個月前的「生日聚會」後,西撒明顯感覺到德意志軍方的動作大了起來。雖然還不至於到直接接觸他西撒的地步,被監視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
當然,在某些特定的私人行程……例如與女孩們約會、和SPW財團合作、或者像眼下這樣,與友人進行聚會的時候,西撒會刻意甩掉背後那些尾隨者;但是由他們關注自己的頻率看來,與他西撒正式接觸的日子肯定已經不遠了,甚至非常有可能就在最近。
以他對友人的認知,如果有什麼非得讓馬克支開他捧在掌心的女朋友,與他西撒私下談話的話,最有可能的便是這件事了。
而事實果然也正如西撒所想的那樣:
「是的。雖然我並不在計劃的核心部分,無法得知確實的情報,所知道的只是不到保密義務的那種程度而已……當然,如果真的知道更深的部分,即使是對著西撒你,我也不會說的。」
在小小開了個玩笑後,馬克抿了一下嘴唇,同時聲音也轉為鄭重的低沉。
「西撒,一切小心。尤其,是在涉及可能做為實驗對象的方面時。」
他說,「我知道SPW財團肯定會給你類似的建議。但我還是認為必須親自對你說一次。」
「即使真的和我軍接觸,也要記住你們之間存在的是合作關係。」
「……放心吧。」
義大利少年伸出手,拍了拍他朋友的肩膀,「我西撒可不是什麼都不懂,那種光看到軍隊就會被嚇得無法思考的鄉巴佬。」
「在你帶著梅琳娜回到德國的同時,我西撒會用盡所有辦法與他們周旋的。」
在越過馬克、注意到正捧著杯子,小心翼翼朝這兒走來的女孩兒後,西撒壓低聲音,做出了結論般的保證,而後立即揚起語調打了聲招呼。
「嗨,梅琳娜,太感謝妳了。」
他一面說,一面再拍一下馬克的肩膀,接著走上前,從女孩的手裡接過杯子,快速喝了一口。
「啊,太棒了,這種得救的感覺。」
「現在該輪我們來拯救你了,是嗎?」
梅琳娜眨眨眼睛,玩笑般地點了一下在她離開前還在進行的話題,然後來來回回打量著眼前的兩名少年。
「太好了,看起來,西撒的確在這段期間裡把你照顧得很好。」
她揚起一條眉毛,對著她的男朋友說。在西撒聳聳肩,朝他們舉舉杯子,刻意擺出一付「你們敬請隨意」的模樣後,他們三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是的,」馬克說,「妳知道,他是個相當令人安心的朋友。一直以來都是。」
後來他們又在門口逗留了一會兒,西撒也如馬克所宣稱的那樣喝完了那杯水。
這段時間裡,梅琳娜向西撒提起了她的朋友休莉娜。她曾和西撒見過一面,但由於當時是三個人走在街上偶遇對方,女孩們停下來向對方打個招呼的那種偶遇,因而是連交集都不算地從來不曾說過話。
那名女孩同樣剛來羅馬不久。在與梅琳娜意外結識後,她們很快成為了親密無間的好友;正是因為這樣,即將回到自己國家的女孩不可避免地擔心起對方往後的生活。
經由梅琳娜這麼一提,西撒很快就回想起當初那次照面。畢竟在對待女士的方面,他向來擁有著強到不可思議的記憶力。於是再之後,一口答應會幫忙照顧對方這點便也成為理所當然的事了。
「那麼,休莉娜就拜託你了,西撒,」那天的最後,梅琳娜牽著馬克的手,笑著對義大利人說。
無庸置疑地,如果要問她此次來訪羅馬的最大收穫,除了與馬克相遇之外,或許就是在扒手的「幫助」下結識西撒的這點了。
幾乎在她記憶裡最深刻的所有相遇裡都有這位少年的參與,就連到了最後,自己依舊在受到他的幫助。
西撒眨眨眼睛,望向站在自己眼前的那兩個人。自從他們宣佈了交往關係,在他西撒面前就從來沒有收斂的時候。
但是……他看著從最初的結識直到現在,無論是在面對哪個階段的西撒時,都始終掛著靦腆笑容的朋友,慢慢揚起了嘴角。
「哦,彼此彼此,」
他說,「做為交換,我西撒也將馬克交給妳了,梅琳娜。」
「就這麼一直繼續幸福下去吧,在往後的每一天。」
5.
西撒屈起身體,讓自己順利鑽進通往底下空間的地道當中。
「真理之口」,羅馬的著名景點之一。每天經過它的人潮不可計數,然而除了他西撒、或許還有從幾年前便開始在附近到處流竄的德意志軍方外,卻幾乎沒有人曉得它的後方埋藏著什麼遠超人類想像的存在。
四周一片黑暗,完全沒有光線滲入,眼前因而呈現某種連模糊輪廓都無從捕捉的墨色。腳下傳來一種踩到石地的、凹凸不平的堅硬感。
西撒深吸了口氣。這裡的空氣品質相當糟糕,對於一名仰賴呼吸的波紋使者而言完全是莫大的毒害;然而此時,他卻亟需這種難受來穩住自己的心情。
比想像中還要久上一些的時間經過後,西撒終於慢慢動了起來。他從衣袋中拿出火柴,在與外界連接的密閉洞口處咻地劃上一下,隨後藉由它成功點燃了手中的提燈。
藉由火光,狹窄但筆直的小道模糊地躍入眼中,並不斷向前延展,直到最終被光明尚無法到達的遠方逐漸吞噬。
即使自認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在看向那條通道的瞬間,無從抑制的噁心感還是排山倒海地湧了上來。
義大利少年咬住嘴唇,用力地高舉起燈,就像藉著這樣,他西撒就能夠徹底驅逐眼前乃至心底的黑暗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西撒終於感覺到自己似乎正在逐漸恢復平靜。
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身體迅速進行了自主調整,達到最佳的狀態。
義大利人自然曉得它是什麼。那是他在羅馬貧民街裡的那六年裡自然學會的本能。在真正面臨關鍵時刻時,他會打開一切感官,並將生理調整至最適合應對任何事情的絕佳狀態。
在亟於想忘記的過去裡學會的,卻是將來用以大量提升自己存活率的有用技巧。西撒有些諷刺地想,甚至難堪地為此感到有些好笑,然而拜此所賜,理智卻也因而逐漸慢慢恢復。
如果將來的某天,我西撒能夠毫不避諱地談起這些,那肯定是在一切已經結束了之後的事情吧。
至於眼下,不要說決戰的時刻,連最基本的「對手們」甚至都尚未甦醒,同時我西撒的能力也遠遠不足,那點波紋能量與他們相比脆弱得不堪一擊。但至少……
至少,我得辦到再次站到那群渾蛋,還有他的眼前才行。
義大利人深吸口氣,在再此堅定了決心以後,他繼續挪動步伐,沿著從眼前展開的小道慢慢走向地底深處。
※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西撒才終於在盡頭停下腳步。
事實上,這裡雖然是記憶最深處的恐怖夢魘,他本人卻對那條似乎永無止盡的走道毫無印象。畢竟最初踏進這條通道的時候,他滿腦子裝的都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被跟蹤者,後來離開時,則是無限倉皇的全數空白。
而等到他試圖克服一切,嘗試著再度踏進這裡時,就已經是現在了。他想著,仰起頭將近在眼前的石版壁畫收入眼底。
這兒還是那種模樣,與他記憶裡的場景相差無幾。
幾乎和人類等身大小、凹凸不平如壁畫般的存在,鑲嵌在上方的鑽石,還有,就像從來不曾被來訪般的毫無任何人類痕跡。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在這兒留下痕跡。
簡直像存在自己記憶裡的那些都只是一場毫無證據的噩夢。
「⋯⋯哦,我回來了。」
沈默了將近一分鐘後,西撒總算吐出了聲音。他慢慢鬆開在不知不覺間被緊握成拳頭的手掌,凝視著眼前狀似藝術品的雕刻,捕捉當初引起他注意力的寶石光輝。
在觀察著那些「岩石」同時,某個想法突然在瞬間滑過了腦中。
少年抿起嘴唇,想了一下,接著深吸口氣,一面運作起波紋,一面慢慢地伸手,將掌心輕貼到眼前的石壁上。不出所料,完全沒有產生任何反應。
果然,波紋只能夠使用在「完全活著」的生物身上啊。西撒聳聳肩,抽回了手,像在對誰彙報似地,在除他以外沒有任何人類的空間裡繼續開口:
「看,這就是結果了。我西撒的波紋。」
然後他眨眨眼,稍微低下頭,同時再次重複一次。
「我西撒‧齊貝林的波紋。雖然,剛才對這群傢伙似乎沒什麼效果。」
在提及自己姓氏的時候,他的聲音一下子柔軟了下來。
「像你交代的那樣,離開這兒以後,我西撒到了威尼斯,把這裡發生過的那些向老師報告。」
「唔,話說回來,這群在睡懶覺的傢伙應該不會聽見我說的話吧?」
「……就像你同樣不會聽見這些一樣。」
他低聲說,同時注視著那顆導致一切發生的寶石。它仍靜靜地嵌在那兒,藉由無數次折射閃爍出動人的耀眼光澤,和他初次見到的時候相比沒有任何差異。
如果不是深刻在腦中的記憶過於痛苦,或許現在,二十歲的西撒仍然會受其吸引、毫無自覺地朝著通往死亡的耀眼光明伸手吧。
「不過這樣也不算糟。畢竟對我西撒來說,這些其實不該被你聽見的。那樣的話,你就會知道自己的願望已經被完全違背了。」
「我西撒可沒有如你所願,過著普通人該有的平凡快樂生活……哦,倒不是說在貧民街的那段生活就會有多麼平凡普通之類的。」
他慢慢地扯了下嘴角,「這麼一考慮的話,根本不是從成為波紋使者開始的。很久以前,我西撒大概就已經遠遠偏離你的期望了吧。」
「但我可不打算為此道歉。你看,當初你做出選擇、決定離開那不勒斯的時候,可也從來沒詢問過我們的意見。」
說到這兒,西撒稍微暫停了敘述。他彎下腰,將手上的提燈放到地上,隨後才又重新直起身體。因為這個舉動,他的上半身、火光無法完全照亮的地方被籠罩在一種灰暗的不明之中。
「……你真是個混蛋。」
「這句話,我西撒對絲吉Q與史比特瓦根先生都曾分別說過;而到現在,我的看法仍然沒有改變。」
「當時,在這裡推開我西撒的時候,你根本沒有認出我是誰吧。但即使如此,你仍然以自己的性命作為代價保護了我。」
「……對比之下,那六年來對你念念不忘,只看一眼就認出來,懷著殺害的心情跟在你後頭的我西撒又算什麼啊。豈不是顯得更加可笑了嗎。」
「既然對你而言,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比一名重視家人的義大利人還更重要,而我西撒又恰巧被作為英雄的你所救。那麼,捨棄家人的心願、繼承救命恩人的遺志繼續拯救世界,對我而言也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而且我想,你並不會真的反對吧。畢竟,在史比特瓦根先生口中,你可是個徹底奉行尊重他人意見主義的合作者啊。」
或許是因為在短期間裡不斷發出聲音,隨著時間經過,喉嚨的乾渴感也開始越發明顯起來。
義大利人嚥口口水,在心裡決定將它作為自己之所以逐漸放緩語速的主要原因。
「……嗯,就像剛才說的,我西撒到了Air Supply,成為莉莎莉莎老師的弟子,在她手下學習波紋技巧。」
「兩年的時間相當短暫。至少,和從離開家門後、六年來都在訓練波紋技巧的你相比,根本完全不算什麼。」
「但我西撒還是拜別了老師,選擇回到了羅馬。除了完成學業以外,更多的是、」
雖然已經做過無數次心理準備,但要親口說出這些還是遠比想像中要艱難許多。西撒閉起綠色的眼睛,沉默幾秒後,才強迫般地命令自己從喉嚨繼續擠出聲音。
「……是我認為一切必須從得這裡繼續開始。」
「當年,我西撒在離開那不勒斯後度過青春期的貧民街;眼前這群……這群殺死你的傢伙。不管它們之中的哪個都在羅馬。」
「所以起點只能夠是這兒。」
「如果我不在這兒重新開始,學會面對這座城市,融入成為它的其中一員,並且……愛上這裡的話,那麼我西撒將會被永遠困在過去。」
他抿一下乾澀的嘴唇,「所以我西撒過來了。拜別了老師,和幾乎可以被當作家的Air Supply。」
「絲吉Q告訴我,以前你偶爾會在島上留宿;那麼想必你也清楚,那兒是多麼令人留戀的地方。」
「……啊,話說回來,以前老師安排給我的,似乎正巧就是你每次都會使用的那個房間。」
「決定來羅馬的時候,我把扳手留在那個房間裡了……是的,就是它,你以前送給我的那個。當時說是一名好木工必須隨身攜帶的配備之一,等到我西撒長大後絕對會用得上。」
「媽媽咪啊,我西撒竟然還記得。」
以極低的音量咕噥幾聲後,他放任四周再安靜了幾秒,隨後才又繼續動起嘴唇。
「……嘿,再告訴你一次,你真的是個混蛋。尤其在對待家人的方面。」
「蹲在貧民街裡的那幾年,我西撒確實一直帶著它……那柄扳手。哦,雖然絕不是你曾經期望的使用方式就是了。」
在貧民街的那幾年。一瞬間,像個傻瓜般對著一座石壁喃喃自語的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那柄扳手,我西撒曾用它做過什麼呢?
搶劫,鬥毆,放火。然後最後一次,是在跟蹤著男人來到這兒的路途裡,將它擺在衣袋裡,靜靜等待殺害對方時機到來的當時。
「……嘖,現在想想,以你波紋使者的身分,即使我西撒當時真的出手,大概也根本碰不到你吧。」
「真不知道你當時為什麼沒有發現跟在後頭的我。但如果你發現,我西撒現在也不會站在這兒了,不是嗎?」
不同於向莉莎莉莎或者SPW財團匯報狀況時的謹慎,西撒的敘述並沒有什麼條理,甚至即使以閒聊為標準也有些太過隨興。與其說在告訴對方,倒不如更像是一種藉機整理自己思緒的方式。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想。當然我西撒確實在對他說著話,但同時我西撒也心知肚明,那傢伙其實根本完全聽不見這些;況且,我也並不是真的希望他聽見。
而只是、只不過是……
只是我西撒自己,為了好好招待這群即將醒來的混蛋,在進行戰役正式開始前的準備工作時,出於調適心理的因素而想這麼做罷了。
即使它或許根本毫無意義。
「……在兩個小時前,我西撒剛與德意志軍方達成了合作的協議。」
「我將以波紋使者的身分協助他們進行對波紋及柱之男的研究……不過當然,與SPW財團的合作也不會中斷。」
「別擔心,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我西撒會盡力平衡好兩邊的。」
「而明天開始,我踏進這裡的頻率就會提高很多了。不過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在今天先自己來一趟。」
「只有這次、回到羅馬後第一次的再訪,必須由我西撒一個人來自己面對。」
「只有這樣,我西撒才能……」
能夠在一個人獨處時試圖親口說出這些。他在心裡補充。
然後藉此完成徒勞無功的自我滿足,以及在繼續前進之前所必須的自我調適。
「……你救了我西撒的命。」
西撒突然說。他將聲音壓得相當低,即使位在回音極大的地底,他卻完全沒有聽見自己吐出的句子,就像被吸收進石壁裡般徹底消失。
這麼一來,就能夠傳送到同樣已經成為石壁一部份的傢伙那兒嗎?西撒毫不現實卻完全無法自抑地想。
很矛盾地,他固然完全不希望對方真的聽見這些,同時卻也知道只有靠著這麼想像,自己才能堅持著將該做的事情全數完成。
「你在這兒推開了我。這四年間我總是不斷想著這幕;同時,它也是我西撒最初之所以會留在Air Supply,成為波紋使者的原因。」
「在見到老師、向她報告你的消息時,我心裡突然湧現了一種想法。」
「我想搞懂那天、發生在我和你身上的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我想要代替你,去完成你因為我而無法親自完成的那些事。」
「……我想繼承你的一切,馬利歐。所以我告訴了老師我的名字,請求她讓我留在島上。」
「然後我看見了。這個也曾經存在你眼裡的世界。」
「齊貝林家。我西撒曾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它,如同你當時不發一語地走出我們的家……走出我西撒的生命時一樣。」
「你知道,這不是說我已經原諒你了。單純就一走了之的這件事,我永遠不可能原諒你。不論它背後的原因是某個野女人或者整個世界,都無法改變你確實因此扔下我們的事實。」
「……只是我察覺到了。明白自己始終深愛家族、深愛著……深愛著你的同時,也察覺你或許……或許同樣深愛著它,深愛著我們。」
「……你深愛著我們,和我西撒……是嗎,父親?」
他凝視著石壁,吐出注定不會得到任何回答的問句。
「雖然直到現在,我西撒才終於鼓起勇氣真正踏進這裡,不過事實上,在羅馬的這一年多來我過得很好。」
他慢慢地說,「馬克和SPW財團都幫了我很多忙。同時,史比特瓦根先生也向我說起了齊貝林家……唔,更正確地說,是你,以及祖父和那位喬納森‧喬斯達先生。」
「聽見那些的時候,我西撒心想,當初能決定成為波紋使者真是太好了。否則我大概永遠沒有機會曉得這些。那樣的話,我將會一無所知地繼續憎恨著你與我的家族……就在享受著你們的保護的同時。」
「嗯,之後的事情你應該都能猜到了。我西撒回到了這裡。過來見你一面,並且說出這些話……當然,我還是希望你不會聽見它們。」
畢竟無論怎麼說,這都實在太令人難為情了。
「……但是啊,我會一直走下去的。」
「近年來,整個世界越來越浮躁,比你還在的那時候要明顯多了,波紋使者需要暗地出動的頻率也在逐步增加。」
「哦,我還沒告訴你吧?當初,與SPW財團確定合作關係後,我西撒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正巧就在那不勒斯。」
「那是從當年選擇離開後,我西撒第一次踏進那兒。它改變了很多,和我記憶裡的故鄉完全沒有相似之處。後來,聽SPW財團的研究人員說,自從整個世界開始快速陷入『躁動期』後,這種不知不覺卻極其劇烈的改變,始終不斷發生在世界上的每個角落。」
「而這正是我們波紋使者之所以需要為此奔波的原因。」
「雖然沒有人認真談過這個話題,但我和老師,以及史比特瓦根先生都曉得,差不多是時候了……這群傢伙『睡飽』,重新醒來的時刻。」
「到那時候,我西撒將會親手宰了他們。」
「為了你報仇,是的;為了齊貝林家,也同樣沒錯。但同時也是為了我西撒本身。」
「……是為了我西撒本身啊。」
金髮的義大利人望向仍在閃爍光澤的鑽石,慢慢再重覆了一次。同時,他的語氣迅速地柔軟了下來。
「不替你、替齊貝林家將和他們的恩怨徹底了結的話,我西撒會再也沒辦法走下去的。」
「我以自己的姓氏為傲。」
「所以我無法在已經知道齊貝林一族曾經歷過什麼以後,還繼續這麼若無其事地去過自己的人生。」
「你能明白嗎?……你能明白的吧。父親。」
西撒抿抿乾燥的嘴唇,啞聲說。
「……我猜……或者說,我西撒讓自己相信,當年的你同樣也是這麼想的。」
「這樣的話,雖然我還是無法原諒你,卻至少能對你曾經擁有的情緒感同身受。」
「……然後更加地以你為傲,並且,從中去獲得繼續前進下去的勇氣。」
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吐出最後一句話後,站在石壁前的義大利人閉起眼睛,讓自己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0.
喬瑟夫呻吟一聲,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在尚未完全清醒的那幾秒間甚至有種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的模糊錯覺。同時,腦袋也脹得隱隱發痛。
像在瞬間被過於龐大的資訊量狠狠塞滿,完全不留任何喘息的餘力般,輕微的噁心感隨即湧現上來;直到他受不了地闔上眼皮,讓自己稍作休息後,毫無來由的虛脫感覺才總算減緩上許多。
喬瑟夫再等上幾秒,藉此空檔驅散還殘存些許的睡意,隨後才重新睜開眼,盯著在一片漆黑裡顯得格外模糊的物品輪廓。
什麼,又是入夜以後被打斷睡眠的不健康作息嗎。他打了個呵欠,在心裡不以為意地想。
即使「那件事」在一個多月前便已經隨著喬斯達舉家移民美國徹底劃下句點,但就像它帶予他們的生命震撼般,過程裡遺留下來的痕跡同樣成為深刻存在的事實,在經由當事人的自行消化後慢慢成為往後人生的一部分。
例如他再也不想戴上任何婚戒的堅持,又例如他每至陰雨時便會疼痛難耐的左手。
此時正逢雨季,分明只是濕度的微小變化,卻在敏銳的身體作用下導致喬瑟夫最近從睡眠中被刺痛驚醒的機率開始大幅上升,同時,休息品質也以一種足以影響精神的恐怖速度低落了下來。
而到了雨季逐漸邁入第二個星期的現在,他甚至已經完全不會為疼痛充當不規則的鬧鐘、隨機驚醒他的這件事產生任何反應了。
畢竟這是沒有辦法的。再怎麼說,能從大規模的火山爆發裡保住性命,甚至順帶以用那種方式解決了進化為完全生物的恐怖對手,光從這兩點來看,最後能只留下這種「小困擾」,早已是遠超預想中的極好運氣了。
想到這裡,喬瑟夫不禁扯扯嘴角試著露出微笑,然而卻因為這個小動作,不久前才被暫時抑制住的不適感再次湧現上來。
一股類似於「過度用腦」的脹痛迅速漫開。生理上的痛苦使他不由得發出唔的一聲。
喬瑟夫閉上眼睛,狠狠深吸口氣,同時伸手按了按太陽穴。
剛才,好像作了什麼奇怪的夢……完全沒有記憶。但印象中似乎非常得長,否則他的腦袋也不會被脹成這個樣子。
雖然不算相當常發生,不過事實上,眼前這種痛苦其實不是他首次經歷,他因而對它有一種相當隱約的模糊熟悉度。
或許是因為「夢境屬於大腦活動」之類理由,也或許僅只是他個人的特殊體質,然而過去十數年來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只要一旦在睡眠時作過夢,重新清醒過來後,他的身體便會以這種堪稱激烈的方式告知他此項消息。
然而奇異的是,雖然它的劇烈顯然昭示了夢境消耗著他JOJO體力的恐怖程度,但喬瑟夫卻從來不曾記住過其中的任何內容。甚至,它也不是那種「在清醒後的幾秒才開始逐漸忘記」的常見情形,而是「清醒過來的瞬間便再不會記得」的涇渭分明。
唔,從某方面而言,或許這也反應出了他個人的認知吧。喬瑟夫想著,不甚在意地聳了聳肩。在他看來,虛幻的夢境與確實存在現實完全是徹底互斥的兩個概念,屬於那裡的東西永遠不可能屬於這裡。
當然,他偶爾也會對「浪費自己大量腦力」而產生出的那些夢境內容感到好奇,但既然本身再怎麼樣都不可能回想起來,同時這也不是什麼重要到足以影響日常的事,喬瑟夫便也始終對這種體質保持相當隨意的態度。
啊啊,是什麼呢?不管什麼,總之都和我JOJO沒有任何關係吧。如同過去曾嘗試過無數次的那樣,他閉起藍眼,抱著隨意的心態試圖重新回憶剛才那個似乎相當漫長的夢;果然不出他所料的一片空白。
看吧,果然是這樣。喬瑟夫輕鬆地想。他伸了一個懶腰,接著重新闔上眼,打算趁著手臂暫時停止折磨他的空檔抓緊時間繼續入睡。
──
西撒生日快樂。100年紀念日快樂。
寫的過程中一直覺得自己不會講中文,結果寫完後還是覺得自己不會講中文。
想來想去,果然還是說最喜歡你就好了吧。
希望你能永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