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東西的時候才發現我去年居然沒貼……太震驚,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可能,總覺得搞不好是我某天不小心手滑刪掉了之前的貼文(?
但總之是2017年的2月27日祭(大概)。去年寫了五分之四以後就一直放著,直到今年遇到小西撒100年的生日紀念,打算做紀念本時才打開來填完結局。
特別警告一下沒有照著原作走、大量OOC、不會寫台詞(或者該說完全不會寫文)&充滿我流的私設,大概超級雷。
另外CP的意味應該是偏JC一點(吧),雖然我是當成JCJ無差在寫,但寫完自己看一看後也覺得(ry
為了趕今年的513所以收尾超級匆促XD另外警告一下,由於是「抽掉某個重要事件下做出來的設定」,角色看起來可能變得完全不像角色。
最後連一下超級無關的今年的513(快斷個句),謝謝花穗大大的神封面!
For Caesar Anthonio Zeppeli.
2017.02.27.
但總之是2017年的2月27日祭(大概)。去年寫了五分之四以後就一直放著,直到今年遇到小西撒100年的生日紀念,打算做紀念本時才打開來填完結局。
特別警告一下沒有照著原作走、大量OOC、不會寫台詞(或者該說完全不會寫文)&充滿我流的私設,大概超級雷。
另外CP的意味應該是偏JC一點(吧),雖然我是當成JCJ無差在寫,但寫完自己看一看後也覺得(ry
為了趕今年的513所以收尾超級匆促XD另外警告一下,由於是「抽掉某個重要事件下做出來的設定」,角色看起來可能變得完全不像角色。
最後連一下超級無關的今年的513(快斷個句),謝謝花穗大大的神封面!
For Caesar Anthonio Zeppeli.
2017.02.27.
〈逐漸解凍的虛假世界〉
0.
西撒靠在牆上,無所事事地隨性吐著煙圈。數百種化學物質綜合燃燒後的獨有氣味溢滿了整個鼻腔。
嘴中的味道實在算不上好,是屬於隨處可見、被大量生產、那種絕大多數的傢伙都還負擔得起的廉價型號;然而身為一個隨機對路經附近的倒楣鬼動手的狩獵者,收穫的品質卻不是只靠他單方面便足以直接決定的。
……算了,還算是有點東西吧。西撒扔掉最後一截菸頭,嫌棄地咂了咂嘴。微弱的奇妙暈眩感在他的腦中緩慢擴散,頭腦有些發脹,卻不至於到足以麻痺或者攪亂思考的程度。
說實話,他對這種東西其實沒什麼太大的興趣──並不討厭,只是也完全稱不上喜歡──。而對曾實際放進嘴裡嘗試過的各種類型,充其量也只模糊留下「味道還算可以」、「比上一次還好」這種程度的印象。
然而生活在這種世界裡,「對這種玩意兒不感興趣」本身就是件不符合此處期待的事,他因而在歲月流逝下自然學會習慣於與它共處;即使只有自己一個人,西撒也會出於打發時間的理由將他們塞進嘴巴裡。除此之外,撇除他個人喜好的話,它倒確實是個好東西,無論被定位成用以拉近表面上關係的物件,或者單純作為交易的客體,在這兒都不失為不錯的選擇。
西撒轉轉眼珠,將視線落到堆滿陳年汙漬、因為各種龜裂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那截菸頭不起眼地躺在那裡,自然得像它原本就該待在那兒。
骯髒狹小、卻意外很能融合各種存在的街道,縱橫無數條巷弄的貧民街區,然後,毫無人生目標生活在這裡的他們。仔細想想,或許正是因為組成當下環境的各項成因本身就五花八門,這種無法見光、卻奇異溫暖的漩渦才能容納如此多東西吧。
無論是近十年前、一無所有來到這裡的少年西撒,或者正經歷著第二十年的人生、早已將這裡徹底摸熟的青年西撒,這段期間,這裡的環境幾乎沒有任何變動。
當然,生活在其中的人倒是劇烈更迭著。畢竟在客觀環境的影響之下,這裡的喪命度足足比「外頭」要高上好幾十倍;然而一旦成功存活下來後,百經鍛鍊的生命韌度也會遠高於那些在外生活的所謂「普通人」。
西撒將手環到胸前,嘲笑般地哼了一聲。
待在這兒的近十年幾乎是他至今為止人生的二分之一;這段時間雖然使他與「外界」已經完全脫節,卻也讓西撒逐漸熟諳一切「在這裡存活所必須的」潛規則及方法。
從最初的那時到現在,要領都十分相似,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只要按部就班地繼續下去,他西撒就能一直確保自己的存活;甚至如果沒有意外,它們乃至這種生活,將一成不變、日復一日地充滿往後的每一天。
直到他生命的盡頭。
青年抿起嘴唇,突然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了這點──就像他西撒天生就該屬於這裡,而再接下來,自己的命運同樣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只會不斷在這種繼續載浮載沉著一樣。
哦,是啊,我西撒的一生大概就只是這樣了。金髮的義大利人想著,吐出一口氣,同時從牆上慢慢直起身來。
剛才的那根菸是他身上最後的東西。換句話說,為了下一餐的著落,他得嘗試著在接下來時間裡付出一點「努力」──到銜接這裡與「外面」的邊界、那些法律不至於真正涉足的灰色地帶,去行搶幾個小店、偷竊、或者威脅幾隻路過的倒楣肥羊,等等諸如此類。
1.
有人正跟在他的後面。
喬瑟夫轉轉眼珠,以不至於側過頭的小幅度晃動腦袋,藉由眼角餘光進行著不著痕跡的觀察。
誠然,對方的技巧相當高明,完全沒有因為腳步或其他聲響而在不經意間露出馬腳。因而實際上,「正在被人緊盯著」什麼的,充其量不過只是喬瑟夫的第六感罷了,完全沒有其他任何證據。
不過即使如此,人類本能的警戒、那種被緊盯住觀察的不自在感仍讓他肯定,一切絕非自己單純的錯覺。
哦哇,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啊。喬瑟夫不動聲色地繼續前進著,同時卻在心裡快速考慮了起來。那麼下個問題,對方是誰、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考量到「他和史比特瓦根爺爺才剛抵達羅馬不到一小時」這點,照理來說,就算是像史特雷那種「衝著他JOJO來的傢伙」,同樣不太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精準找到了他的位置……哦,當然了,除非史比特瓦根爺爺真的向某個誰出賣了他。
但這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連去考慮它本身,都是純粹的浪費時間與精力。
至少,在喬瑟夫本人的經驗裡,他那位爺爺可從來沒把他出賣給艾莉娜奶奶外的任何人過。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要這樣假設好了,但在經過「對方先去聯絡SPW財團設於羅馬的分部,他JOJO則在等待對方的數小時空檔中溜出旅店隨意亂逛」的大段插曲後,喬瑟夫相信即使是史比特瓦根和SPW財團,也已經不可能如此準確地捕捉到他JOJO的行蹤。
那麼,難道是那群德國佬?喬瑟夫轉念又想,然後隨即,殘留在記憶中、在墨西哥時被迫向一個人類下手的不快記憶讓他立刻皺起了眉。
不過事實是,即使他確實憑藉著好運氣在那夥人的地盤裡幹掉一個柱之男,並在成功救出史比特瓦根爺爺的同時不慎引發軒然大波,然而在當時、所有資料幾乎都隨著那座實驗室被全數銷毀掉的狀況下,就算對方背後有一整個軍隊,喬瑟夫也不認為他們會這麼快就注意到自己身上。
況且還是那句,他們是怎麼知道我JOJO的位置的?老實說,就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這到底是哪裡啊。
喬瑟夫撇撇嘴,快速環視一下四周。與「首都市區鎮容」想像明顯不太相符的斑駁街景接連映入眼中。
他是在不知不覺間走到這兒的。原本只是抱著隨性的觀光心情四處亂晃,卻逐漸離市中心越來越遠;發展到現在,喬瑟夫早已對「自己究竟身在何處」這點毫無概念,只能憑藉周遭環境猜測大概是鄰近市郊區一帶。
不得不說,即使距離和史比特瓦根約定會合的時間還有好幾小時,他也不太確定自己到時候能不能走得回去。
不過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比起這個,現在更該考量的……
「……嘿嘿。」
喬瑟夫瞇起眼,慢慢勾了一下嘴角;眼前是一個九十度的轉角。依照常識來說,這是一種「方便揪出跟蹤者」的絕佳環境。
比起這個,現在更該考量的是該怎麼順利解決身後那傢伙,不讓他一路跟到史比特瓦根爺爺眼前才對。
他拐過轉角,同時敏銳捕捉到來自身後、一陣極輕卻穩定的呼吸聲,以及快速踏過地面的腳步。顯然不只喬瑟夫,就連跟在身後的人也認為這種地段是個出手的好地方。
不論是哪裡來的傢伙,馬上就會現出真面目與目的了吧;正好,也省得我JOJO繼續這樣亂猜下去。喬瑟夫想著,同時憑藉聽覺側頭避開來自後方、瞄準了他脖子來的攻勢,接著順帶牢牢抓住因而伸到他面前的右手。
直到看清那隻手上居然握著一柄居然經過打磨的銳利小刀後,喬瑟夫不禁咋了咋舌。
「……!」
「……哇啊,我說,你可真是狠啊,小哥喲。」
儘管不認為自己會因而喪命,想到這玩意差點靠上他的脖子,喬瑟夫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稍微瞇起眼睛,同時轉過身來,將視線移向被他緊緊抓住的青年仔細打量。
就像完全沒想過自己會被抓住般,那張和他年齡相差不大的臉孔上閃過一絲驚愕,隨後,喬瑟夫感到手上傳來一陣明顯的掙脫力道。
「哎呀,別白費力氣了,你掙不開我JOJO的!」
減短的停頓之後,喬瑟夫立刻使勁握緊了他掌中的那隻手腕,同時也不忘用另一隻手掰開那支危險的小刀,使之自然落到地面。在他做著這些的同時,對方始終沒有放棄掙扎;青年粗喘著氣,頰上成對的倒三角胎記因而微微顫動。
「好了,就痛快說出來吧小哥。你是哪邊的,哈?那群德國佬?或者說,是像史特雷那傢伙一樣的石假面信徒?」
好不容易制住對方後,喬瑟夫一面問,一面卻微妙感到一種奇怪的違和。
事實上,眼前的青年根本不像他所列舉出的任何一方(最直觀地,如果是軍人應該配槍,吸血鬼的話則根本不需要這些。然而對方卻使用了小刀。),然而喬瑟夫又確實想不出除了這些之外,其他可能打算取他JOJO性命的勢力存在。
「……」
徒勞無功地再掙扎一陣子後,青年似乎終於不打算繼續白費力氣;他慢慢鬆開了右拳,繃緊的肌肉因而有了些許的鬆動。
感到掌中的手腕似乎稍微放鬆了下來,喬瑟夫不禁如釋負重地吐了口氣。
儘管不可能就這麼放跑這個人,對方不想再強硬對峙下去的服軟態度還是令他放心了些;至少,他不用再繼續維持這種「舉著手抓緊對方」的累人姿勢了。
喬瑟夫小心地維持著不至於放跑對方的力道,將那隻還被他掌握著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同時倒也不忘再次詢問:
「所以,怎麼樣?哪一邊的,嗯?」
「……哪一邊,哈?」
沉默持續了幾秒,隨後青年總算低聲開口。他的語氣相當不耐煩,像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但即使如此,喬瑟夫還是從其中感覺到不經掩飾的困惑。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給我放手!」
喂喂,搞什麼啊,這種狀況外的樣子,眼前這小哥簡直就像……完全聽不懂他的問題似的。
結論迅速閃過腦中的瞬間,喬瑟夫整個人都停頓了一下。
「……慢著,意思是……」
他不敢置信地咕噥幾聲,隨後很快提高了音調。
「難道小哥你……不知道我JOJO是誰?」
「……」
聽見他莫名其妙的問話,青年皺起眉頭,陷入一陣微妙的沉默。綠色眼睛以一種古怪的視線打量他半晌;直到喬瑟夫不自在地扭一下身體後,對方才終於發出了聲音。
「……怎麼,難不成我西撒有義務要知道你這傢伙是誰?」
對方以一種莫名奇妙的聲音毫不客氣地反問。在喬瑟夫錯愕地瞪著眼睛的愚蠢表情中,他側頭想了想,隨即又補上幾句猜測。
「……等等,難道是新來的傢伙?……搞什麼啊,小孩那邊可沒有情報傳來啊。」
「……不、」
即使思考模式向來被定性為跳躍的那種人,喬瑟夫還是在瞬間陷入一種徹底迷惑的狀態。
他眨眨眼,「不不不,等等,既然你壓根不知道我JOJO是誰,跟在我後面、還拿這種玩意攻擊我又是怎麼回事?」
喬瑟夫一面說,一面伸腳踢了踢地上那把小刀。在他的刻意之下,現在它落到了一個「這個自稱西撒的傢伙絕不可能碰到它」的位置。
「哈,當然了。誰叫你這傢伙要毫無戒心地在這附近晃來晃去?看起來簡直和外面的那群肥羊沒什麼兩樣。」
西撒聳聳肩,理所當然地說。即使是在對方已經表現出實力的現在,他還是覺得在這種地方擺出那種悠哉姿勢簡直毫無常識。
「免費告訴你,就當是我西撒認錯人的表示吧。」
義大利人說著,同時臉龐上迅速閃過一絲隱約的狡詰。
毫無疑問地,這確實帶著晦澀的示好含意。然而比起這個,西撒更大的目的仍是希望能將事情就此揭過──至少,眼下,他得先將他的手腕從對方手中搶回來才行。
當然,西撒不可能將一切情報毫不保留地全告訴眼前的大塊頭,甚至只打算提示一些無關痛癢地、「幾乎走到哪裡都不會錯」的規則而已;畢竟雖然隨處可見,但對一個新手卻還是有一定程度的價值。
哼,再怎麼說,其他人可不會像我西撒一樣親切,把消息隨便告訴這種來歷不明的人。他想著,同時讓自己繼續說了下去:
「新來的在最開始會稍微辛苦一點,但只要摸到大概的規則,想存活下去倒不是什麼難事。」
「這裡很自由的喲。只要實力夠,自然就能讓人閉嘴。另外也不太有想去挖掘別人過去的傢伙,這點倒是可以放心。」
「……」
喬瑟夫張大嘴巴,瞪著在莫名誤會下顯然已經將他視為「同一路人」的青年,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應該做何反應。
沉默近一分鐘後,他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什、……給我慢著,這個意思是,你這傢伙之所以跟在我JOJO後面不過只是因為想搶劫我?」
最初的震驚過後,喬瑟夫的聲音也逐漸大了起來:
「搞什麼啊?弄了半天,與其浪費時間在這裡猜測,把小哥你直接逮到警局才是更好的解決方式嗎?」
怪不得怎麼想都覺得不對,眼前這傢伙看起來根本不像任何一方的勢力。因為他原本就不是被誰派出來的,只是不知道為何盯上他JOJO的混混罷了。
喬瑟夫在心裡為自己莫名浪費掉的時間及腦細胞嘆一口氣,同時重新打量起被制伏在原地的人。由於他超出預料的反應,像在思考著什麼般,對方那雙綠色眼睛裡正流轉著一種奇怪的光澤。
「……警局?什麼,說到底果然是個外來者嘛。」
安靜幾秒後,西撒終於發出有些低啞的聲音;他的語氣聽起來相當古怪,就像在竭力忍住不要大笑出聲一樣。
「別逗我笑了,小哥。難道你真的以為,『外面的那一套』會在這裡產生任何作用?」
喔呀,這下不妙了。喬瑟夫聽著陡然驟變的語調,不著痕跡地藉由繃緊的肌肉觀察對方可能發難的時點,同時也不忘以語句繼續周旋下去:
「哦怎麼,我JOJO可看不出有哪裡行不通的。再怎麼說,這玩意兒可都是個絕佳的證據。」
他再次用目光示意了下那把小刀,同時在心裡決定就這麼辦──將眼前這傢伙逮到警局、漂亮解決這件事情,接著盡快趕回去與史比特瓦根爺爺會合。
「哼,前提是你在這種不方便的姿勢下,」
西撒晃晃他們還連在一起的手,聳聳肩,「還得有那個本事去撿起它,或者,更根本的……」
唔,來了嗎。清楚聽見對方深吸一口氣的聲音,喬瑟夫轉轉眼珠,在心裡暗自倒數。三、二、一……
「也要你有辦法把我西撒拖到那裡去才行!」
「嘿嘿,不是說過了嗎,你是掙脫不了我JOJO的!」
兩道聲音重疊在一起,伴隨著兩人同時開始的動作。
喬瑟夫緊盯接住西撒用力揮過來的左手……或者更正確地,被握在那隻手裡的扳手,同時也不忘注意已經落入他掌控的右腕。果不其然,在西撒動作的瞬間,它也開始奮力掙扎起來。
嘿嘿,果然,完全不出所料啊。喬瑟夫在心裡有些得意的想。然而下一秒,從掌中傳來、像電流通過般的麻痺感立刻讓他錯愕地瞪大眼睛。
「……!」
「哼,」西撒看著對方不敢置信的表情,發出一聲冷笑。
過去的經驗裡從來沒有人能逃過這招。如果不是用於掙脫、而是灌在拳頭上的話,眼前這個大塊頭搞不好得因而昏迷上整整一個月。
「哼,可真是便宜你了。」
西撒一面說,一面試圖抽回自己的手。經過剛才的那麼一「電」,箝住他的力道已經減輕了很多──事實上,在他還持續「釋放」著的情況下,對方居然還能保持住抓著他的姿勢,光是這點就足夠令西撒感到有些驚訝了。至少,在過去還從來沒人能成功辦到這點。
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了。西撒聳聳肩,在心裡想著。但是在下一秒,完全超出他預料的事情就這麼發生在眼前。
自稱JOJO的傢伙不僅沒有讓他順利抽回手臂,反而更用力握緊了他;同時,那隻仍控制他的手中也多了肉眼無法看見的某些什麼。
──與他剛才試圖用以掙脫對方的「那招」如出一轍的什麼。
「……!什、怎麼可……!」
像被夾到了電流與電流間的交會點般,手腕上的劇烈衝擊讓西撒一瞬間完全無法思考,腦袋呈現全然空白的一片。
直到過了數秒的緩衝,西撒才終於重新對上另一個人的目光。那雙藍色眼睛正以完全不下於他的震驚瞪視著他。
「波、波紋?小哥你?」
波……什麼?西撒張了張嘴。在還未完全緩衝過來的震驚裡,他一面毫無頭緒地聽著聞所未聞的嶄新名詞,一面茫然接收著對方遙遠得像是來自另個世界的喃喃自語。
「OH NO,怎麼辦……喂我說,這下可真的不妙了啊。」
2.
搶劫、鬥毆、放火。打從近十年前來到這裡時起,在與存活的搏鬥之中,這些元素始終頻繁出現在西撒的四周。
然後他完美地學會了這裡的竅門,並成功地存活至今。在這段期間裡,那股神奇的、蟄伏在他血液裡的不知名力量從來沒有背叛過他。
因為它的存在,他能揮出足以讓人昏迷一整個月的拳頭,並藉此慢慢成為附近惡名昭彰、甚至連成年黑幫份子也懼怕的存在。
但在今天以前,西撒從不知道這玩意竟然還有名字,當然,更壓根沒想過世上居然會有和自己一樣能感覺到它的人。
義大利人在心裡嘖了一聲,心裡盤旋不下的焦慮使他下意識抿起了嘴唇。
這之前,他只將對方誤認為「也將在這附近定居」的新手,雖然出於利益交換考量給出一些情報,本質上卻完全沒有視對方為同類人的意思。
當然,以身處這種競爭者遠大於同伴的環境而言,如此判斷根本再正常不過;然而在親身體會到那個力量……和一直存在自己身體裡的完全相同的力量後,一種突兀的、趨近於……「遇見同類」的心情卻微妙地浮現了出來。
即使它只存在一瞬間,馬上就被「自己還在對方對方掌控下」的具體認知掩蓋了過去,西撒仍然清楚意識到了它的存在。
不得不說,這甚至不是什麼好感,而只能稱得上是種「稍微正面的看法」的印象,卻因為已有過久不曾發生在西撒的生命裡而顯得格外陌生,並進而使他完全不知道應該做何反應。
竭力於隱藏自己隱約的手足無措,西撒咬咬嘴唇,決定將這種奇怪的反應歸咎為因震驚導致的錯覺,同時將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還緊抓著自己手腕不放的傢伙身上。
從外表判斷,對方的年齡應該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然而塊頭及體格卻硬生生比他再大上一點。
顯然,被「巧合」嚇到的並不只有他西撒而已;無論從對方剛才的反應、或眼下開始嘗試拖著他往外移動的行為都能輕易看出這點。並且,更進一步地,這傢伙對「那力量」的所知顯然比他還深上一些,至少,多得足以在他西撒完全反應不過來當下馬上壓制住他。
將思路在腦中快速順了一次後,西撒眨眨眼,不動聲色地觀察起對方試圖達成的移動路線。
以他對這附近滾瓜爛熟的認知來說,他們正走向能最快離開貧民窟區域的捷徑道路。那是一條除了有些狹窄外完全看不出有什麼不同的巷子;通常,「不小心踏進來的外來者」大多都是它的傑作,並且在今天以前,誤闖的傢伙從來沒有全身而退過。
或許是因為過去從未失手的完美紀錄作祟,直到這個時候,屬於失敗者象徵的恐懼感才終於遲來地逐漸湧現;當然,並不是真的畏懼在他心裡等同笑話的警局,而是突然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眼前這傢伙確實具有某種能夠逮住他的能力。換言之,無論對方打算以什麼方式解決這場「衝突」,他西撒都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不妙,這傢伙果然知道通往「外面」的路。眼見對方又將他拉過一個轉角,西撒瞇起眼睛,不願顯現的恐懼感與即將離開熟知地盤的不安終於讓他決定打破沉默。
他發出一聲冷笑,「……怎麼,可別告訴我真打算就這樣去見條子?」
說實話,夾雜在其中的試探並不高明。但在刻意佯裝的若無其事口吻下,西撒成功地讓它比起「失敗者的不安追問」,聽起來更像是種赤裸裸的嘲諷。
「當然,如果你這種外國佬有那本事在這裡找得到路的話。」
在西撒的推想中,眼前的傢伙就算不至於真的被這樣的言惹毛、回應的語氣也多少會因而染上一點火氣;而趁機從夾槍帶棍的衝動言語中分析出丁點情報,這就是之後的自己該做的事。
然而出乎意料地,對方卻沒有如他所願。相反地,他只是抬起眼睛,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哈,從哪裡看出來的啊?可惡,我還以為在史比特瓦根爺爺多年的訓練下,我JOJO的義大利文發音已經足夠標準了……」
……事實上就是太過標準了,真正的義大利人可不會這樣說話。
西撒在心裡嘟噥,同時正面迎上對方的視線。在那瞬間,他清楚看見對方慢慢勾起的嘴角,不過,與他對望的那雙藍眼當中卻沒有任何笑意。
「警察嗎……嘖,如果真的簡單到能全扔給他們解決,可就真的太好了啊。」
※
「……我才離開不過幾個小時,JOJO你……唉!」
「唔哇!別,先聽我說啊爺爺!這次可不是我JOJO主動去招惹麻煩的!」
喬瑟夫眨眨眼,馬上當機立斷地先行開口為自己辯駁。
在他拉著……更正確地說,強拉著,叫做西撒的傢伙踏進旅店房間的瞬間,已經等在裡頭的長者立刻看了過來。
然後就是現在這樣。喬瑟夫看了擺出一副頭疼不已模樣的長輩一眼,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顯然,爺爺完全沒料到我JOJO竟然會出去晃一圈後就順手帶了個人回來……當然不可能猜到的吧,就連我JOJO自己都沒有事先猜到了。
「我說,爺爺,聽到可別嚇到了。」
雖然他百分之百能肯定對方絕對會被嚇到,在他JOJO已經先被驚嚇過了一次之後。「這傢伙啊,」
喬瑟夫以空出的左手比比他的囚犯:「是個波紋使者。」
「……什麼?」史比特瓦根眨了眨眼。
嘿嘿,看吧。看著爺爺因這句話陷入徹底的茫然,喬瑟夫忍不住在心裡偷笑了聲。
雖然不完全理解史比特瓦根急著將他帶到義大利的理由,然而臨行前對方語重心長的那句「如果不是因為波紋使者實在過於稀少,JOJO,我實在不希望讓你過去。」卻絕對足以令他多少猜到些什麼。當時他們腳下踩著墨西哥的土地,在甚至還沒完全處理完所謂「老人綁票案」前,柱之男們正逐漸甦醒的恐怖消息便讓那位爺爺積極行動了起來。
可想而知,那個什麼「打倒所有柱之男」的目標絕不是件簡單的任務,並且在實質上還欠缺人手;既然如此,主動送上門來的「稀有資源」當然得拿來好好利用一番。
喬瑟夫想著,同時清清喉嚨,對著還沒完全回過神來的史比特瓦根重述:
「我JOJO親自感受過了。」
在西撒絕不友善的瞪視之下,他舉舉扣住對方手腕的那隻手,迫使青年和他同時抬起手來。
「從這隻手上發出的波紋。」
「雖然使用方法相當粗糙,感覺應該也沒受過什麼特別訓練,能量卻比我要強上一點……唔,或許是生活環境自然訓練下的結果吧。」
「總之,不會錯的……這小哥是個波紋使者。」
聽著喬瑟夫斬釘截鐵的語氣,在意識到這不是個玩笑後,史比特瓦根慢慢瞠大了雙眼。
四周安靜了幾秒,隨後吞嚥口水的聲音在無聲的環境裡格外清晰地響了起來。
「……這麼說……不、等等,在此之前,生活環境指的是?」
「哦,我JOJO,是在威尼斯廣場附近遇上他的、……」
喬瑟夫解釋。但沒等他說完,猛然拔高的聲音便成功打斷了他。
「那附近、……貧民街?JOJO!你居然跑到那種地方去?你──」
史比特瓦根將視線從始終不發一語的青年挪開,轉而瞪著好友的後代子孫。顯然,他已經大概猜出他們倆究竟是如何「相遇」的。
「OK、OK,不論什麼,現在我JOJO平安無事地站在這兒,不是嗎?」
喬瑟夫嘿嘿笑了幾聲,露出一副完全不以為意的模樣。
「比起這個,爺爺,聯絡的方面如何?威尼斯……唔,是威尼斯沒錯吧?那邊搞定了嗎?」
……這種時候,該說句「歷史還真是驚人地相似」嗎。史比特瓦根抿起嘴唇,突然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何感想。
意識到眼前讓人頭疼的傢伙完全沒有任何反省意味後,他沉默幾秒,最終放棄般地嘆了口氣。
「……已經透過SPW財團羅馬分部和對方取得聯繫,其中沒有出現任何差錯。」
史比特瓦根敘述,在剛才的徹底衝擊後,他的口氣已經變成一種近乎完全認命的淡漠。
「事實上,他們希望我們越快抵達越好。畢竟,那群正要醒來的傢伙可不會因為我們還沒特訓完我們的戰士,就決定再偷懶地多睡一會兒。」
「……果然嗎,時間緊迫啊……」
喬瑟夫咬咬嘴唇,喃喃說著,然後他突然意識到還投射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視線。
他側過頭,轉向仍保持一臉戒備的神情瞪著他們看的西撒。在對上視線的那瞬間,他清楚讀見填滿那雙綠色眼睛的兇狠以及困惑。
由於剛才全程使用英語,眼前這傢伙顯然沒有完全聽懂他們的交談。喬瑟夫判斷,同時給了他被迫的「同行者」一個笑容。在西撒因而頓住的瞬間,他再次抬起他們還相連的手,同時繼續開口說話。
這一次,他刻意使用了義大利語:
「那麼,怎麼樣爺爺,要把這小哥一起帶過去嗎?」
喬瑟夫問,「你看,既然情況這麼緊急,那邊對『突然再多一個』也應該是驚喜大於困擾吧?而且,他的『初始素質』甚至比我JOJO還高……哦,雖然也只高了一點。」
史比特瓦根慢慢擰起眉毛,視線在一臉不覺得有任何不對的喬瑟夫、與他身旁因為困惑及錯愕顯得十分僵硬的西撒之間來回幾秒鐘後,他嘆口氣,配合地切換了語言:
「……帶過去?JOJO,在這之前,你有先問過人家的意見嗎?」
「嗯?他人都已經跟著我JOJO過來了,難道不是嗎?」
喬瑟夫眨眨眼,理所當然的詫異讓史比特瓦根整個人被哽了一下。但在他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麼前,憤怒的聲音便從一旁傳了過來。
「……我是被你硬拖過來的吧!」
西撒瞪著擺出一副「這真是個絕妙的主意」表情的傢伙,僵了又僵,終究還是沒忍住地吼了出來。在他發出聲音的瞬間,屋裡的另外兩人同時看向了他。
「我說,雖然不懂你們在說什麼,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無論你們打算帶我去哪,我西撒都不打算就這麼乖乖任人擺佈。」
「……等、等等等等,不是連說明都還沒有聽嗎?」
似乎還真的沒將西撒的反抗預料在內,喬瑟夫眨眨眼,驚愕地張大嘴巴;幾秒之後,他才終於成功說出話來。
「我說小哥,別這樣啊,至少我JOJO沒真的把你拉進警局,不是嗎?」
「什、什麼,警局?」
「再說,如果你真的不肯,你其實是能掙脫掉我的吧?」
果斷無視掉史比特瓦根不敢置信的重複聲,喬瑟夫看著因而沉默下來的西撒,再接再勵地繼續開口。
「像我JOJO說的,雖然差距微乎其微,但你的波紋強度比我JOJO高了一點。從剛才那一撞裡,我相信你也發現了這點。」
「……」
西撒咬了下嘴唇,短暫地陷入沉默;但當他再次抬起頭時,語氣卻顯得意外乾脆。
「……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打不過你。」
他坦承,「沒猜錯的話,你對『它』的熟悉度比我西撒高,而我不認為自己能夠只憑強度就壓制過去。像你說的,差距其實很小。」
「『它』?……啊,波紋嗎?」
確實,西撒擅長於打架,也不是會因過度謹慎錯失機會的人,在過去那些日子更是從未失手。然而在面對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將他拖來這種地方的傢伙時,或許正是因為「那個」……被JOJO稱做波紋的能力,在此之前從來不曾失效,他居然產生了一種無法掌握自信的糟糕感覺。
即使目前他還沒有讓對方發現這點,聽起來仍然相當不妙。
「……所以,聽贏家的,我們那兒的規則。」
綠眼掃了喬瑟夫一眼,隨後落到了他還被握著的手腕上,西撒聳了聳肩,這麼補充。
「所以我跟了過來,就只是這樣。」
聽見他的坦白,喬瑟夫轉轉眼睛,吹了聲口哨。
「哦,也就是說,如果剛才我JOJO就這麼揪著你到威尼斯去,小哥你也會乖乖跟來囉?」
如果真是這樣可就好辦了。他想,可惜對方的答案顯然不會如他想得這麼美好。
從某方面來說,這和奢望能只把西撒逮去警局就解決一切的天方夜譚簡直如出一轍。
「……不會,我也建議你不要這麼做,」
果不其然,西撒立刻挑起一條眉毛,瞇起眼冷笑一聲。
「因為到時候,出於對安全的考量,我肯定會想辦法反抗。」
「你的下一句是,『而且事實上,我西撒正準備開始反抗。』,嗯?」
「而且事實上,我西撒正準備開始反抗……什麼!」
兩道聲線重疊在一起的瞬間,喬瑟夫也成功以胳膊擋住西撒猛然踹過來的右膝蓋。
在一陣簡短的混亂、兩人原先坐的座位都被徹底翻倒、以及乒乒乓乓的巨大聲響後,頂著史比特瓦根驚恐的眼神,喬瑟夫順勢放倒了西撒,隨後更順利藉由九十五公斤的高大軀體將青年壓制在地面。
「嘿嘿,如果在公開場所,肯定已經被服務生架開了吧。」
喬瑟夫氣喘吁吁地俯視著被壓在身下的人,在粗喘著氣側耳傾聽一會兒後,他發出這樣絲毫不顧忌場合的感想。或許是因為房間的隔音不錯,這陣騷動似乎沒有傳出門外,也因而並未引來飯店的關切。
「不放過任何機會,可真不愧是『那兒的人』啊。嗯?這下看你還能耍什麼花樣?」
「……給我下去!」
西撒咬牙切齒地瞪著身上的人,在對上毫無反省之意的笑容後,他不安分的掙扎立刻變得更加劇烈了。
「唉呀,抱歉爺爺,可以請你先出去一下嗎?」
然而喬瑟夫卻完全沒有理會西撒的意思。相反地,他逕自轉向還愣在原地的史比特瓦根,慢慢勾起一個柔軟到很不妙的笑容。
「給我點時間,我JOJO會處理好這小哥的,我保證。」
……保證什麼啊。史比特瓦根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兩名瞬間就扭打在一起、在現在平面上幾乎完全重疊的青年。理智以及多年的慘痛經驗告訴他,喬瑟夫口中的「處理」十之八九不會是他觀念裡穩妥的方式,甚至還可能跑到十分不妙的地方。
然而在看著喬瑟夫微笑的臉龐時,一股奇異的溫暖卻慢慢流過了心裡。
或許,在自己在潛意識裡始終覺得喬瑟夫真的能夠做到……或者說,他知道喬瑟夫能夠做到。
即使平常十分亂來,但如果是喬瑟夫,他肯定有本事能處理到最好。
史比特瓦根深深看了在自己眼皮下逐漸長大的後輩一眼。在對上那雙藍色的瞳孔時,他從裡頭讀到滿滿的強烈自信。
他猶豫了幾秒,最後終於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在兩名年齡相差不大的青年目送下,他拿起大衣與帽子走出房間,同時不忘貼心地關上房門。
3.
「你想在那裡待上一輩子,直到你逐漸失去力氣、或哪一天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莫名其妙的死掉為止?」
「如果小哥你真的這麼打算,那當然也是你的選擇。不過,向你推銷另一種『新生活方式』也是我JOJO的權力吧。說好的,你至少得聽聽贏家的意見。」
「跟我們走吧,怎麼樣?雖然可能有點……唔,或許並不只有點?危險。不過啊,」
「我們可是要去拯救世界哦。」
……拯救什麼啊,聽起來簡直愚蠢透頂。西撒以胳膊撐著臉頰,故作無所事事地望向窗外。
不同於習以為常的景象,白色雲層並未像往常般懸在頭頂,而是漂浮在十分接近的下方。但即使如此,那也不是那種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離──事實上就算是,同樣也會被透明的強化玻璃阻擋而無法如願。
然而還是很近。在此之前他從沒有如此接近天空過。西撒想著,然而他隨即意識到正佔據著自己腦袋的並非什麼大事,而是個「完全不著邊際的愚蠢想法」。
換言之,他正做著的是毫無益處地浪費時間。在他近10年的貧民街生活經驗裡,這可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好事。
西撒抿抿唇,在心裡命令自己立刻停止這些。他收回目光,讓視線掃視了周遭幾秒,最後決定開始觀察這架小型直升機中的其他乘客。
身旁叫JOJO的傢伙正在閉目養神,顯然對於這種移動方式已經相當習以為常,完全沒表現出任何興奮;至於那個老頭,做為這次行程的總負責人,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奇異的擔憂,卻不像針對他西撒進行的「看管」。
事實上,西撒始終有種奇怪的直覺──它似乎是落在自己旁邊那個JOJO身上的。
或許是因為他目光裡的莫名其妙連帶讓探究的視線逐漸明顯起來,老人頓了一下,接著慢慢抬起頭來。
「……真是的,從那次經驗後,和JOJO一起搭飛機總是讓人感到心驚膽戰啊。」
低聲嘀咕了這句讓人聽也聽不懂的句子後,對方轉過頭來,對上他的視線。
短暫的沉默持續了幾秒後,試圖攀談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是叫做……西撒,對吧?」老頭(JOJO一直叫這傢伙爺爺,他因而無從知道對方的名字。)問。在名字被讀出來的瞬間,西撒看見那張臉上閃過一種奇怪的若有所思,就像想起了什麼似的。
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無論JOJO或者這老頭,現在對他西撒都還只是「幾小時前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換言之,他敢肯定他們絕不可能認識他,對他西撒也幾乎一無所知,就如同現在的自己對他們一樣。
於是西撒決定就此將它視為錯覺。他遲疑幾秒,發出一個含糊的悶聲。
「……啊。」
實際上,他不太喜歡回答這個問題,即使它十分普遍地存在於人與人的交際之間──就連生活在他過去十年間所居住的那種區域都無法倖免,當然更不用說是「外面」這種倚重聯繫關係的世界。
答案本身倒不是什麼難事。只是通常而言,另外一個問題都會被銜接在後。而西撒知道光只是聽見它,便已足夠引爆他所剩不多的全部耐心。
人類可真是讓人厭惡啊,無論是在那裡或者外頭,這種以好意包裝的試探都讓人無法苟同。他想,同時聽見毫不意外的問句緊接著砸下:
「姓氏呢?」
「……」
西撒用力咬住了嘴唇。
他想他得更正一點。他不是不太喜歡那個問題,而是對它感到深惡痛絕。
然而,在他還來不及為此做出任何出格……至少,以世俗標準而言相當出格,的舉動之前,另一道聲線便從身旁傳了過來。
「沒有姓氏哦,這傢伙。」
喬瑟夫睜開眼睛,以一種閒聊般的自然插入他們的對話之間。可想而知,他雖然擺出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卻並沒有真的睡著。
在他坐起來的瞬間,另外兩人同時看向了他。
「是嗎……」
史比特瓦根咕噥了聲。雖然是疑問詞,語氣裡卻沒有任何追問的意思。
「哦,沒錯,」
喬瑟夫轉轉眼珠,發出一個肯定詞;接著,毫無預警地,他挨近西撒,嘿嘿笑了一下,隨後便將胳臂環過對方的脖子、直接放到了肩上。
「至少,他之前也是這樣回答我JOJO的。」
「……搞什、!喂!」
被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有些措手不及,西撒悶哼一聲,立刻瞪向整個掛到自己身上的人。在對上那雙藍色眼睛的同時,他從裡頭看見清楚的警告,以及隱約的解圍之意。
西撒抿起嘴唇。就像喬瑟夫一樣,他也想起了在之前的「遊說」過程中,喬瑟夫吐出與現在如出一轍的問句的當時。
那個時候,他差點失去了所有控制,直到喬瑟夫的努力制止才拉回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之後他們決定達成兩個共識──不再談論西撒的過去,以及「外面的世界可不適用他過去所累積的那些經驗」。
「……啊。」
西撒吞下冷哼,發出模糊的音節。在他點頭的瞬間,掛在他身上的喬瑟夫明顯放鬆了下來,他撇撇嘴,以毫不留情的力道將對方奮力推開。
「哇喔!」
「……這樣嗎。」
然而老者卻完全無視了他們的「打鬧」。他抿起嘴唇,發出意義不明的長音,同時眼中也再次閃過堪稱奇異的光澤。
雖然沒有再被追問下去,對方卻反而讓西撒逐漸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煩躁感,同時也完全失去繼續欣賞窗外景色的心情。
西撒不再繼續接話,而是倒回座位上,蜷起身體試圖將自己更塞進椅子裡一些。
捲住自己,盡可能讓接觸空氣的面積降至最低,這是他多年下來所養成的習慣。
然後他閉上眼睛,準備讓自己一路睡到抵達他們的目的地。
※
這個話題最終沒有再被提起。無論是旅伴中的哪位,最後都若無其事地以西撒來稱呼他,幾乎一路無話可說的旅程也沒有因而再出現什麼波動。
直到即將抵達目的地的十五分鐘前,西撒才知道他們要去的原來並非那個舉世聞名的水都,而是位於它東北方的某座小島。
「哦!就是那裡嗎,那個叫Air Supply的地方?」
喬瑟夫問。不同於剛啟程時的閉目養神,現在他神采奕奕地緊貼在透明的強化玻璃上俯視著窗外。
簡直像他剛才的休息只是為了要培養出足以在這裡充放浪費的精力一樣。西撒在心裡冷笑,同時卻忍不住也睜開了眼睛。
當窗外的景象映入綠眼時,他看見一片蔚藍中格外顯眼的那塊陸地。
「向你推銷另一種『新生活』方式也是我JOJO的權力吧。」
「跟我們走吧,怎麼樣?」
隨著喬瑟夫充滿自信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奇異地,一陣十分微小、存在感卻格外強烈的溫暖也慢慢流過他的心中。
那些是喬瑟夫用以遊說他的句子。說實話,聽起來相當可笑,甚至連豪賭都算不上,而是必敗無疑的送死行為。就算在剛來到羅馬、亟需擁有一個立足之地的當年,他也從沒做過這種穩賠不賺的賭注。
……但他西撒卻真的站在這裡了,在那JOJO傢伙毫無可信度的說服之下。他抿起嘴唇,專注地盯著隨時間流逝而越漸接近的島嶼。在喬瑟夫口中,那兒是他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地方。
或許只有在這種時候,西撒才會在心裡向自己承認,身在貧民街裡的自己雖然不至於弱得無法保護自己,同時也一直在「想盡辦法讓自己活下來」這方面做得不錯,但他卻確實無法克服始終隱約存在、對於生命以及未來的茫然。
即使從未對外表現出來,西撒心裡卻始終有種奇妙的預感,覺得自己或許終有一天會無法忍受那樣的生活無止盡地漫延下去。
事實上,之所以沒有在更早之前就離開「棲身之處」,或許只是因為缺少一個開始的契機罷了。
某個契機,需要它的自己,以及將它送來給自己的JOJO。大概,這就是他西撒之所以站在這裡的原因吧。
西撒想著,他將契機這個單字含在喉嚨,在腦中慢慢地反覆咀嚼。
過去也曾有人對他打過入夥的主意。在那附近,他西撒的身手既算過得去,同時也足夠冷酷,必要時甚至可以相當殘忍。為此,不少黑幫份子都曾找上他,卻從來沒有人能成功打動他過。
然後JOJO毫無警覺地闖進他的視線裡,帶來一連串遠遠超出他意料的發展與波紋這個名詞;再然後,對方成功藉由毫無邏輯的蠢話和天真的理想將他西撒帶到了這裡。
……什麼啊,為什麼聽起來簡直像「他西撒在不知不覺裡被那徹底牽著鼻子走」一樣。金髮的義大利人撇撇嘴,收回自己凝視著「新生活」的目光,同時讓耳朵接收還在一旁持續的對話。
「我說,那種小島會有足夠的空地來讓直升機降落嗎?」
「……」先是簡單嘀咕了一句後,史比特瓦根才開口回應。
「放心吧,莉莎莉莎會準備好一切的。」
西撒眨眨眼,慢慢挑起一條眉毛。如果在此前曾多次救了他的聽力沒有出錯,剛才那老頭所說得似乎是「聽見JOJO說出這種話的感覺可真不妙」。
但喬瑟夫顯然沒有聽見這個。此時,他的注意力已經全都放到了在此之前從未聽聞過的人名身上。
「莉莎莉莎?奇怪的名字啊……聽起來是個女人?」
他喋喋不休地追問,「難道,是這個月特訓我們的老師?」
「事實上,是老師『之一』。」史比特瓦根糾正。他刻意在「之一」上下了無法忽略的重音。
「還有另外一位馬利歐。沒錯,他們就是這次特訓你們的主要負責人。」
「……」馬利歐。
西撒深吸一口氣,無聲咕噥著這個名字,然後他又在心裡慢慢重複了一次。馬利歐。
自從那場回想起來根本活像是被JOJO洗腦的遊說之後,為了所謂「新生活」的開始,西撒便開始認真要求自己「不要受到過去的慣性思維影響」。
從目前看起來,成效應該是有的。至少,無論是剛才老頭詢問的姓氏問題,或者幾秒前聽見的「那個名字」,它們都沒讓他完全失去理智,他也成功克制了自己不斷湧升的情緒。
但就算是這樣。西撒想。就算是這樣……
「……真是討厭的名字。」
他以沒有任何人能聽見的氣音低聲嘟噥。事實上,何止是討厭,簡直讓人無法不去憎恨。
就算是這樣,他仍然無法完全控制住在心底根深蒂固滋長、陪伴他度過那十年歲月的深刻憤怒。只要事關那個傢伙……那個男人,即便只是一個在義大利裡再常見不過的名字,要引出他最不堪的一面也絕對綽綽有餘。
※
「所以,」戴墨鏡的女性說。她結束短暫打量喬瑟夫與西撒的目光,轉向史比特瓦根及他身後那架尚未熄火的直升機。
「就是他們,嗯?這就是另外那個小鬼?」
她精確地朝西撒的方向示意一下。
「對,就像之前聯絡裡說的那樣,莉莎。」
史比特瓦根張張嘴,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不過最終,他只是簡單地回答。
「JOJO……喬瑟夫‧喬斯達,還有西撒。妳打算現在就向他們說明嗎?」
「……不,再等一會兒,馬利歐就快到了。」
她抿抿嘴唇,伸手調整了一下圍巾。「剛才接到消息,他在路上多耽擱了一會兒。」
……又是這個名字。
西撒無聲地嚥了口口水。即使他已經知道那是「特訓他們的老師之一」,他還是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對著某人喊出「馬利歐老師」的場景。
他一面毫無邊際地亂想著,一面讓耳朵自然接收著其他人的對話。在他發呆的那幾秒間,話題已經以某種詭異的快速跑到「我得先走一步了,艾莉娜女士還在等著JOJO的消息。」這種方向,其中還夾雜著「喂,可不要讓艾莉娜奶奶擔心啊!」的大呼小叫。
什麼啊,以在意家人這種方面而言,JOJO這傢伙倒是挺像個義大利人的,和他那標準到詭異的義大利語發音簡直是兩個極端。也難怪他的存在會讓我西撒如此火大。
西撒在心裡評論,同時卻奇異地察覺自己似乎遠比想像中還要平靜。至少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告訴他自己會有這種「好脾氣」的反應,西撒肯定會對那傢伙嗤之以鼻。
史比特瓦根拍拍喬瑟夫的肩膀,朝西撒點點頭,最後轉向他們未來的老師,脫下他的帽子。
「他們就拜託妳了,莉莎。」他以一種鄭重的聲音說。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使用了複數代名詞。喬瑟夫嘿嘿地偷笑一下,西撒則沉默著轉開了視線。
「另外,請替我向馬利歐問好。」
史比特瓦根離開得就像他們來的時候一樣快速,簡直就像他只是為了親自送走他們才會跟到這裡似的。在那輛直升機升空之後,由於莉莎莉莎沒有移步的念頭,他們因而不發一語地待站在那幢別館門口面對一望無際的海面,就像三根沒有生命的木樁。
縱然喬瑟夫本身不擅長於保持安靜,在老師無聲(但是可怕)的沉默中倒也沒有再試圖向西撒搭話。只是這顯然讓他很不適應;即使是像罰站般呆站的姿勢,他也不斷以最小幅度扭動著身體。
在以一種詭異的僵持渡過近五分鐘後,一艘小船總算駛入了三人的視線。由於距離還有些遠,只能隱約看見一名駕駛船隻的女孩,但這卻似乎讓莉莎莉莎鬆了口氣:
「來了啊……」
她說,同時連帶打破了持續已久的安靜。她的聲調仍然十分平淡,然而不只喬瑟夫,甚至連西撒也在瞬間鬆了口氣。
駕船的女孩顯然也看到了他們。她一面熟練朝他們的方向駛來,一面轉過頭說著什麼。
直到這個時候,西撒才發覺船上似乎還有另外一個人;由於採用坐姿,從他們的角度無法看見對方的臉孔。
大概就是那個叫馬利歐的傢伙了。西撒在心裡暗自猜測,而他身旁的喬瑟夫顯然也是這麼想的。他憋不住般地拽了下西撒。
「是個男人啊……嘿嘿,喂你說,他們會是什麼關係?」
「……誰知道啊。」
西撒退開一步,避過貼過來的咬耳朵;但在他還來不及為喬瑟夫的毫無預兆表示抗議前,對方興奮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
「哦,來了來了!」
在喬瑟夫期待的語氣之中,西撒重新挪回他的視線。現在,駕船的女孩已經俐落地停好了船,並領著「訪客」朝他們走了過來。
跟在她身後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重新踩到陸地之後,他便直起了先前蜷曲在船上的身體,同時也抬起了頭。這使他們在陽光下得以清楚看見他的面容。
西撒愣在原地,一片空白在他腦中轟然炸了開來。
3.5
「絲吉Q,辛苦了。」莉莎莉莎說。她朝走在前方的女孩微笑一下,隨後看向後方的男人。
「馬利歐,稍微有點晚啊。」
「哦,抱歉,墨西哥那裡的收尾比想像中還要複雜了些。」
於是男人很乾脆地道了歉。他一面解釋著,一面將目光移到她身旁的兩名年輕人身上。
在看見西撒的瞬間,一種奇異的似曾相識從馬利歐腦中閃了過去,這讓他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但他隨即將它視為一個偶然的錯覺。
「那麼,莉莎莉莎,他們就是那兩個面具未來的主人,我們的學生?」
他問,同時朝兩名青年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JOJO,對吧,史比特瓦根先生常提起你呢。旁邊和你一起的這位,就是被你在路上臨時拉來的夥伴?」
他看看喬瑟夫,接著將視線轉到了西撒身上。不知道為什麼,這位年輕人緊緊抿著嘴唇,臉色顯得十分難看。
「哦!」
顯然,馬利歐的爽快立刻博得了喬瑟夫的好感度。他應了一聲,也跟著望向自己身旁的人,然後他馬上被自己「未來同學」的可怕臉色、以及身軀顯而易見的僵硬嚇了一跳。
「喂怎麼,沒事吧西撒?」
喬瑟夫立刻不加思索地開口問話。即使只相處了幾個小時,但這傢伙再怎麼說也是被自己拖過來的,於情於理,他當然都無法就這麼放著對方不管。
然而在得到西撒的回應前,出乎意料地,另外一道聲音便率先響了起來。
「……西撒?」
馬利歐愣了愣,慢慢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同時視線也再次回到那名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身上。在清楚看見對方臉頰上那對倒三角型胎紀時,他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唔,怎麼回事……疑惑從喬瑟夫腦中一閃而過,但由於還將注意力放在西撒身上,他並沒有繼續多想下去:
「哦,是這傢伙的名字,不過沒有後面的姓氏。對吧?」
他先以一種自然的口氣敘述,直到句末利用反問將發話權重新交給西撒後,語氣才又重新恢復為問候般的擔憂:
「……喂,我說你啊,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從JOJO那傢伙甚至沒費勁去掩藏的關心這點,就能清楚知道自己的狀態距離「沒問題」絕對有很大一段差距。西撒在心裡想。事實上,他覺得光在「沒有在見到男人的瞬間立刻衝上去」這點上,自己就應該獲得很大的嘉許了。
「……對,沒錯,JOJO,就像你說的。」
過了十幾秒後,西撒總算從喉嚨中擠出了聲音。說實話,除了稍微沙啞了一些外,他聽起來與先前毫無差異,就像正敘述著一件再確切不過的事實般。
他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在對上男人視線的瞬間,他看見裡面閃過一種柔軟的悲傷。
而這完全無法妨礙到他說出接下來的話:
「我西撒可沒有那種沒用的東西。」
4.
特訓順利……姑且,還算順利,地展開始了。
在簡單和老師們打過照面後,喬瑟夫與西撒便在毫無預警下被扔進某個充滿油酯的洞裡,試圖憑藉還未受過訓練的波紋黏附性徒手攀爬高達二十四公尺的大理石柱;在此同時,他們倆還半強迫地與某個「據說能夠調整呼吸習慣」的面具過著共生生活。
雖然在兩個人裡,喬瑟夫似乎是比較會控制的那個,但由於他將許多時間浪費在吵鬧、投機取巧,以及「關注著他有點不對近的同伴」上,先成功將自己黏到柱子上的反而是最初完全無法抓到竅門的西撒。
即使分別都在距離終點六公尺處耗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些最終還是沒有難倒他們。於是三天後,當他們總算重新再次踩到地面時,筋疲力竭的喬瑟夫也完全沒有餘力再去考慮西撒先前那段「短暫的不對勁」。
莉莎莉莎與站在身旁的馬利歐交換一個視線,然後她輕拍一下手掌;不出意料,這個舉動成功拉回了他們幾乎已經開始渙散的注意力。
西撒甩甩頭,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即使已經瀕臨虛脫,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模樣還是成功讓他的胃產生了一陣痙攣。
「是嗎,這麼聽起來,你的情況說不定是件好事。」
三天前,在聽完他沒有姓氏的宣言後,那個女人就是以這句話打破沉默的。
「這表示,就算你在接下來的危險戰鬥裡送命,世界上也不存在會因而感到難過的人吧。」
「JOJO,西撒。從你們在這三天裡不斷注意對方的目光,我相信你們也注意到了。」
莉莎莉莎開口說。在默默記下分別從兩張臉孔上一閃而過的尷尬後,她開始輪流掃視起眼前的兩名學生:
「對方使用波紋的方式和自己的差別。」
「JOJO習慣將波紋附著到物品上。當然,這是一種不錯的方式,但過度使用卻會讓你太過依賴傳導的作用。再怎麼說,波紋可是只能對活體生命產生作用的。」
「以地獄昇柱的試驗為例的話,在失去道具的輔助後,你就變得完全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下手了。」
喬瑟夫將雙手環到胸前,發出唔唔、嗯之類用以思考的聲響,聽起來就像同意了莉莎莉莎的分析般。這讓西撒忍不住眨了下眼。
從他認識JOJO直到現在,不算上在地獄昇柱裡度過的三天,他只看過JOJO使用過兩次波紋,分別是在禁錮他打算掙脫的手、以及格擋住他踹過來的右腳膝蓋的時候。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錯,這兩次,JOJO手上都沒有拿任何東西。
似乎意識到了他的疑惑,喬瑟夫稍微轉過頭來,朝他擺了擺手:
「那個時候,我JOJO直接是把你的手當成另外的『物品』來看的,」
他解釋。「這才順利把波紋灌了進去。但是那根該死……咳、我是說,那根大理石柱的體積實在太大了,根本不可能用這種手段。」
沒有特意阻止他們的交流,直到咬耳朵般的討論告了一段落,莉莎莉莎才又繼續開口:
「相對來說,西撒總是直接藉由手來放出波紋。這讓他很快就找到了將自己黏在柱子上的辦法。」
「不過,從直接使用手掌到『一點集中』還是花了一段時間。」
她舉起一根手指,這麼解說。在漫長的攀爬過程中,經歷最開始多次重新下滑的失敗以後,西撒最終找到了這個方法。
「這也表示你一直以來都只會這樣使用。特訓雖然多少改變了你的習慣,要想達到『與它完全熟悉』的目標還是有一大段距離。當然,這點JOJO也是一樣的。」
在兩人因為她一席話而逐漸陷入的若有所思中,做為這場特訓主導人的莉莎莉莎做出了結論。
「因此,特訓裡會有分別針對個人的部分。」
她宣布,「當然,基本的體力和基礎訓練會在一起進行,這部分由羅吉茲和梅西奈、你們的代理師父負責。」
「至於更深入的分別課程……」
說到這裡,莉莎莉莎短暫停頓了一下,讓她的目光落到了西撒身上。
「西撒,你得在這一個月裡從我身上學會這個。」
她說,在甚至沒有做出任何舉動的情況下,她圍在脖子上的絲巾一下子直豎起來。「而首先,你需要先擁有一項『招牌武器』。」
她瞥了似乎想說什麼的西撒一眼,聳了聳肩。
「我的建議是,它最好在遠距仍具有攻擊力,畢竟實戰上可不是每次都搶得到近距。」
在「老師」的眼神示意下,西撒咕噥一聲,無聲鬆開了口袋中的那柄扳手。
「至於JOJO,」莉莎莉莎勾了一下嘴唇,朝她的學生點點頭,隨後轉向另一名青年:
「馬利歐會讓你明白該怎麼利用身體每個部分。對波紋使者來說,它們可都是最佳的武器。」
「……唔。」
喬瑟夫應了聲。隨著三天時間過去,他對艱辛及努力的厭惡也逐漸變成「沒有餘力再去考慮」的累贅。然而即使如此,想到接下來將面臨的生活,即便嘴上的面具多少具有模糊作用,他的語氣聽起來還是十分興致缺缺。
喬瑟夫抬起頭,看向在接下來一個月中將成為他私人老師的男人,對方朝他眨眨眼,以無聲的口型說了句「請多指教」,同時目光卻從沒真正離開他身旁的西撒身上過。
他皺皺鼻子,也跟著將視線移至西撒身上,他的特訓夥伴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與手指,專注得就像正在思考著什麼似的。這讓西撒完全沒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兩道視線。
直到莉莎莉莎的聲音從頭頂上再清楚不過地響起時,西撒才重新抬起了頭。
「那麼,」女性再次拍了下手,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若無其事地做出總結。
「在有限的時間裡,盡自己最大努力去變強吧。」
※
打倒「負責訓練自己的老師」。
這是此次為期一個月的特訓裡,被設定為最後課程的終極目標。為此,他們必須各自從自己的老師身上得到對方的拿手本事,將它們融入自己過去慣有的使用方式,然後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靈活運用。
換言之,喬瑟夫必須在了解「如何更有效地直接運用自己的身體」後,憑藉他新學的本事擊敗馬利歐;西撒則得研發出他的招牌武器,接下來自那條絲巾的所有攻勢、然後不甘示弱地將它們完美反擊回去。
由於島上固定的空間(別館看起來似乎很大,但實際上,絕大多數空間都留給了那些用以修行波紋的大型機關。),出於寢室數目有限的考量,兩名學生被塞進了同個房間,並在這種分配下開始了幾乎朝夕相處的「同居生活」。
最開始時,無論是喬瑟夫或者西撒都對這種分配感到很不適應。至少在過去,別說成為室友了,他們甚至完全沒有和他人分享空間的習慣。
然而與它的不動聲色呈現全然反比地,時間流逝的威力永遠比想像中要來得巨大許多。
在幾乎形影不離相處的快速磨合下,不僅逐漸滋生的默契開始出現在他們之間,甚至在來到島上的一星期後,在此之前從沒嚐過「使用浴室居然需要排隊」待遇的喬瑟夫,也能習慣讓西撒在睡前佔據廁所整整一小時搞定那些肥皂水而不至於發出牢騷。
「所以說,這究竟是怎麼來的?」
某一天,當西撒提著他的自製武器、用以產生波紋泡泡的肥皂水跨出浴室時,喬瑟夫指指他手上的容器,以一種閒聊般的口氣開口問。
「難道是莉莎莉莎的提議?」
即使在他們的課表中、被劃為個人特訓那個時段是分頭進行的,喬瑟夫還是或多或少看過西撒的新武器。
顯然在此之前,他從沒有想過一個大男人……還是他在那種地方撿到的男人,居然會做出這種選擇;當初第一次看見時,喬瑟夫還記得自己愚蠢地張大了嘴巴。如果不是因為帶著修行面具,那裂口大概足以塞進一整顆雞蛋。
但不得不說,其實真的……還挺適合西撒這傢伙的。當那個傍晚、屬於黃昏的橘紅色夕陽灑上對方精心架構出的波紋泡沫陣時,他不由得在心裡發出這樣的感慨。接著在下一秒,因為他的分心而找到空隙的馬利歐便毫不留情地將拳頭灌進了他的腹部。
「唔,不是。」
聽見他的聲音,剛從浴室跨出來的西撒暫停了準備進行的、除去身上水氣的動作。
「只是我碰巧擅長這個。以前,阿密迪奧(Amedeo)、……」
然後他突然愣了一下,立刻像是想起什麼般地止住了語句。
「……不,沒什麼。」
「唔,好吧。」
喬瑟夫聳了聳肩,鑽回他的床上。基於那個「不多加打探西撒過去」的兩人共識,他並沒有針對西撒明顯的失言再追問下去。
但這可不表示他就真的完全不想知道。
喬瑟夫想。他深吸一口氣,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馬利歐。這三個星期來,他從對方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而今晚就是驗收這些的時候。
與此同時,西撒也在另一個角落面對著莉莎莉莎吧。他瞄了月亮一眼,在心裡如此猜測。始終在身體中流竄的緊張感因而奇異地平復了些。
於是他咧開嘴,朝他的「私人特訓專員」微笑了一下:
「喲,老師。」喬瑟夫叫。雖然使用著敬稱,語氣中卻是像面對著平輩般的隨意。
「單純決勝負就不好玩了,就這麼來打個賭吧。」
「如果我JOJO能夠贏你的話,就回答我一個問題,怎麼樣?」
聽見他的要求,馬利歐停下捲袖子的動作,直起身體看向了他。在目光對上的幾秒鐘後,對方眨眨眼,聳了聳肩。
「如果你的問題裡不含這座島上任何一個人的名字的話,即使最後是你輸了,我照樣可以回答你。」
「……OK,」
喬瑟夫轉轉眼珠,從嘴角緩慢勾起了一個弧度。「那麼,就這樣一言為定了!」
他邁開腳步,在吐出聲音的同時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像是算準了時機般,馬利歐也立刻抬起胳膊,在恰到好處的時機架住迎面砸來的拳頭。
於是在半小時的激烈打鬥後,喬瑟夫氣喘吁吁地鬆開對他老師脖子的禁錮,站在馬利歐身旁俯視著整座Air Supply。這裡是當初在地獄昇柱訓練時、他和西撒竭盡全力才好不容易爬上來的出口,同時也是整座島最高的地方。從塔頂看過去,可以隱約看見莉莎莉莎和西撒還在纏鬥的景象。
「說吧,JOJO,你想問什麼?」
將視線在那個方向再停留個幾秒後,馬利歐收回目光,將它轉向他那位在這三個星期裡進步飛速的學生。
「願賭服輸。像約定的那樣,只要你的問題合乎規定,我馬利歐一定照實回答。」
然後他聽見喬瑟夫嘿嘿笑了一聲。
「唔,那麼,我想知道阿密迪奧是什麼人?」
馬利歐張大嘴巴,愣愣地瞪著站在他眼前的小鬼。就在剛才,喬瑟夫吐出一個完全超出他意料的人名。
「……史比特瓦根先生說得沒錯,JOJO,你確實是個天生的賭徒。」
經過幾秒鐘後,男人才終於從喉嚨中發出了聲音。
「既只問了一個問題,它也完全符合我們的約定……是西撒告訴你的?阿密迪奧的事。」
「唔,不能算是。」喬瑟夫聳聳肩,不閃不避地對上他老師深色的瞳孔。
「他只是有天不小心說溜了嘴,在製作那些肥皂水的時候。」
「……果然嗎。」
聽見喬瑟夫的回答,馬利歐在瞬間閉了下眼,就像喬瑟夫的話成功讓他回想起了什麼般。在他重新回過神的瞬間,喬瑟夫看見那張臉孔上閃過顯而易見的柔軟。
「看到西撒選擇使用泡泡時,我也猜過會不會是這樣。」
馬利歐將視線從喬瑟夫臉上挪開,重新望向塔外;在沒有月光、整座島嶼都被夜幕籠罩住的現在,只有位於遠方的某處因為另一場最終試煉的進行而燈火通明。
無庸置疑,老師在看著的是西撒的方向。喬瑟夫想。事實上,從第一天來到島上、隱約察覺他們兩人間始終存在的不對勁時,喬瑟夫便已大概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在今天之前,他從來不曾這麼確切肯定過。
他不自覺地深吸口氣,讓耳朵接收著從身旁傳來的句子。
「事實上,吹泡泡是阿密迪奧的愛好;比起這個,西撒更喜歡摺紙飛機。」
馬利歐敘述。在他說著這些時,喬瑟夫從他的柔軟中聽出了一種久違得恍如隔世的懷念。
「但因為阿密迪奧年紀太小,總是由西撒來替他製作泡泡水,他也因而逐漸擅長起這個。」
「所以他是……西撒的弟弟,對嗎?」
喬瑟夫慢慢地問,同時不自覺地嚥了口口水。雖然話題是由自己所發起,但在聽著男人低沉的嗓音時,一種隱約夾帶心虛的不自在感卻隨著時間經過逐漸湧現了出來。
搞什麼啊,這種簡直就像……自己未經同意,卻在沒完沒了不斷挖著別人的傷口似的。
當這個敘述閃過他腦中的瞬間,馬利歐也正巧轉了過來。即使僅憑塔燈作用的照明度並不足夠,喬瑟夫卻清楚看見對方那雙已經開始有些濕潤的深色眼睛。那其中充滿悲傷,卻沒有任何責備意味。
「……對,」
再經過幾秒,然後他的老師終於回答。「同時也是我最小的兒子。」
5.
直到西撒成功藉由自己的波紋泡泡打敗三星期來都在訓練他的女人、結束所謂「最終試煉」時,用以報時的大鐘也已經指向將近五點的位置。
即使在生活於貧民街時便已有過多次與人動手的經驗,而過去三個多星期中也不乏針對實戰的特訓,然而對西撒而言,這場自從到了Air Supply後便不曾再有過的「決鬥」還是充滿許多尚未適應的因素。至少,從最客觀的方面來說,這是他頭一次有意識地全程使用波紋;並且,他面對的還是一名足以擔任教師的波紋高手。
而這讓整場戰役的過程無可避免地被拖得極長。即便莉莎莉莎的最終目的並非徹底打敗他,卻絕不表示能夠奢求手下留情、或攻擊速度就會因而放慢多少。事實上,有大半時間,西撒都在忙著試圖擋住那條可怕絲巾的攻勢。
然而一來一往的長時間過程中也給了他絕佳的佈陣機會。泡泡雖然十分易碎,在承載波紋後能存在的時間及強度卻都大幅提升,甚至超過了西撒最初的想像。於是,在黎明即將到來、清晨第一道光線灑落的那秒,漂浮在四周的水泡便一下子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利用無數次的折射及反射,西撒成功將那位老師困在了泡沫陣之中;再然後,他終於通過最後的試煉,得到「無庸置疑合格」的評價。
他在回房的途中路經了塔頂附近。那是地獄昇柱試煉的出口、喬瑟夫與他們名義上的另一位老師……馬利歐‧齊貝林進行最終試煉的地點。
雖然沒有刻意上去確認,沉澱在四周、沒有任何活動氣息的寂靜卻讓他輕易得知已經沒有人在這附近。
而最終試煉當然不是什麼可以隨意暫停的兒戲。也就是說,喬瑟夫結束的時間比他西撒還早。並且以那小子那種死纏爛打、不擇手段獲得勝利的個性,同樣通過試驗的可能性相當地高。
雖然在個人特訓的部分是與喬瑟夫分開訓練的,但在由羅吉茲及梅西奈兩位代理師父負責的基礎訓練部分卻不是如此。而在那些有限的相處時間裡,喬瑟夫一面大呼小叫嚷嚷著最討厭努力、一面卻咬著牙試圖達成訓練課程的表現讓西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換言之,那傢伙八成已經在房間裡呼呼大睡了吧。當這個想法自然掠過腦中時,喬瑟夫嘿嘿笑著調侃他「動作真是有夠慢的啊」的生動想像也突然一下子浮現出來。
西撒甩一下頭,在冷哼出聲的同時連帶忽略掉想要微笑的衝動。
到了現在,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就像喬瑟夫最初「拐他過來」時承諾過的那樣,Air Supply確實成為了他新生活的開始。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西撒甚至已經有些忘記那些在貧民街中、那些讓他之所以能安全活到現在的本能了。
讓他西撒蛻變成這種模樣。當然,周遭環境的變化肯定佔了很大的因素,他的室友卻也絕對功不可沒。
不說其他,如果告訴一個多月前的自己「他西撒和某個傢伙和平共享著同個空間三個多星期,他卻完全沒有提出異議」的話,那個在貧民街中足以令絕大多數人聞風喪膽的存在肯定會以不屑的冷笑表達自己的嗤之以鼻。
西撒推開房門,同時甚至已經隱約做好被JOJO嘲笑動作太慢的心理準備。
然而出乎意料地,房裡空無一人。喬瑟夫並沒有回來。
顯然,那傢伙不但擅於預測,就連「成功使人吃驚」這點同樣是他的拿手把戲。
西撒眨眨眼,在消化完短暫的錯愕後,他盯著那兩張被並排在一塊的單人床一會兒,慢慢挑起了一條眉毛。
那上面仍保持著昨天早上他們起床時的模樣。鑒於他們的房間並不歸絲吉Q──當初划船將男人送來島上的女僕,是個和JOJO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管、而兩人又都沒有整理床鋪的習慣,被隨意亂扔在床上的兩條棉被凌亂地蜷成了一團,如出一轍得簡直像並排在同根樹幹上的兩頂鳥巢。
這也間接表示JOJO從那之後就沒有再回到房中。再鮮明不過的認知突然無聲滑過了西撒心裡。在特訓明明結束得比他西撒還早的情況下。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或許是因為拜特訓所賜、過去三星期間生理時鐘開始逐漸固定運作,明明不久前才在戰鬥中幾乎耗盡了所有體力,西撒卻奇異地沒有任何睡意。
西撒再想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直接爬回自己床上倒頭就睡,而是乾脆地轉身走出房間。在將房門重新帶上後,他邁開腳步,依循這段日子理逐漸培養出來的慣性朝飯廳走去。
Air Supply的一天是從餐桌上開始的。這句話出自負責準備食物餵飽大家的絲吉Q嘴中,而西撒會徹底記住它則是歸功於某次JOJO有感而發的轉述。當時他們正在分別和自己面前那隻盛滿食物的盤子奮鬥,為接下來將持續整天的特訓進行準備。
不得不說,當時的西撒雖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的嘴正忙著咀嚼塞滿的食物),時間的流逝卻讓他在不知不覺間也跟著贊同起它。
這當然不是說他們這個月一直重複著「一旦填飽肚子便立刻開始激烈訓練」的不健康生活,而是JOJO與他西撒、他們一天的開頭始於在餐桌旁進行的「小遊戲」。
遊戲內容千奇百怪,包含完美控制住倒扣杯子裡的水、或者順利拿到遠在桌子另一頭的餐具等。如果真要說它們的唯一共通點,大概就是「同樣是針對波紋進行的測試」。
他們還戴著的特製波紋修行面具成為必須盡力通過這些遊戲的最佳理由。如果不過關,擁有鑰匙的老師們便不會替他們取下它,讓他們成功吃到擺在面前的豐盛早餐。
挨餓著撐過整個早上的特訓。對於喬瑟夫而言,這種慢性凌遲的威力絕不亞於要求他持之以恆地努力不懈;至於西撒,過去在貧民街的生活雖在很大程度上訓練了他忍受飢餓的能力,卻也讓他因而對這樣的痛苦深惡痛絕。於是,方案實施到最後的結果從各方面來看都讓人相當滿意──每天的每天,他們都拼盡全力試圖通過那個測試,來得到屬於自己的那份食物。
認真說起來,這段時間幾乎是至今為止渡過最穩定的生活。西撒拐過一個彎,往餐廳的方向繼續走去。既不必擔心吃住,甚至連最基本的民生問題都無須考慮。即使必須拼上性命進行波紋修行,與在貧民街裡生活的那段時光比起來卻簡單而純粹。
除了拼命讓自己進步下去外,根本不需去考慮其他事情。這就是西撒所擁有的新生活,而一切的開始都是因為喬瑟夫將他帶到了這裡。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這趟旅程同樣讓他再次遇上了那傢伙,西撒覺得自己幾乎都要為此感謝起JOJO了。
那傢伙……不,那個混帳。西撒無意識地逐漸停下腳步,在心裡無聲默念。如果要說對於這裡有什麼適應不良的話,除了隱約存在心裡的格格不入感外,大概就屬馬利歐‧齊貝林的存在了。
或許是因為對方不是他的私人老師,那男人幾乎將所有心力都放到了「指導JOJO」這件事上。打從西撒來到Air Supply那天開始,除了最初的照面外,他們完全沒有對話過任何一次。
換言之,即使生活在同座島上,甚至名義上還是導師與受訓人的關係,兩個人卻彼此毫無交集,只有用餐時段才會在餐桌上開始他們每天三次的沉默相處;其他時候,西撒只有在個別指導那個時段、在休息空檔中抬頭望向喬瑟夫受訓的方向時,才能在模糊的指導(及JOJO的哀號)聲中隱約看見對方的背影。
西撒深吸一口氣,用力握了一下拳頭。呼吸的瞬間凌亂讓戴在他嘴巴上那個矯正面具發揮了幾秒鐘的警告功用,卻又立刻在他的隨即調整下重新恢復平靜。
對他而言,每天最難捱的時候不是拼盡性命去進行那些挑戰自我極限的特訓課程,而是用這雙手親自推開門、走進餐廳裡的那些時候。這三個多星期裡,每到用餐時段,他西撒都得坐到對方的正對面,悶不吭聲地把擺在自己面前的餐盤盡速清空。
雖然氣氛情況都大不相同,似曾相識的場景卻總是會半強迫地喚醒西撒腦中那些久違到已經永遠忘記的遙遠過去。在那不勒斯、那個對方曾毫不回頭走離的家裡,幼小的他也曾像這樣地坐在對方正對面,想盡各種辦法試圖將湯池裡的食物塞進弟弟妹妹們嘴中。對那個時候的西撒而言,這份任務艱鉅地簡直根本不可能完成,尤其阿密迪奧那個小渾蛋總是、……
直到喀的一聲在耳邊響起、同時牙齒上也傳來觸碰到硬物的感覺後,西撒才發現自己已經牢牢咬住了深進他嘴裡的面具構造。
他站在原地僵硬了幾秒,同時不斷在心裡命令自己立刻平靜下來;直到關節慢慢放鬆,一切也回歸到平常的絕佳狀態後,西撒才伸手握住了門把。
在這段時間裡親身感受到的波紋奧妙、為了成長所必須的艱困修行,以及出自莉莎莉莎口中、整個世界正面臨的巨大危機。
曾經的西撒對這些一無所知,然而在偶然中一腳踏入「這個世界」後,它們卻迅速變成理所當然的常識,西撒也以最快的速度學會該如何以一個波紋使者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以一名修行者的身分來看,無論是在波紋強度或者實戰經驗方面,馬利歐‧齊貝林的實力都相當頂尖。
這甚至不需要特意留意,而是會隨著時間經過便會自然察覺的、無庸置疑的事實。而藉由這段特訓逐漸得到的經驗,西撒完全無法想像這種頂尖實力的背後究竟需要付出多少時間。
無論怎麼說,肯定都是以年為單位的累積,不要說耗費了十年以上,甚至即使說「終其一生都在修行」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如果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或許當年的離去其實不是那傢伙自己願意的。過去,西撒從來沒試著往這種方向考慮──事實上,在此之前,他始終對「他和某個野女人跑了」這種觀點深信不疑。
當然,從與莉莎莉莎那種對話不多卻默契十足的互動看來,倒是能合理推測這十年來他們的交情應該確實不淺,卻絕對不是西撒當初曾想像過的那樣。比起「私奔的一對兒」這種光想就讓他反胃的關係,他們的相處更像擁有同樣目標、為此一起努力的夥伴。而這也和波紋使者大多重視同伴的處事態度相互符合。
波紋使者重視同伴。他們身負著所謂「消滅石假面與吸血鬼拯救世界」的重責大任,隨時可能因為戰鬥而丟了性命。波紋使者的修行與成長都相當艱辛,需要花上大量時間。
這些跡象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完全只是現在的西撒正在切身經歷的事,然而每當回想起初次打照面的那天、當男人意識到「西撒」代表著什麼人的時候看向他的眼神,某種一廂情願的猜測就會無法抑制地湧現出來。
對已長時間在貧民街裡生活過的西撒而言,小時候的事情久違得就像上一輩子的回憶,更別說曾經的他還極力想要忘記這些;但即使如此,男人曾經日復一日、盡自己最大努力試圖照顧好「家」的印象還是在心裡殘留了下來。
說到底,依男人過去對他們無微不至的關心程度來看,會突然悶不吭聲離開這點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但如果,是因為深知身為波紋使者需要面對的一切,因而不希望他們也走上這條路的話……
西撒完全不認為自己應該產生這種「單方面一頭熱為對方開脫」的可笑想法,然而它卻無視了本人意識逐漸流進心裡,並且隨著時間的經過而越漸加重。到了現在,它甚至已經開始慢慢動搖到他內心深處那份根深柢固的憎恨了。
「……」
西撒深吸口氣,無意識的施力讓他死死握住了門把。
他曾因為「產生這種想法而慢慢變得軟弱的自己」而感到不知所措,即使後來勉強調適好了情緒,這還是連帶影響到了面對馬利歐時的不自然態度。
如果是這樣,當年或許……不能完全說是那個傢伙的錯。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我西撒還是絕對不會原諒他。
西撒瞇起眼睛,在心裡緩慢卻異常堅定地重複。永遠不會,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
不管那傢伙的理由是什麼,他都確實拋下我們選擇了另外一邊,而我西撒也因而成為了被拋棄的一方。
這無關那個「另一邊」究竟是某個野女人,或者波紋使者應該拯救世界的重責大任,這都無損於他在父親這方面是個徹底渾蛋的事實。
在西撒背負著憎恨、獨自一人度過的孤獨青春裡,那種站在「被遺棄的受害者」角度所產生的情緒曾讓他切身感受到難以抹滅的深刻痛苦。
這是實際存在過的東西,不會因為事後得知起因的導火線不同而有任何減少。
西撒眨眨眼,默不作聲地等待在心裡翻騰的情緒重新沉澱下來,隨後開門走進了飯廳。依照往例,這個時段島上所有人都會集中在裡面,藉由絲吉Q準備的各種食物補充體力。
JOJO那小子既然不在房間,應該就是在這裡了。他想。而事實也的確如他所想,只是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喬瑟夫的確在裡面,但整個房間裡卻只有他一個人。
6.
喬瑟夫抱著他的胳膊站在那張大餐桌前,無意識地盯著桌面上的一點。顯然他恍神地沒有特別去留意周圍。至少,他完全沒注意到已經走進來的西撒。
西撒眨眨眼,站在原地打量這種堪稱罕見的景象幾秒,接著走到自己慣用的位置、JOJO右手邊的座位旁。
直到他開始伸手拖動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打破沉默之後,他的同學才終於抬起頭來。
「……西、西撒?」
喬瑟夫眨眨眼睛,低聲叫到。他的語氣裡充滿一種奇異的虛弱,讓聲音聽起來十分乾澀;在視線相互對上的瞬間,西撒清楚看見那雙總是充滿神采的藍色眼睛裡閃過一絲茫然。
搞什麼,最後的試煉……和那傢伙的對決把他累成了這種鬼樣子嗎?這種猜測在瞬間迅速掠過腦中,卻又隨即被本能般的直覺壓了過去。
……不,果然有點不太對。西撒調整了下椅子的角度,在桌子側面、喬瑟夫的正前方坐了下來,打量著眼前這個「顯然有些不尋常」的傢伙幾秒,發出一聲輕咳。
「……怎麼回事?」
「啊,哦,」
喬瑟夫眨眨眼睛,吐出幾個意義不明的單音;直到西撒開始考慮再說點什麼打斷喬瑟夫這種明顯還沒完全回過神來的狀況時,他才終於再次開口。
「嗯,代理師父……羅吉茲。他、」
好不容易成功發出聲音,吐出來的卻只是一個人名。這讓西撒無意識地皺起了眉。
「……那個總是藉著基礎訓練整我們的傢伙?然後?」
或許是西撒滿臉不解的表情刺激到了喬瑟夫,他用力深吸幾口氣,聲音大得讓西撒不得不擔心起那張罩在JOJO嘴上的面具效果;然而隨即,猛然迸出來的句子便奪走了他所有注意力。
「他已經死了。」
西撒沉默了幾秒。當他再次張開嘴時,在本人沒意識到的情況下,那雙綠眼開始慢慢瞪大。
「……什麼?」
「喂,很難以置信對吧,」
西撒沒有掩飾的錯愕表情似乎讓喬瑟夫感覺好了一些,事實上,他甚至發出了一聲低笑,雖然聽起來仍然十分虛弱。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過只是去進行一場最終試煉。在莉莎莉莎和馬利歐的預計裡,這當然危險又困難,卻絕對不是因為要我們的命才開始的。」
「……唔,」西撒咕噥般地發出一個同意的單音。
直到現在,羅吉茲的消息仍讓他感到異常的荒謬與不敢置信,而在喬瑟夫又說出馬利歐的名字後,即使相當細微,這種在他體內翻攪著的焦躁感卻確實變得更劇烈了些。
西撒抬起手臂,粗魯地抹了下臉。為了盡快弄懂發生了什麼,也為了緩解自己的情緒,他決定主動拉回話題。
「……怎麼回事?」
問句被再次重複了,而這次似乎反而讓喬瑟夫成功鎮定了下來。他靠在桌沿旁,用俯視的角度盯著西撒看向他的臉龐幾秒,那雙藍色眼睛裡開始慢慢浮現出一絲憤怒。
「……艾希迪西。」
他簡單說著,「當我們在進行最終特訓的時候,那傢伙來到了這個島上。」
艾希迪西……西撒皺起眉頭,在心裡無聲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它聽起來有點似曾相識,卻奇妙地一時想不起來。
但他沒有特意去打斷喬瑟夫,只是任憑他繼續說了下去:
「他是衝著莉莎莉莎的艾哲紅石來的。就像她幾天前跟我們說過的那樣,那玩意就是卡茲的最終目標。」
啊,那些需要波紋使者去打敗的傢伙。藉由關鍵字句的幫助,西撒總算順利回想起他的老師曾仔細向他們說過的那段「傳說般的歷史」。
在那段敘述裡,創造出石假面的卡茲與跟隨著他的艾希迪西和瓦姆烏,他們是波紋使者拼盡性命也要除去的存在;至於莉莎莉莎所持有、毫無瑕疵,的自然紅寶石,則是那群柱之男覬覦的目標。
顯然在這些脈絡上,喬瑟夫記得比他西撒清楚得多了。西撒滑動一下喉頭,無聲地嚥了口口水。
事實上,在島上這群波紋使者中,他大概是唯一一個沒有「非得與柱之男戰鬥不可的理由」的;當初之所以來到這裡,也不過只是受到喬瑟夫口中的「新世界」所吸引。
甚至,「某個認識的傢伙死去」,對一個多月前的他來說,這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生活周遭每天都在發生的事,就更別說那個代理師父總是以整他們為樂、頻繁以各種不帶惡意的小動作刁難他們的糟糕個性了。
但就算這樣,在突然得知他的死訊、並曉得那是出自『敵人』的動作時,西撒還是清楚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一種連他本人都無法理解的深刻怒火焦灼地盤據在心裡,不斷衝撞著他的理智。
「……他在這裡?Air Supply?」
西撒張張嘴,開口這麼問。當吐出這座島嶼的名字時,他的聲音遠比自己想像中的要乾澀上許多。
「是啊,直到現在……至少,剛才我JOJO離開之前都還在。」喬瑟夫應聲。
「最開始是代理師父們發現的。唔,畢竟當時莉莎莉莎、馬利歐、我JOJO和西撒你都暫時走不開,能面對的波紋使者當然就只剩他們了。」
「雖然不曉得那傢伙是什麼時候摸上來的,不過依他們害怕陽光的特性,就算認為半夜就已經到了也是合理的推測吧。」
或許是受到西撒的情緒影響,在不知不覺間,喬瑟夫的敘述聲音也開始逐漸大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就代表兩位代理師父至少跟他纏鬥了一個多小時哦?我說,那傢伙果真是個怪物啊,哈?在Air Supply、我們的主場上被兩名波紋使者圍攻,最後卻輕鬆地殺死了其中一個,還能把另一個的左手左腳全廢掉了?」
西撒輕咬一下伸到自己嘴裡的特製訓練面具,以沉默面對喬瑟夫有些突如其來的發洩。
在呼吸因為情緒的過度激動而有些凌亂的同時,禁錮在他嘴上的那張面具也發揮了效用。喬瑟夫用力閉上眼,過了幾秒後才又慢慢睜開。
在爆發般的情緒過後,他的聲音很快就重新低了下來。
「……那傢伙可真恐怖啊。明明是以入侵者的身分撞見代理師父,卻完全沒有驚動到我們。」
他轉開頭,有些自嘲地笑了一聲。
「我JOJO和馬利歐那裡結束得挺快,理論上其實可以更早趕過去才對。但事實是,直到聽見梅西奈老師的慘叫聲之前,我們壓根沒發現有哪兒不對。」
事實上,他們不僅沒有發現,當時甚至還靠在塔頂「閒聊」:關於馬利歐、那個叫阿密迪奧的小孩、以及馬利歐印象中的西撒。
當然喬瑟夫不認為這個話題是什麼「不重要的小事』,但這仍無損於他為此而自責。而更糟糕的是,他甚至無法向西撒確切說明這點。
「……你不該把這當成你的錯,JOJO。」
西撒僵硬了一會兒,然後發出一陣乾巴巴的聲音。雖然開始了新生活,「去鼓舞某個人」這種打從八百年前就沒再做過的事做起來還是十分彆扭,就更別說物件還是這個一旦吵起來就整個沒完沒了的笨蛋了。
「事實是,不只有你,就連那個混……你的老師也沒有發現。他可比你有經驗得多。」
「……唔,」
喬瑟夫眨眨眼,將目光重新移回西撒身上。在相互對上視線的瞬間,西撒眼中幾乎稱得上是安慰的情緒讓他始終緊繃的情緒突然一下子放鬆了下來,伴隨一種正強烈湧上的、沒有來由的衝動。
「……喂,我說西撒,」
明明還沒完全將情況交代完畢,喬瑟夫卻突然吐出了對方的名字。這讓他的敘述有種被中斷的感覺,同時也成功引來西撒的注意力。
即便西撒先前就一直將視線放在喬瑟夫身上,這聲叫喚卻使他自然地微仰起頭。
喬瑟夫原本就離他非常的近,但在叫了他一聲後,這小子卻又往前跨了幾步。因此當對方最終停在他的椅子前面時,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緊貼到一種「對任何人而言都有些過近」的程度。
「……什麼?」
西撒眨眨眼,以一種竭力保持若無其事的聲音回應。當然他並不習慣這種極近的距離──事實上,即使已經和JOJO做了近一個月的室友,西撒還是無法完全適應「自己使用的空間裡有另一個人的氣息」。
然而或許是因為在這些日子裡始終在不斷調整心態的緣故,就算在此之前,這種堪稱親密的行為從來沒發生在他們之間過,除了有些不自在外,西撒一時之間倒也沒有其他特別的感想。
但緊接著,完全超過他預料地,喬瑟夫突然彎下高大的身體,以雙臂將西撒整個人慢慢圈住。
「……喂!」
「其實呢,嗯,」
察覺到手臂裡的西撒整個僵硬了起來,喬瑟夫稍微半蹲了下,稍微湊近西撒的耳邊。
「……從剛才的試煉結束以後,我JOJO就一直很想這麼做。」
他的語氣十分篤定,謹慎得就像已經在腦中考慮過一萬次才終於決定行動似的,但語句的字面卻又給人一種「突如其來起興」的感受。
「……什麼啊。」
僵持了幾秒鐘後,西撒總算咕噥一聲,妥協般地放鬆了身體。這種默許般的舉動無疑讓喬瑟夫鬆了一大口氣。
事實上,這個「懷抱」並不算緊,只要西撒願意,他隨時都可以輕易掙脫我JOJO。而我知道那傢伙感覺得到這點,就像他也曉得自己的不作為等同默許了我JOJO。
但他還是沒有掙脫,他沒有選擇這麼做。喬瑟夫想著,一種奇妙的溫暖在他心裡慢慢發酵。不得不說,清楚意識到這點讓他異常的高興,甚至在瞬間產生一種「能量被全數補滿」的錯覺。
即使他並不完全懂是因為什麼,這仍然不會減少它帶予喬瑟夫的勇氣:
「而經過剛才那些以後,我現在更想這麼做了。」
西撒眨眨眼睛。即使整個人被圈在喬瑟夫懷裡,然而事實上,拜那個專門用以特訓的面具所賜,比起「別人的吐息不斷吹到臉上」的不自在,「某塊金屬在自己周圍晃蕩」的詭異感反而明確得多。
「……而你也已經在這麼做了。我得說。」
他冷哼著。這讓喬瑟夫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著在短暫的沉默後,被剛才一陣插曲打斷的敘述又重新響了起來。
「唔,聽到那陣慘叫聲後,我和馬利歐連忙趕了過去。」喬瑟夫說。
「接著就看見兩位代理師父的慘狀,和在他們聯手之下有了一定傷勢的艾希迪西……我說啊,雖然不是第一次面對柱之男,但那可是我JOJO第一次正式跟『他們』打照面啊,這心理陰影也未免太大了吧。」
「當時太突然了,根本來不及擬訂任何計策,只能憑著本能來反應。最後雖然和馬利歐聯手收拾了艾希迪西,卻沒有成功將他完全消滅。」
「那混帳狡猾地從現場溜走了,逼得我JOJO和老師兩個人在這座島上陪他玩這場該死的捉迷藏。」
「直到天完全亮起來、莉莎莉莎也加入了我們後,我們才發現他居然附身到絲吉Q身上。一方面是躲避陽光,另一方面也藉由操縱絲吉Q得到接近艾哲紅石的機會。」
「……而他也確實成功了。透過絲吉Q,他成功把它當成包裹寄了出去。現在,莉莎莉莎和馬利歐正在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聽到這裡,西撒感覺到環著自己的那雙手臂稍微收緊了些:
「可惡,雖然我JOJO承認那傢伙想活下去與完成任務的執念都很讓人敬佩……但還是讓人很不爽啊。對吧?」
「怎麼說,當時,在莉莎莉莎表示讓他們來處理的時候,我JOJO可是超受傷的啊。」
他坦白著,「我的意思是,即使已經通過魔鬼般的特訓,甚至還通過最終試煉打敗了老師,結果真正面對『這種情況』卻還是完全幫不上忙。」
「再怎麼說,受害的可都是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個多星期的人哦?代理師父們,甚至還有絲吉Q……」
接連著說完一大串話後,喬瑟夫總算停下來喘了口氣。或許是因為他和西撒貼得很近,那聲吐息格外清晰地傳進了西撒耳中。
……雖然站在相同立場完全可以明白他的心情,甚至十分感同身受,但不知道為什麼,被這傢伙這麼一說以後,聽起來卻反而像是某個長不大的小鬼在找人訴苦一樣。
說實話,西撒並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間為何會有這種奇怪的錯覺,但事實是,這種微妙的偶然卻完全合理化了他接下來簡直說得上是鬼迷心竅的舉動。
在連西撒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的情況下,他自然伸出了手,以一種對出身貧民街的青年而言可以說是過分柔和的力道,拍了拍那顆在他肩膀與脖子附近蹭來蹭去的腦袋。
喬瑟夫整個人徹底愣了幾秒,然後低低地笑了出來。在西撒後知後覺地感到有些尷尬並收回手臂後,他抬起頭,認真望進那雙有些閃爍的綠色眼睛。
或許是因為才剛接收到西撒本人絕不會承認的安慰,即使在傳遞的是當下自己確實感知到的情緒,喬瑟夫卻覺得自己的情緒似乎遠比他想像中的要平靜許多。
「……西撒你明白的吧,啊?這種糟糕的感覺。」
喬瑟夫再輕吸一口氣,隨後放輕聲音這麼詢問。近在咫尺的綠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著他。不過一個多月前,這雙眼睛的主人還曾為了搶劫而毫不猶豫地以小刀直指著他,現在這名青年卻不發一語地擔任著「他JOJO的垃圾桶」的角色。
西撒安靜了幾秒,慢慢點了下頭。說實話,這種「如果是JOJO那傢伙肯定會這麼想」的心情在他心裡或許不是十分明顯,卻絕對確實存在。如果問一個多月前的西撒,他肯定不會相信自己居然也會有這種情緒。
無論他希望自己怎麼想,JOJO的存在都確實改變了他,無庸置疑。西撒安靜地在心裡嘆了口氣,繼續認真打量著站在他眼前的人。即使大半臉孔都被特製面具所覆蓋,那雙藍色眼睛裡卻始終存在一種柔軟的水光。
……坦白說,那看起來非常溫暖,甚至很……吸引人。在這種話閃過西撒腦中的瞬間,他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畢竟再怎麼說,他都不可能愚蠢到真的去相信「只要一直跟著這傢伙,他西撒就能徹底離開過去那個充滿泥沼的世界」這種童話故事般的發展。
然而它卻沒有任何減退的跡象,反倒隨著分秒流逝逐漸漫延孳長。遲疑幾秒鐘後,西撒再次抬起手,慢慢貼上喬瑟夫戴著的那個特製面具。
明明觸摸到的只是金屬外殼,喬瑟夫卻整個人顫了一下。兩個人彼此對視,似乎都在猶豫自己是否該開口說點什麼。但在他們都還沒有真正發出聲音前,再度響起的開門聲便恰到好處地替他們打破了沉默。
「不管怎麼說,總算是解、……」
伴隨開門聲的響起,馬利歐‧齊貝林如釋重負的聲音傳了過來,卻又在即將結尾的突兀地方被發話者硬生生掐斷。
在室內的兩人保持同樣的姿勢、同時抬起頭來望向聲音來源處,馬利歐與莉莎莉莎一前一後地站在門口附近。在看見學生們的姿勢後,他們的表情同時變得十分微妙。
而這似乎娛樂到了喬瑟夫,「嘿,」
他發出一個單音,在西撒收回手的同時直起身體。雖然如此,他並沒有放開圈著自己同學的雙臂。
「解決了嗎?艾希迪西那渾蛋,還有絲吉Q,她沒怎樣吧?」
喬瑟夫以一種理所當然的關心語調發出連珠炮般的詢問。這雖然打破了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有些詭異的短暫沉默,卻沒有讓馬利歐收回他銳利的眼神。
老師們轉頭對視一眼,然後莉莎莉莎咳了一聲。
「對,解決了。」
「我們利用附著與迸射兩種截然不同的波紋……唔,就是你們在地獄昇柱時學到的那個小技巧,將他逼出她的體內。」
馬利歐接過了話。然而在此同時,他的視線完全沒離開過喬瑟夫……或者更正確地說,喬瑟夫的兩條手臂。
「──然而現在卻遇到了一點麻煩。」
他再說了一句,接著終於忍不住掩飾地咳了聲。「……嗯,JOJO,我得請你過來這兒。」
男人一面將手伸進口袋,一面朝他特訓了三個多星期的弟子說。他的語氣大致上算是十分平穩,卻莫名給了人一種十分可怕的壓迫。
「OK,」喬瑟夫眨眨眼,乾脆地應了聲。但他卻沒有立刻遵照自己導師的命令開始動作。
相反地,他再次低下頭來,以一種放輕許多、但在場所有人卻都仍然可以輕易聽清楚的音量發出聲音。
「那麼小西撒,可以了吧,我放開了?」
什麼啊,剛才抱上來的時候可沒看你詢問過我西撒的意思。西撒瞇瞇眼睛,在心裡無聲誹謗,然而溜出他口中的卻只是一個簡短的單音。
「……哦。」
西撒聳聳肩。在喬瑟夫總算放開他之後,他也跟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似乎完全沒發覺這種反應簡直就像「喬瑟夫剛才的舉動是出自自己的要求」般。
喬瑟夫走到盡心教導他的導師面前。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男人的臉色立刻變得更奇妙了,而且看起來似乎有些僵硬。
「唔,老師?」
「……」馬利歐深吸一口氣,瞇了瞇眼,在沉默幾秒後才終於開口說話。
「首先,我和莉莎莉莎得先替你們拿掉這個面具。」他以一種正式的聲音說,眼神來回掃視著他的學生、以及同樣已經走到莉莎莉莎面前的西撒。「雖然有點遲來,不過你們的特訓正式結束了。」
他從身上掏出除去面具所必須的鑰匙,將它扔給喬瑟夫,同時莉莎莉莎也將她保管的那把遞給了西撒。在這三個多星期裡,他們都曾渴望自己的導師能拿出它們。
「然後是這個,」
直到兩枚面具都成功卸除了以後,馬利歐才又再次開口說話。這次,他像變魔術般地再次掏出了一把鑰匙。
「JOJO,就麻煩你了。」
不同於剛才的拋接,這次他鄭重其事地將它使勁按到了喬瑟夫的掌心上。雖然毫無理由,喬瑟夫卻莫名覺得他老師的手勁大得有些恐怖。
他咳了聲,決定藉由打量那把鑰匙來驅散這種詭異的錯覺,「這是,唔,汽車鑰匙?」
「是的。」馬利歐點點頭,「雖然順利將艾希迪西從絲吉Q的體內逼了出來,但在操控她的身體當時,那渾蛋就已經成功將艾哲紅石以包裹的方式運出威尼斯了。」
他先重複一次喬瑟夫也同樣講過的事實,接著才又繼續說了下去:
「而藉由絲吉Q殘留下來的記憶,我們得知那個包裹將被運往瑞士的聖莫里茲。如果推測沒有出錯,卡茲和瓦姆烏應該就在那兒等著。」
馬利歐精簡地敘述。所有人都注意到當他在提及某個地名時突然柔軟下來的語調。
聖莫里茲。西撒抿起嘴唇,在心裡無聲重複一次這個地名。雖然它不在那不勒斯或者羅馬附近,甚至根本不屬於義大利境內,他卻曾經多次聽聞這個地方。
……從男人的嘴裡,在那些久違得早已恍如隔世的遙遠記憶之中。據他當時的描述,那裡相當美麗,是絕佳的避暑勝地,同時也是遇見他們母親的地方。
「………駕駛就麻煩你了,JOJO。」馬利歐的聲音隱約划過耳邊,成功拉回西撒開始逐漸有些飄遠的思緒。
西撒眨一下眼,壓抑住自己莫名變得有些複雜的心情,沉默地聽著男人、渾蛋、廣義上的老師以及……以及不知道算得上是什麼,的傢伙繼續說話。
「無論怎麼說,照現在看來,梅西奈顯然無法一起過去了;而考量到火車的機動性,直接開車追逐應該是更便利的方式。……JOJO,史比特瓦根先生向我們提過你會駕駛越野摩托車與汽車的事。」
「嘿嘿,不過都還沒有駕照就是了。」
喬瑟夫收回若有所思的表情把玩著手上的鑰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說起來,我JOJO最想學的其實是開飛機啊,可惜老伯再怎麼樣就是不肯。」
「那麼,事情就是這樣。」
卡在一個微妙卻不至於突兀的時間點,莉莎莉莎的聲音從旁邊插了進來,成功打斷喬瑟夫長篇大論的抱怨。
「沒有時間讓我們多做準備了。半個小時後,帶著最少量必須的行李在門口集合。」
西撒眨眨眼,將目光重新投向這三個多星期來都在訓練著他的女人。她的貼身女僕剛遭到襲擊,直到不久前才終於脫離險境,她的表情卻沒有任何改變,仍然能冷靜無比地發號施令。
就像幾小時前、他西撒成功藉由落下的第一道陽光打敗她的時候,那女人也是頂著同一張臉,面無表情地恭喜他「通過試煉」。
大概,無論在接下來的旅途中遇到什麼,她都只會永遠維持這個表情吧。西撒想著,同時任由耳膜接收她還在繼續的句子。
「還有,JOJO,這段時間裡,先去大概弄懂停在門口的那輛車該怎麼操作。」
「我們得用最快的速度趕上那輛火車。」
7.
西撒翻翻身體,將半個面孔埋進枕頭中。雖然明天就是所謂「與柱之男絕一死戰的重要日子」,而來自四肢百骸的痠痛都在無聲告知自己亟需休息的事實,他卻奇異地毫無睡意。
不是因為「已經離開Air Supply」、「不習慣臨時住處」這種嬌貴的原因,而是一種毫無來由的躁動。它蟄伏在他的體內,不斷翻攪他的意識;在數次嘗試入睡卻無果之後,西撒低罵一聲,總算妥協般地坐了起來。
在JOJO不要命般的飛車追逐下,他們在今天……或者更正確說,昨天。昨天傍晚時總算成功趕上那輛郵寄火車。即使有「JOJO的熟人」乃至德意志軍方的插手,JOJO最終還是成功保住了莉莎莉莎的艾哲紅石。
然而過程的曲折卻遠超過了西撒的想像。在這趟旅程的最後,他們一行人與卡茲正式打了照面,見識了對方的流法與輝彩滑刀,JOJO甚至還為此差點跌下了懸崖。
不同於在此前就曾與艾希迪西交手的喬瑟夫,或實戰經驗肯定比他們豐富百倍的莉莎莉莎和馬利歐,這是西撒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見到柱之男、他們波紋使者必須打倒的對手。
那個時候,不說老師們,就連和他一起成長起來的JOJO都在瞬間反應了過來。整個晚上,所有人都盡力投入這場突發戰鬥,他西撒卻甚至連用出特訓中的成果都做不到。
西撒抿起嘴唇,煩躁地扒了下頭髮。明天就是重要的決戰日,整個腦袋卻被各種負面情緒塞得隱隱脹痛起來。
他想自己終於切身感覺到喬瑟夫昨天那種「發覺自己根本派上用場」的茫然與憤怒。它在最開始時並不起眼,卻會隨著時間累積而逐漸深入骨髓之中,直到事情告一段落後,才會在一個人獨處時的回想中被真正引發。
西撒在床上坐了幾分鐘,在重新躺下與出去走走間掙扎一陣後還是選擇滑下了床。在貧民街中生活十年以上的經驗讓他清楚知道自己面對每種狀況時可能產生的反應。
現在這種糟糕的狀態,即使給他再多時間培養睡意也絕不現實,倒不如索性出去靜靜。
他想著,同時隨手拎起披在椅背上的藍色風衣。即使現在不在Air Supply,「久違的外宿」讓他短暫擁有了一個完全私人的空間,拜這段日子來和喬瑟夫作為室友的經驗所賜,西撒還是下意識放輕了動作。
當然,他本人倒不認為這個習慣的養成是出於「體貼另一名使用者」,只是比起爭執,他更想將時間花在養精蓄銳上的自然妥協罷了;況且,別看JOJO那小子大咧咧、一付什麼都沒注意到的蠢樣,這段期間裡,對方也同樣是這麼對他的。
西撒走出房間之前並沒有特意考慮去處,只是單純興起想出去走走的慾望而已。然而在打開房門的瞬間,映入眼前的情況卻讓他整個人都頓了一下。
雖然是德意志軍方替他們安排的臨時住處,整體空間配置像是個小型旅館;幾個房間被圍成四方型,透過共用的四條走廊連成整串。由於已經完全入夜,即使每個房間門口都掛著一盞燈,由走廊外側的欄杆向外望去仍然只能看見一片漆黑。
空無一人的走廊,欄杆外的漆黑一片。這是西撒原本預計看見的景象,卻沒想到一開門便看見喬瑟夫將背靠在欄杆上,整個人正對著他的房門口,像在思考著什麼般地發著呆。
「……西撒?」
被開門的聲響驚動,喬瑟夫很快抬起頭來。在看見本來該待在他隔壁房裡睡覺的傢伙瞬間,西撒整個人都頓了一下。顯然他完全沒料到會有個傢伙站在自己房間外罰站。
「……啊。」
西撒張張嘴,沉默幾秒後吐出一個單音。
「怎麼,還不睡?」喬瑟夫聳聳肩,開始了刻意的明知故問。然而沒等到西撒開口回覆之前,他就再一次張開嘴巴。
「話說我們可真是有默契啊。在西撒你出來的前一秒,我JOJO還正在考慮要不要不顧一切過去敲門呢。」
西撒頓了一秒,慢慢挑起一條眉毛。
「……不顧一切?」
他特意將那個過於誇張的字彙強調了一次。
「哦,也不是,嗯,」
被這麼一問,喬瑟夫反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抓抓臉,支吾幾秒才繼續開口說話。
「事實上,我在這裡已經待了……唔,沒有確切看時鐘,不過大概有一小時了吧。」
西撒瞪大了眼睛。如果說這之前還只是意外眼神的話,現在他看喬瑟夫的目光簡直像在觀賞著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你可以敲門。」
「嘿,在這種時間?」
喬瑟夫眨眨眼,朝著木欄杆外的漆黑一片擺了擺手。被他這種反應逗到幾乎笑了出來,西撒拿下掛在自己門口的燈,挪動步伐走到喬瑟夫身旁。
在將那盞燈放到他們正中間後,西撒將兩隻胳膊擱到欄杆上,瞇著眼朝外張外了一會兒,果不其然地什麼都沒有看見。
於此同時,耳邊也繼續傳來喬瑟夫近乎自言自語的嘟噥:「……而且,老師他可是特別吩咐我JOJO別到處亂晃,『好好準備明天的戰鬥』的。」
他口中的老師不意外地讓西撒重新收回目光。西撒閉了閉眼,即使早就知道那傢伙對於自己的影響力,親身感受的感覺還是比想像中要彆扭了許多。
「……他沒有說錯,你確實該好好睡覺。」
「什麼啊,就算他還說了『別讓我知道你今天去敲隔壁的門』這種話?」
喬瑟夫瞪著眼,刻意以一種不敢置信的語氣提高了音量。但當西撒真的因而僵了一下、隨後半轉開臉的時候,他又不禁有些後悔起自己的衝動。
他張張嘴,趕在詭異的沉默即將開始持續下去前再次發出聲音:
「……喂我說西撒,你真的沒事吧?」
「你指什麼,JOJO?」
在甚至還來不及完全消化掉那個聽起來包含了許多意思的問句以前,回應就從嘴中自然冒了出來。
反問了這麼一句後,西撒側過頭,正巧撞上對方同時轉過來的臉龐。在一片漆黑裡,隔在他們之間的那盞小燈顯得格外明亮。
即便喬瑟夫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應,西撒也知道自己的語氣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尖銳到近乎攻擊的程度;他深吸一口氣,悶不吭聲地避開對方的視線。
有那麼幾秒,他們都盯著那盞燈,沒有人開口說話。
然後喬瑟夫的聲音響了起來。即便本人似乎沒有刻意配合氣氛的意識,冒出嘴中的語調聽起來還是比平常低沉了些:
「你今天晚上有點……呃,奇怪。」
這句話聽似沒頭沒尾,然而西撒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燈光微弱的照明下,不到二十四小時前,眼前這傢伙抱著自己說著諸如「完全沒派上用場的感覺真是糟透了」一類句子的記憶突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曾經親身經歷過,於是就理所當然地覺得我西撒應該需要他該死的安慰。西撒想著。幾乎是瞬間,被對方徹底看透的焦躁煩悶立刻迅速湧上,接著又隨即轉成一陣趨近遷怒的強烈怒火。
西撒停頓一秒,隨後慢慢抬起了頭;藉由小燈,他銳利的目光就像想刺穿某種東西般地直直落在喬瑟夫臉上。
然而在他還來不及為此做出任何反應前,喬瑟夫便又重新張開了嘴。這次,他聽起來就像是想再多補充些什麼似的。
「……被晾在旁邊,什麼忙都幫不上。那種感覺實在糟糕透了,超級糟糕,說什麼都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喬瑟夫說,被刻意放輕的聲音裡帶著一點沙啞。
「剛才追著卡茲跑的時候沒有刻意多想,只是盡全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直到剛才,躺在房間裡卻怎麼樣都睡不著時,我JOJO才突然意識到『我真的派上用場了』這件事。」
「但是為什麼呢?明明在不到二十四小時前,我JOJO都還只是個礙手礙腳的傢伙。在這麼考慮的時候,你在懸崖那邊接住我的那副景象突然跳了出來。」
西撒抿起嘴唇,不發一語地盯著眼前那個正在比劃自己腦袋的傢伙。與莫名其妙的升起如出一轍,打從喬瑟夫開口說話之後,那股強烈而毫無理智的憤怒突然便以一種神奇的迅速飛快減褪。如果依照這種速度繼續,可以預想不用多久,他的情緒便會完全像是它從來不曾存在過般地重新回歸平靜。
「然後我JOJO突然就懂了。會有這種結果,那是因為小西撒你也在這裡。」
喬瑟夫說。他不自覺地使用了先前也偶爾出現在他們對話裡的親密稱呼。在對方不自覺開始變得有些詭異的眼神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
「沒有那時候的擁抱的話,我想我JOJO大概沒辦法這麼快就振作起來。然後剛才,你又在那種Nice Timing接住了我。當時甚至連莉莎莉莎跟馬利歐都還沒反應過來。」
「……想到這裡,就突然覺得必須來找你了。就算在現在這種時間。」
「就算在現在這種時間。」
西撒重複。他轉過視線,看向因為邁入深夜而顯得漆黑一片的戶外。接著在幾秒鐘後,兩個人一起笑了出來。
「坦白說,JOJO,我有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把你痛打一頓。」
義大利人說。在那盞小燈不太有用的照射之下,喬瑟夫看見旁邊人的嘴角慢慢彎起一個弧度,「我得說,剛才那些聽起來簡直就像你只是缺個能隨時讓你抱著的人,才會把我西撒帶來這裡一樣。」
「嘿,我JOJO保證絕對不是。」
喬瑟夫立刻接口。他刻意使用了一種匆忙澄清的語氣,這種小把戲成功地讓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更加放鬆。
「雖然看起來,這種氣氛真的很適合來上這麼一下。」
「我建議你不要這麼做。」西撒斜視了他一眼,「否則、」
「你的下一句是,『我西撒肯定會後悔起自己今晚在懸崖旁的多管閒事。 』,嗯?」
「我西撒肯定會後悔起自己今晚在懸崖邊的多管閒事……嘖。」
西撒嫌棄地咂了咂嘴。這種對話讓他們同時回想、並也知道對方同樣回想,起當初喬瑟夫在羅馬旅館中遊說西撒加入拯救世界行列的當時。視線相互對上的幾秒之後,他們再次一起笑了出來。
「小西撒,」
四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喬瑟夫開口,「明天之後你打算怎麼辦,重新回到羅馬去?」
西撒愣了幾秒。這個問題有些突然,放在此時卻奇異地毫無違和感。或許是因為喬瑟夫的語氣沒有任何逼迫的追問意味,他的刻意試探並沒有讓西撒感到任何不快。
「還沒有仔細考慮過,不過我想是的,」西撒聳聳肩,然後他隨即注意到喬瑟夫看著他的表情。
如果在過去,他相信自己肯定會被那種關切徹底激怒,然而在即將決戰的前夕、兩個人都睡不著的晚上,它的存在卻像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暖流,慢慢流進西撒的心中。
義大利人抿起嘴唇,緩慢卻清楚地說:
「……但我猜我西撒不會再回去那裡。否則老師她肯定不會放過我。」
喬瑟夫眨眨眼,微笑了起來。即使沒有加入莉莎莉莎與西撒的個人特訓,這卻不妨礙他了解到那女人總是頂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對西撒進行高難度要求的事實。
當然,在嚴格要求這點上,馬利歐對他JOJO也是一樣的。
「我們,都不會放過你的。」
他更正。從西撒因而僵了一下的反應中,喬瑟夫立刻曉得對方已經清楚了解他所謂的「我們」所包含的對象。
除了他那位可怕的女性導師以外,還包括了Air Supply上的所有人──靜養中的梅西奈師父、絲吉Q、他JOJO,當然還有馬利歐‧齊貝林。
西撒垂下眼睛,慢慢深吸一口氣。在喬瑟夫完全不打算掩飾的表現下,他幾乎可以確定對方肯定知道了什麼。不論那是出自他西撒曾在無意中透露過的蛛絲馬跡、那個叫做史比特瓦根的老頭背後那個恐怖的財團,或者是那個渾蛋本人。
但無論如何,喬瑟夫顯然都沒有……至少,目前還沒有,再進一步追問的打算。相反地,那小子只是藉此釋放出「自己已經摸到了些什麼」的訊息,光明正大地等待他準備說出口的時機。
……這小子,居然敢這麼算計他西撒。他在心裡想著,卻奇異地毫無怒意。明明是禁區般的存在,卻在JOJO這傢伙的手法下變得不像是什麼無法提起的事。
就算它其實連表面都沒觸碰到,自己沒有因而憤怒到完全失去理智卻還是頭一次發生。
或許真該把這歸功於這一個月的新生活。雖然一直以來都對自身的轉變隱約有所察覺,突然被清楚提醒還是讓西撒在心裡嘆了口氣。
「……無論怎麼說,那都是明天之後的事。」
「哦,是啊,」
聽見比預期中還要平靜的反應,喬瑟夫抿起嘴唇,慢慢露出一個微笑。就像西撒所說的一樣,在決戰的前夕、亟需養精蓄銳的現在,這並不是個適合暢談一切心事的好時機。
「在此之前,我們得先打敗卡茲和瓦姆烏那兩個渾蛋。」
「而為了這個,我建議我們現在就回房間睡上一覺,」
西撒聳了聳肩,「以防你自己不記得,JOJO,你可是從昨天早上後就再也沒有闔過眼。」
「咦?」喬瑟夫發出一個驚訝的單音。顯然,雖然在很多方面都十分機靈,但他確實完全沒意識到這種事。
「昨天晚上進行的最終試練,接著是艾希迪西那渾蛋,一到天亮就開始準備跨越國境,然後與卡茲打了照面……」
快速將近期行程列舉一次後,喬瑟夫不由得瞪大眼睛,搔了搔頭,「 什麼,還真的是呢, 難怪總覺得累得要命。」
西撒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但你還是選擇站在這裡吹上一小時冷風而不是睡覺。」
「什麼啊,這麼說小西撒你也是吧,啊?我JOJO沒記錯的話,我們倆的作息可是一模一樣的。」
「但我西撒可沒有在那趟長途車程裡負責開車,剛才更沒有把自己搞得差點掉下懸崖。」
在JOJO被指派為汽車駕駛、努力與長途車程、路況和自己精神狀態奮鬥的時候,他西撒則窩在旁邊的駕駛座上妥善利用了那段時間。
閉目養神的效果當然無法與真正的睡眠相比,卻無疑也是個迅速補充體力的好方式;再加上車程是跨越國境的長途,耗費的時間非常多,藉此恢復不少體力的西撒狀況自然比喬瑟夫要好上許多。事實上,剛才導致西撒遲遲無法入睡的諸多原因之中,有一小部分就是因為在車上打盹過久的關係。
「可惡,都是老師們太偏心了。」
喬瑟夫哼了一聲,嘀咕著抱怨。雖然本人沒有真正意識到,他的臉上卻慢慢浮現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他看著近在咫尺的西撒,聳了聳肩:
「好吧,不管怎麼說,明天就是決一死戰的時候。至今為止所有的準備都是為了這個。在這種時候,我們確實有義務保持好自己最佳的狀態。」
「為此,我們最好盡量放空腦袋,然後回去睡覺。」
西撒張口接話。他將視線從喬瑟夫臉上稍為移開,朝外頭張望了一下。仍然是可見度極低的一大片黑,但他們都知道再過幾個小時,它就會逐漸明亮起來。
然後就是他們開始最終戰鬥的時候。
「這是眼前的當務之急。其他的都可以等到明天之後。」
喬瑟夫眨眨眼,翹了翹嘴角,「即使小西撒你才出來了不到十五分鐘?」
「哼,即使我西撒才出來了不到十五分鐘。」
西撒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這麼重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似乎已經完全適應喬瑟夫時不時就會突然冒出來的莫名暱稱了。
聽見那聲冷哼,喬瑟夫終於忍不住低聲笑了出來。隨後他嘿咻一聲,將重心挪離先前一直支撐著他的木製欄杆,重新直起身體。
「那麼,晚安了,小西撒。」
「哦,晚安。」
站在原地目送JOJO一面頭也不回地走回隔壁房間、一面衝著他擺手的背影,西撒聳聳肩,也跟著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將自己重新擺回那張陌生的床上。
不同於先前不斷努力卻始終毫無睡意的徒勞無功,這次,躺上床的西撒很快就被拖進一片黑暗之中。
8.
二月二十七日是個好日子。至少,難得露臉的冬季陽光給了他們一個不錯的開始。
他們,遠從威尼斯趕來這裡的四名波紋使者,站在臨時寄宿處的門口,面無表情地盯著在他們眼前直線延展的那條道路。依照路標指示,從絲吉Q記憶中讀取到的門牌地址就在不遠處的正前方。
然而昨晚,沒能如願以償得到艾哲紅石的卡茲在撤退時卻是選了另一個方向離開。依照馬利歐‧齊貝林的敘述,那個方向存在著另外一棟約三層樓高的廢棄旅館。
以柱之男畏懼陽光、需要藏身處所的觀點來看,兩邊都是十分不錯的躲藏地點。就算波紋使者們事先便已經達成「利用白天出其不備攻入」的共識,這種發展卻讓他們陷入無法決定方向的抉擇之中。
誠然,既然已經大費周章來到了這裡,兩邊都跑一次無疑是更穩妥的方式;但以波紋使者們身為突襲者的立場來看,既然卡茲已經在昨晚發現了他們的存在,「趁著對方尚未準備完成前盡快攻入」的機動性便也成為需要謹慎考量的部分。
於是最後他們決定兵分兩路,以平均分配戰力的方式快速搜索那兩棟建築物。由於兩者彼此距離並不算遠,以他們的平均腳程計算,趕過去約莫需要十五分鐘左右;因此即便其中一方撲空,他們也能很趕過去,作為援軍起到應有的效用。
針對進攻該注意的各種細節,他們四人曾經利用稍早的用餐時間(絲吉Q不在旁邊這點令他們多少都有些不適應)進行過一次小型討論。其中,戰力分配的方式耗費了他們最多的注意力。
如果要說昨晚喬瑟夫在差點掉下懸崖的那場交手中發現了什麼的話,除了他和西撒非比尋常的默契之外,卡茲的光流法及輝彩滑刀無疑是最有價值的部分。
「我們現在還無法推知卡茲究竟躲在哪邊,」
莉莎莉莎說著,同時轉頭看了西撒一眼。在對上他老師的視線時,西撒突然產生一種十分不妙的預感。
「而他的流法是光。這表示我們最好在兩邊都留有能對付他的人。」
西撒放下他的叉子,一陣輕微的痙癴攪動著他的胃部。幾乎是在莉莎莉莎剛說完的瞬間,所有人便都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的絲巾,以及西撒在這段特訓時間裡所獨創的泡沫陣。這些對付光流法都具有一定的優勢。而再從兩位老師顯然不可能放著剛結業不久的學生們……JOJO與他西撒,兩人逕自闖進某棟可能躲著兩名柱之男的危險旅館的角度來看,可行的組合方式便只剩下最後的一種。
坦白說,西撒並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究竟露出了什麼表情。縱然他本人覺得自己是以面無表情的鎮定說出「是的,老師。」的,然而昨晚在他門口罰站了半天的傢伙卻顯然不這麼想。直到他們即將兵分兩路、分別進入不同的建築物前,那雙始終盯著他看的藍色眼睛裡不斷流轉著一種柔軟的光澤。
西撒猜測天亮以前的「促膝長談」或許真的產生了一點作用。因為就算即將和他同行的人也同樣觀察著他(對方做得相當不著痕跡,但西撒仍然能隱約感覺得到。),他仍舊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心跳、呼吸、柔軟的靈活四肢,一切都在最佳的狀態。西撒在心裡迅速進行著自我檢視。於此同時,莉莎莉莎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出發吧。不過千萬別忘了那一點,」
她說著,清晰的聲音裡帶著一些警告的意味。
在剛才的簡短討論中,除了戰力的分配之外,最被十分著重的一點就是卡茲身旁的那位瓦姆烏。以先前的艾希迪西使用熱流、卡茲操縱光線此點推斷,幾乎可以肯定瓦姆烏同樣也擅長著「什麼」。可惜的是,由於他們當中還沒有人與之交手過,他們對於「什麼」因而完全一無所知。
從未知的角度來看,這傢伙甚至可能比卡茲還要危險。西撒想著,不由得將手伸進了衣袋之中。除了特製的泡沫水外,那柄他從來沒有離過身的扳手也同樣放在裡面。
無論是哪一方遇到瓦姆烏,他們都得在最短的時間內盡快掌握他的流法。
在最後一次的簡短叮嚀後,莉莎莉莎點一下頭,一頭長髮因而微弱地晃動了下,「那麼跟著我來,JOJO。」
他們的目的地是卡茲昨晚離去的那個方向。至於地址所指向的原定位置便交給了馬利歐和西撒。
「哦、哦。」
喬瑟夫立刻應著,他卻沒有馬上開始動作。相反地,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西撒身上;直到西撒挑起一條眉毛,以帶點不善的目光回望他後,他才終於嘿嘿笑了一聲。
「晚點見,小西撒。」
他說道,當著兩名「大人」的面衝著他擠了擠眼。分明是趨近不顧場合的發言,卻一下子讓原先緊繃的氣氛輕鬆了許多。
「……」
西撒沉默一秒,無聲壓下想要翻白眼的強烈衝動。直到現在,他才終於因為小西撒這個有些過於……可愛,的暱稱感到一點彆扭;然而在先前已經默認數次的現在,特意去反駁反倒顯得非常奇怪。
「……啊,晚點見。」
所以最後他說。聽見他的回覆,喬瑟夫露出牙齒笑了一下,朝他擺了擺手,接著沒再回頭地快步走到莉莎莉莎身旁。
西撒站在原地,近乎目送地注視著他的老師與JOJO朝相反的方向走離他的視線。微弱的既視感讓他想起天亮前與喬瑟夫的那場談話;當時他們一致決定要將狀態調整到最好,並將其餘的一切都留到「明天結束之後」。
簡短的注目持續了幾秒。直到走離的兩人與他們距離逐漸拉到公尺的刻度後,西撒才終於收回他的視線。他轉過身,不閃不避地望進馬利歐的深色眼睛中。在剛才那段時間裡,對方始終抿著嘴唇,站在一定距離外直視著西撒,就像在等著他做出決定一般。
仔細想想,這或許是打從「見面」以來,他們兩人首度真正對上視線。然而西撒卻完全不想對此發表任何看法。
誠然,自己對男人的心態十分複雜,無論是從十年前便存在在心裡的殺意、身為波紋使者對頂尖實力發自內心的敬佩、在久違到恍如隔世的過去記憶中透過無微不至的照料感受到的溫暖,或者在這一個月裡逐漸生成、無論怎麼樣都絕不會原諒對方的堅決。
它們彼此大相逕庭,甚至在某些層面相互衝突,卻層層堆疊出了西撒意識之中的馬利歐。這些都確實存在於西撒心裡,並依附著馬利歐‧齊貝林這個男人存在。
直到現在,這個渾蛋仍然光是只要站在那裡,就能夠讓我西撒感到如此的不自在。西撒想著。即使「沒有打算在這種時間點處理這些情緒」的決心仍然存在,也沒有因而有任何動搖,卻還是自然感到有些惱怒。
西撒輕吸口氣,強迫自己抑制住在不知不覺間逐漸變得有些浮動的情緒,安靜走向了對方。
兩人保持一前一後的隊形沉默前進。直到前方的馬利歐在標的物門口停下腳步前,他們完全沒有任何交談。
直到西撒同樣停在原地,開始迅速打量起眼前這棟他們即將攻入的建築物後,打破沉默的低啞聲音才終於響了起來。
「……還記得莉莎莉莎說過的嗎?柱之男畏懼陽光的弱點。在這點上,他們和那些吸血鬼簡直如出一轍。」
馬利歐說。在開口說話時他完全沒有回過頭,只是將視線牢牢訂在入口處的大門上。
「即使最後發現卡茲其實不在這兒,但光從這點來看,泡沫陣的存在也能派上很大的用場。你知道,就像你昨天打敗莉莎莉莎時所做的那樣。」
……原來他知道啊。盯著馬利歐的後腦勺,西撒不由自主地在心裡這麼想,同時卻也不忘將注意力集中於仍在繼續的句子上。
「而待會兒攻進去時也可以考慮這麼做。透過肥皂泡與光線的反射,將陽光引入漆黑一片的室內。」
「這會遠比正面對上還要輕鬆很多。但是、」
說到這裡,男人短暫地沉默了一下,就像正在心裡進行著什麼劇烈的掙扎般。
幾秒的停頓後,聲音才又繼續響了起來。這次,那裡頭多添加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堅定。
「……但是在此之上,你的最優先任務是……想辦法活下去,西撒,」
「打敗那兩個混帳,然後想盡辦法活下去。」
※
有些超出意料卻仍在預想範圍內的,馬利歐和西撒並沒有遇見卡茲。等在大廳中的是在此之前從來不曾打過照面的瓦姆烏。
從對方所透露出的消息裡,他們得知這裡確實是柱之男的主要躲藏地,而莉莎莉莎和喬瑟夫所前往的則是類似卡茲個人臨時實驗處。為了石假面的研究需要,卡茲常在兩方不斷往返,瓦姆烏則奉命始終駐守著此處。
也就是說,另外一邊除了卡茲外,可能還有整屋子的吸血鬼和對方亂七八糟的各種「危險發明」。得到情報的馬利歐與西撒對視一眼,幾乎立刻便達成速戰速決、盡快趕去支援的共識。
然而面對著瓦姆烏,一名流法未明的強大敵手,想要做到「盡快結束」絕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在最開始時,西撒遵照了馬利歐的提示,利用獨創的泡沫陣將光線引進理應漆黑一片的室內,而這也確實將那名強大的戰士弄得相當狼狽。
但瓦姆烏很快就找出了應對的方法。他從胸前伸出小型的管子,利用肺部所排出的水蒸氣包裹住全身。即便陽光強度隨著西撒製造出的波紋泡泡逐漸增多而越漸加強,濕氣所形成的折射遮蔽仍幫助瓦姆烏短暫取得了在行動自如的能力。
不過這也讓他同樣付出了代價。幾乎在開始動作的瞬間,他的流法便像被攤到陽光下般澈底透明起來。
「那傢伙的流法是風!」馬利歐揚聲說。不過事實上,即使他沒有明說,西撒也立刻判讀出了這點。
青年頓了一秒,接著立刻加快了製造肥皂泡的速度。在瓦姆烏似乎也不打算再掩飾下去的迅速舉動中,於室內盤旋的風與氣流也開始逐漸增強;即便使用了特製的肥皂水又有了波紋的覆蓋,泡泡的耐久度還是一下子脆弱了許多。
但即使如此,還是不夠,完全不夠。瓦姆烏手上雖然應負著藉此與他近距纏鬥起來的馬利歐,眼神卻始終沒有離開西撒身上。比起眼前這名實力強勁的對手,保持距離牽制著他的傢伙顯然更該被優先解決。
來自遠古的生物抿起嘴唇。即使身上的傷勢正在逐漸加重,卻完全無礙於他發出哼笑。
在馬利歐黏得死緊的近身戰下,想優先解決另一個人卻不被察覺並非什麼簡單的任務,卻也絕對不是不能做到。畢竟對手們只得知了他的流法,卻尚未見識他利用手臂使出的必殺技。
遠從一萬多年前開始,看過「那個」的傢伙便從來沒有活下來過,無一例外地全都死在具有極大破壞力的風壓之中。
這兩個波紋使者也將如此,而他將會從他們手中存活下來、並繼續等待著下一名實力強勁的戰士來到眼前。瓦姆烏深深看了馬利歐一眼,敏捷地藉由躲避對方拳頭的動作稍微拉開了距離。它縮減得並不明顯,卻恰巧足夠將原本身在外圍的西撒拉入神砂嵐的破壞範圍內。
這小子,完全將我瓦姆烏當成了毫無還手能力的蠢貨。他看著簡直像在曝曬底片般的西撒一眼,在心裡冷笑著。確實對方的手段算得上高明,也是用以對付他們一族的有效方法,他瓦姆烏甚至還在兩人的搭配之下受了重傷。不過……
「你將會因為自己的過度自信付出性命,小子。」
瓦姆烏抹掉從嘴角流出的血液,做出如此宣稱。在肺部蒸氣即將不足以繼續維持包覆、即將袒露於陽光下的前幾秒,趁著馬利歐還來不及重新拉近距離前,他毫不遲疑地對準西撒所在的方向,迅速轉動起自己的雙臂。
「──鬪技‧神砂嵐!」
「──西撒!」
在被撲過來的馬利歐猛地推開的那一瞬間,西撒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確實,眼前這名非人的怪物實力高強,就算是他與馬利歐兩人聯手也壓制得相當吃力。然而在男人的計策下,一切都進行得相當順利,來自室外的陽光與他的肥皂泡幾乎已經將對方澈底逼入了絕境。
……然後呢,發生了什麼,眼前這又見鬼的是怎麼回事?西撒瞠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一分鐘前還在與對手纏鬥的男人毫無抵抗力地被澈底捲入如齒輪般的小型颶風中。
世界似乎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與聲音。眼前的一切動作都被放到極致的慢速,如被降速無限多倍的默片般異常遲緩卻無比清晰地映入西撒眼中。
在真空的暴力擠壓下,馬利歐‧齊貝林的身體開始逐漸扭曲、變形,殷紅色的血液在離心力的作用下噴濺出來,沾染到西撒面前的地板之上。
直到一切重歸靜止,男人的身體像破布般被甩到眼前時,西撒才發覺自己不知道何時已經重新站了起來。他的大腦呈現全數茫然的一片空白,然而呈現在生理上的反應卻顯得無比冷靜。至少,呼吸完全沒有亂掉,雙手雙腳也並未不聽使喚地開始顫抖;甚至,他還有餘力去藉由近在咫尺的痛苦呼息聲判斷出馬利歐還未真正死去。
「……小子,你和我之前遇過的波紋一族很不一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後,瓦烏姆的聲音終於傳進了他的耳中。
「他們總是重複著相同的話,『居然敢殺了我的同伴!』,明明知道不敵,卻還是愚蠢地為此賭上性命。」
「不過你卻沒有。這表示了什麼?這傢伙並不是你的同伴,即使他拼上性命替你擋了剛才那一擊;或者,你壓根就不是個波紋使者?」
西撒慢慢抬起頭。似乎過了一世紀那麼久後,他終於對上那雙不屬於人類的眼睛。他們該消滅的對象看起來仍舊相當狼狽,甚至還在剛才的纏鬥中受到重創;如果要西撒判斷,只要馬利歐當時再多給出一擊,他們此時大概便已經順利完成了此次進攻的任務。
然而世界上並沒有什麼如果。只憑著這樣的身體,這傢伙便在絕對的劣勢之下成功進行了反擊,然後堂而皇之地向他西撒說著這些。
「……直到剛才之前,我西撒都不認為自己是名真正的波紋使者,更不覺得自己有非得消滅你們的理由。」
西撒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在馬利歐粗重到已經完全無法控制的呼吸聲中,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地堅決。
「不過現在有了,再好不過的理由。」
「瓦姆烏。做為一名波紋使者,我要殺了你。」
「我西撒絕對要殺了你。」
9.
眼皮顫動了幾秒之後,西撒慢慢睜開了眼睛。
像是經歷著什麼逐漸甦醒的過程,最開始的那幾秒完全感知不到任何東西;然後藥物混雜而成的氣味開始湧入鼻腔。再然後,視線也終於逐漸清晰了起來。
大片散佈著不均勻龜裂紋的褐木色映入眼中。它悶不吭聲地存在他的頭頂上方,安靜沿伸出視野範圍之外,成為構成四周不可或缺的必要部份。
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正躺在一張不算柔軟的木床上,他茫然地瞪著天花板,毫無辦法地任憑整個腦袋被撐得頭疼欲裂。
這裡絕非他所熟悉的空間,不過並沒有產生那種初次造訪時會自然湧上的全然陌生。換言之,他很可能曾經來過這裡;即使眼下完全想不起來。
某種微妙的似曾相識感正在隱約發酵。西撒再等了幾秒,直到疼痛稍微減弱、思緒總算開始重新運轉後,他下意識地想要坐起身,肌理也因而稍微收縮了下,但細小的牽動卻連帶引發了遠遠超出他意料的後果。
「唔……!」
在整副身體甚至還沒來得及動作前,遠超出負擔的強烈不適便從四肢百骸同時湧了上來。太過突然的劇痛讓西撒不禁倒抽了口氣。
還來不及產生任何思緒,輕率的妄動便因而被迫取消。他癱回床上大口粗喘著氣。再過上幾秒,「自己身上似乎帶著重傷」的猜測才遲鈍地閃過腦中。
但這點資訊顯然還不足於讓他完全弄懂自己所面臨的狀況。西撒閉起眼,開始試圖挖掘自己亂成一團的記憶,但填塞腦袋的脹痛卻始終堅持不懈地繼續干擾他的作用。
汗液不斷溢出身體,讓他在極度的痛苦中開始產生自己正在慢慢脫水的錯覺。接著是時間感的徹底喪失。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只能毫無辦法地任憑自己癱在那裡。 直到似乎一個世紀那麼久後,咿呀一聲,入口方向總算傳來門軸轉動聲音的。
即使來人刻意放輕動作,微小的雜音仍在安靜的室內顯得隔外清晰。隨著聲波的侵入,原本已在時間流逝下慢慢習慣的不適感被重新攪動。同時,毫無徵兆地,無數個畫面開始流過西撒的腦海。即使如此,速度卻快得完全無法捕捉。
腦袋再度隱隱作痛起來。西撒咬咬嘴唇,強行壓抑呻吟的本能,試圖在心裡命令自己盡可能忽略掉正在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雖然在客觀的空間配置下,西撒的角度完全看不見門口的位置,持續響起的走路節奏卻微妙帶來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
幾秒鐘後,來人終於跨進了西撒的視線範圍。然而因為還躺在床上的關係,就算開著燈,仰視角度所造成的逆光效應仍讓對方的臉孔呈現完全泛白的一片,頂多只能從身材判斷出他是個十分高大的男人。
但從對方的角度卻明顯不是如此。至少,他頓了一下、隨後很快俯下身體的反應明確表示他已經清楚看見西撒睜開的眼睛。同時,這也顯示出他打從剛踏進門就一直將注意力放在西撒身上。
「感覺怎麼樣?」
他很快開口問,同時將右手放到西撒的額頭上,「太好了,溫度總算降下來了啊。」
聲音聽起來微妙地相當耳熟。西撒在心裡想。他張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音節。
似乎從他的沉默裡敏銳意識到什麼不對,觸碰西撒的手掌僵硬了一秒,隨後被快速收了回去。緊接著,在一陣窸窣後,來人將一張板凳拖到床邊,一屁股坐了下來。
西撒抿起嘴唇,瞪著那張進入他可視範圍的臉,一瞬間完全不知道眼前的傢伙究竟是誰。
堪稱詭異的沉默持續幾秒後,對方皺起眉毛,同時慢慢動了動嘴唇:「……西撒? 」
隨著名字在空氣裡響起,一種微弱卻清晰的奇異心悸突然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幾秒鐘後,在「喂我說,你真的醒過來了嗎?再怎麼樣也多少給點反應啊。」的聒噪背景聲下,遲緩過久的記憶總算開始成功運作。
「……喬瑟夫、」
西撒終於說。他的聲音遠比本人自以為的要沙啞得多。
或許是因為還在盡力整理腦中填塞的各種紊亂訊息,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不僅不是使用對方慣用的暱稱;除此之外,他甚至還神經質地敘述了一次對方的全名。
「……喬瑟夫‧喬斯達。」
相對地,做為明顯清醒許多的另一個人,喬瑟夫很快注意到了這點。但他完全沒有提醒對方這種失常狀態的意思,只是故作平靜地點了點頭。
「當然是我JOJO了,不然還會有誰?……喂等等,別亂來啊,你的傷口可還沒有痊癒到能完全不去顧忌的地步。」
猛然拔高的聲音適時阻止了西撒再度失敗的嘗試。在喬瑟夫以溫和卻不容質疑的力道按住對方後,本來打算坐起來的義大利人因而重新倒回了床上。
「……我以為比起讓我西撒躺著,你更願意和一個至少坐得起來的傢伙說話?」
西撒說。從仰躺著談話的彆扭視角中,他看見喬瑟夫聳了聳肩。
「是這樣沒錯。所以,現在顯然還不是個能進行談話的好時機。我是說,整理好一切什麼的,那是醒來之後的你的工作。」
喬瑟夫重新直起身體,然後替他拉好被子。
「至於現在,你應該繼續休息,而不是一邊逞強地勉強你可憐的腦袋、一邊試圖說『我西撒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休息』之類的謊話。」
「……」
西撒看著直到現在都不忘展示預測台詞本事的傢伙,同時訝異地發現自己居然沒什麼反抗的念頭。「而你打算就這麼一直坐在這裡看著?」
喬瑟夫笑了起來。
「只到你睡著之前。」他保證,「然後我會隨便去做點什麼。聯絡醫生之類的……你知道。」
「等到西撒你完全恢復,重新清醒之後,我們再來一起整理好那堆狗屎般的一團混亂。」
「……我得說,這聽起來可真不值得期待。」
西撒抿抿唇,順從地閉起眼睛。「把燈關掉。」
喬瑟夫沒有繼續接話,只是如西撒所願地站起身。之前那一個月的室友經驗讓他察覺對方淺眠易醒、以及在燈光下無法真正入睡的警覺體質。
室內陷入了一片黑暗,然後從床的方向持續傳來的清淺呼吸聲逐漸遲緩下來。就如同喬瑟夫所預料的,身體的逐漸修復雖然成功讓西撒恢復意識,卻沒有讓他的精神得到充分的休息。
換言之,就像當初才剛醒過來的喬瑟夫也經歷過的,關於三個多星期前、那場慘烈決戰的一切記憶都還亂七八糟地被鎖在西撒的腦袋裡;在還沒做好整理他的準備前,勉強自己去回想只是毫無實益的徒勞無功。
而當西撒重新醒來……
喬瑟夫從凳子慢慢站了起來,將它從床邊挪回原本該在的位置,接著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在這個過程中,他小心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等到西撒重新醒來,就是整理一切的最好時機。過程絕不會輕鬆愉快,甚至可能十分痛苦,卻是一種必經的過程。
如果不完成這種告別,他們將會永遠被留在這裡,再也無法繼續走下去。
喬瑟夫慢慢關上門,放鬆般地將自己全身的重量倚到門板上。各種情緒在他的身體裡不規律地持續跳動。門的另一側,房裡躺著已經昏迷好一段時間、正在進行最後準備的青年。
他閉起眼睛。無數景象在黑暗之中快速閃了過去。那個時候,在他與莉莎莉莎的聯手之下,卡茲及他那一百多名的吸血鬼實驗品被順利解決,而他JOJO則因為在過程中失去了左手而在途中便陷入了昏迷。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喬瑟夫曾模糊地猜測過那個看起來頂多二十來歲的同行女人最後該怎麼將他JOJO弄回去。如果不是因為當下已經用盡所有力氣,他很可能在當下就會不顧一切地哈哈大笑起來。
即使如此,他仍然決定這就是自己醒過來後所必須知道的第一件事。但事實是,重新清醒過來的喬瑟夫卻完全忘了自己昏迷前的決定。
當他發覺從那以後已經過了三天,而西撒仍在自己隔壁昏迷不醒之後。
即時開始支援的SPW財團和德意志軍方雖然讓西撒保住了性命,卻沒有忽略義大利青年極其糟糕的狀態。從他們口中,喬瑟夫知道了兩件事。
西撒的全身骨骼都像被曾什麼暴力輾過般地大量粉碎,即使活下來、甚至有波紋輔助也絕不可能完全回復成原先那樣;以及,除了西撒外,他們還在那幢已經幾乎被破壞殆盡的廢棄旅館中發現瓦烏姆化成的灰燼、以及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馬利歐‧齊貝林,在瀕臨極限的西撒茫然呢喃著「那渾蛋……在那邊」的提示之下。
這一切都需要被好好整理,成為無比珍貴卻不至於壓得西撒崩潰的難忘記憶,然後那傢伙才能真正地繼續自己的人生。
即使它的過程將會無比痛苦。
喬瑟夫想著。他重新睜開眼睛,海藍色的瞳孔裡閃過一種柔軟。
「……哦,是啊,聽起來可真是完全不值得期待。」
遲來許多地,他將西撒剛才的話再輕聲重複了一次,然後從門板上慢慢直起身體。
然後他從那裡走開,準備聯絡醫師、與這三星期來始終關注著這裡的史比特瓦根。
※
西撒再次醒過來是在六個小時後。
當時差十二分鐘就邁入了凌晨三點。不過在喬瑟夫的事先告知下,即使是在這種通常會被分配給睡眠的後半夜時段,隸屬SPW財團的主治醫師仍然很快地趕了過來。
然後是一次十分徹底的檢查。各種各樣的醫療儀器被不斷推了進來,記錄他身體各項數據的紙張也越來越厚。直到喬瑟夫終於被獲准進去探視時,時間已經走到了他們在Air Supply上所養成的起床時刻了。
「如果西撒你想知道,運來那堆醫療機器讓史比特瓦根老伯同時出動了三台小型飛機。」
喬瑟夫說。他看向在剛才一連串的檢查中已經坐起身來的西撒,忍不住翹了一下嘴角。
「給,早餐,不過別期待味道。」
西撒面無表情地看向喬瑟夫手上的碗,那裡面盛滿被他稱之為「早餐」的流體物質。
「唔,為了讓那老伯放我JOJO進來,我JOJO答應就算用灌的也要讓你喝下這個。」
喬瑟夫用手指比劃一下房門口的位置,然後聳了聳肩,「哦,雖然它似乎有讓人很難睡著的副作用。」
在已經先睡過一覺後,這聽起來似乎不是什麼大問題。西撒想著,伸手接過那個碗。它並不燙,但還沒完全痊癒的重傷卻讓他的進食速度十分緩慢。
不過即使如此,喬瑟夫卻沒有露出任何不耐煩的表情。相反地,他完全放鬆著自己打量四周,即使目光時不時會落到西撒身上,裡頭卻完全沒有催促的意思。
西撒吞嚥著嘴裡的食物。混雜藥物的味道就如喬瑟夫所說的完全算不上好,但當初在貧民窟中累積起來的十年生活經驗完全足以讓西撒不以為意地吞下它們。
於是,如喬瑟夫……或者更精確地,如那位隸屬SPW財團的醫生先生所願,西撒徹底清空了碗。他將它連同湯匙一起塞到床頭櫃上,隨後將目光轉向坐在床邊那張凳子上的傢伙。
西撒當然知道喬瑟夫在等什麼。打從進來之後,那傢伙完全沒試圖去掩飾過這點,就像他一貫在重點上直來直往的風格。
好好休息,然後一起整裡那堆被放置許久的一團混亂。數小時前的提醒閃過他的腦中,緊接著是兩個星期前、發生在那座廢棄旅館裡的一切。
義大利人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趕在腦袋真正脹痛起來前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氣。在感覺到空氣落進自己胸口的瞬間,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
「好吧,有什麼是我西撒必須知道的事?」
喬瑟夫的反應同樣相當直接:
「以消滅柱之男這個目標的話,我們的任務算是徹底完成了。」
他說,同時稍微動了下脖子,「就像我們預計的那樣,我JOJO和莉莎莉莎到了那座旅館,在裡頭遇見了卡茲,還有他那一百個手下。」
「唔,那陣仗可真是大啊。不說別的,西撒你能夠想像,莉莎莉莎那樣的女人被一百隻吸血鬼團團圍住嗎?」
西撒眨眨眼睛,試圖順著喬瑟夫的語句帶領在心裡描繪出具體的場景。他失敗了。無論怎麼想像,他對那位老師的印象都是趨近「能只憑著自身氣場就刮碎所有黏上來的吸血鬼」的不科學存在。
「哦,你的感覺倒也沒錯,」
甚至直接放棄了預測台詞的前序動作,似乎直接透過表情讀到西撒腦內心聲的喬瑟夫聳聳肩。
「那女人超恐怖的,即使被團團圍住,她還是能面無表情地閃過所有攻勢,甚至只用她披著的圍巾就捲碎那群傢伙……話說回來,有件事情實在很讓我JOJO在意,莉莎莉莎有清洗過她那條圍巾嗎?」
「……」即使知道不該被眼前的傢伙牽著思緒跑,然而在那瞬間,西撒還是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不得不說,喬瑟夫‧喬斯達這傢伙確實天生便具有足以強烈影響他人的天賦。至少在現在,就連他西撒也同樣在意起這點來了。
「好吧,讓我們拉回來。」
看見西撒明顯放鬆下來的神色,喬瑟夫在心裡暗自抒了口氣。即使知道接下來的一切絕不容易,但如果可以,他還是想在能夠辦到的範圍內盡可讓西撒稍微放鬆一下神經。
雖然光是擁有這種想法本身,廣義而言其實就已經算得上是逃避現實了。
無數想法在喬瑟夫那顆精明的腦袋當中竄過,然而他卻完全沒有將它們流露出來。英裔的美國人眨了一下眼睛,繼續吐出聲音:
「當然,我JOJO很快就曉得,與排在後頭的卡茲相比,那些甚至連前菜也算不上。別說莉莎莉莎了,就連我JOJO也能輕易搞定它們。」
「雖然不費什麼力氣,卻真的覺得很煩,一隻接一隻不斷湧上來,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似的。後來想想,卡茲的目的大概就是消耗掉我們的耐心吧。我說啊,幸虧他的石假面沒有無限多個,否則我們光是清掉雜魚,可能就要花上好幾年的時間了。」
「不管怎樣,我們最終都成功幹掉了他們,並在最後對上了卡茲。」
「最開始,莉莎莉莎並沒有出手的打算,跟那傢伙對峙幾乎都是我JOJO一個人的事。剛開始時我想,這女人不是以『分開走才會在兩邊都有優勢』拆散她自己跟小西撒的嗎?站在旁邊看又算什麼啊。」
「但當戰況真的激烈起來後,我JOJO甚至連莉莎莉莎是什麼時候加入的都想不起來了。只知道那傢伙強得可怕……而且還很卑鄙。嘖,在最後對決這種重大的時刻裡耍各種小手段,惡劣地看著對手被搞得氣急敗壞。西撒你說,這聽起來像是『最接近神的生物』應該做的事嗎?」
西撒接收著逐漸變得有些忿忿不平的語氣,眨眨眼睛。當然,他多少感覺到了喬瑟夫想要調整氣氛的刻意,但除此之外,拜這陣子的朝夕相處所賜,西撒同樣曉得鑒於那傢伙再怎樣都無法「真正去說謊」的個性,會衝出口中的那些話幾乎都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也就是說,JOJO這傢伙是認真地為此氣憤,就好像他自己從來沒有用過這種手段似的。西撒聳聳肩,任憑他們初次見面……或者更正確地說,生活在貧民街裡的西撒把眼前的傢伙視為普通的肥羊,準備出手狠削對方一頓,因而與JOJO大打出手時,喬瑟夫出奇不意地以波紋迅速制伏了他,並毫不猶豫地將他拖進史比特瓦根所在的飯店,完全不為拖他西撒下水這件事感到抱歉的各種記憶在瞬間閃過腦中,同時讓耳朵繼續接收著對方的喋喋不休。
「不得不說,同樣是利用光線的戰鬥方式,西撒你的泡沫陣可比他那柄彎刀要可愛多了……哦,當然,威力方面倒是都很恐怖。」
發表完堪稱天馬行空的奇妙感慨後,喬瑟夫對著神色有些奇妙的西撒聳聳肩,自然地將話題重新拉了回來。
「可想而知,連莉莎莉莎都感到吃力的對手,我JOJO當然更不可能簡單贏過了。後來,在保護莉莎莉莎的艾哲紅石時,他就像切奶油似地將我JOJO的左手砍了下來。」
與西撒在一瞬間瞠大的瞳孔相較下,做為「當事人」的喬瑟夫卻只是平靜地舉舉自己的左手。小臂以下,曾經是軀體的所在處空無一物。
西撒盯著包裹著斷面處的、那極厚的數層繃帶,腦中紛亂得完全不知應該做何反應。
無論是幾個小時前,在他短暫甦醒的空檔時,熟門熟路走進來要他再睡上一會兒的JOJO;或者剛才,他拖過板凳在床前坐下,擺出準備「與他西撒好好談談」的架式。這麼長的時間裡,他西撒竟然完全沒發現這個人身上有什麼不對。
「要說有什麼感覺的話,就是實在痛死了。」
喬瑟夫聳聳肩,以一種平靜到幾乎詭異的口氣說。他放下自己的斷肢,以殘存下來的另一隻手捏了捏西撒的掌心。
在人體溫度傳遞到自己身上的瞬間,毫無任何預兆地,西撒腦中突然閃過當初、他們在Air Supply的最後一個早上的場景。當時眼前的傢伙活像受到什麼巨大打擊般地以雙臂將他圈在懷裡;那個時候,他的體溫同樣也是像這樣,透過兩人的接觸傳遞到他西撒這兒。
再然後,飯廳的門被人打開,莉莎莉莎與那傢伙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西撒吸一口氣,同時不自覺地閉起眼睛。他想自己此時的表情肯定非常難看。因為擱在他手上的重量被靜靜挪開了,取而代之的,是什麼人站起來的衣物摩擦聲,以及落在他臉頰上的溫熱力道。
作為一個在貧民街裡打滾將近十年、並且曾經以為自己的人生將永遠一直這麼下去的人,即使從在偶然之間認識喬瑟夫後,一切發展就像徹底脫序般地完全超出西撒原先對自己該有的想像,與對方的關係也以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發展起來,西撒仍然從沒想過,這樣的自己會有被一個男人以單手捧起臉頰的一天。
不過奇異的是,和當初在餐廳裡,喬瑟夫不經任何通知便一把抱住了他時一樣,他完全沒有任何想推開對方的念頭。甚至,西撒心裡還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遺憾,覺得比起捧起他的臉,JOJO似乎也和他西撒一樣,更希望這次的接觸同樣是一個擁抱。
可惜眼下,它已經是永遠無法做到的事了。西撒想。至少,由喬瑟夫主動擁抱是辦不到的。既然如此,那麼我西撒、……
鬼使神差地,就依然閉著眼睛的姿勢,西撒摸索般地伸出手來。他的雙手上同樣纏繞著厚厚一大層的繃帶,以及用以固定各種歷經粉碎的骨骼的木片,這讓他的動作顯得異常遲緩且彆扭,不過最終,他仍成功以雙手小心翼翼地環住了對方的腰。
在如此靠近的距離下,即使沒有睜眼,西撒仍能清楚感覺到喬瑟夫因為他的突然而在瞬間僵硬的反應;然而很快地,叫做JOJO的傢伙便迅速放鬆了下來。
床墊似乎稍微下陷了一些。西撒猜想,這或許是正在他懷抱裡的那個人將膝蓋擱上床,藉由跪姿來更加深他們這個擁抱的緣故。
喬瑟夫將臉孔埋入他的脖頸,一頭蓬鬆的褐髮不規律地掃過他的半邊側臉,同時,對方的吐息也灑落在他的耳朵上。這讓他接下的句子聽起來低了許多,卻無比清楚地、一字一字深深落入了西撒心裡。
「……哦,那之後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劇烈的疼痛讓我JOJO一下子暈了過去。雖然聽起來很沒用,但事實就是這樣。」
「倒是聽史比特瓦特老伯說,那之後莉莎莉莎就陷入了徹底爆走的恐怖狀態,不到五分鐘就俐落地幹掉了對方。唔,真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惹得那女人突然發飆的,總不會是被卡茲那傢伙劃破了全身衣服吧?」
他低聲竊笑了一下,接著繼續開口。「然後一星期前,我JOJO在隔壁那間房裡醒了過來,發現距離那天已經過了整整三天。再然後,就是等待你清醒的這一個星期了。」
在接收著這些敘述時,西撒始終沒有睜開眼,然而喬瑟夫話裡的一切卻從腦中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來。
順著語句的帶領,西撒覺得自己似乎真的看見了那棟他從不曾踏足過的、用以製造吸血鬼的實驗室,看見JOJO遺留在建築物裡的左手,看見喬瑟夫慢慢掀開眼皮、在一片黑暗裡下意識想要揉揉眼睛,卻再怎麼樣都感覺不到自己的手,然後看見他每天往自己這兒跑,對著躺在床上昏迷得像死屍的他不斷喃喃自語。
『喂我說,小西撒,快點醒過來吧。』
『當我JOJO和莉莎莉莎正在試圖打倒卡茲的同時,在另外那棟旅館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嘿,要去回想它,對你肯定不會是什麼愉快的任務。』
『會很艱難吧,對,我們都知道。但我們也都曉得你終究會做到這點的。』
『就算不去顧慮必須給莉莎莉莎和史比特瓦根爺爺一個交代這點,光是為了你自己,為了老師,你也絕對會想辦法醒過來的。』
『到時候,一切才能算是真正結束啊。』
『無論是你在那個晚上說的,想回到羅馬重新開始「不至於讓我們不放過你」的生活,或者……或者到時候,你願意答應我JOJO的邀請,和我們到美國去。那些對將來生活的想像,都得等到我們搞定最後的一步以後。』
『當然,到時我JOJO也會陪著你的,西撒。』
「……西撒。」
兩道完全相同的聲線疊加在一起,成功將西撒拉回了現實之中。一瞬間,義大利人突然有些不確定剛才聽見的那些究竟是喬瑟夫附在他耳邊的低喃,或單純只是出於他個人的幻想。
但無論是哪種,顯然它們都相當符合JOJO的想法。感覺那隻先前用來捧起他臉頰的手已經繞到了後方,已適中的力度輕輕按上他的後腦勺,西撒抿起嘴唇,在睜開眼睛,將那顆埋在他頸部的褐色腦袋、以及那顆星星胎記全數收入眼中的同時,毫不意外的問句也摻雜在仍持續落在他耳朵上的吐息中,清晰傳了過來。
「那麼你們呢,在另一邊又發生了什麼?」
那麼你們呢,在另一邊又發生了什麼?
西撒在心裡重複了一次這個問句,然後又再重複了一次。像是要將每個字句都嚼碎吞落,深刻融進生命裡般不斷反覆。
而當他真的完全接收到它涵義的那個瞬間,毫無預警地,某種什麼突然從腦中一下炸裂開來。
JOJO詢問這個問題的目的是什麼?顯而易見地,這絕不會只是個單純的疑惑。畢竟從客觀上來看,無論是透過前往支援的SPW財團或德意志軍方,更甚至只憑著遠在一星期前便已先行清醒過來的JOJO他自己,喬瑟夫都有無數方式可以得知曾發生在那幢旅館中的一切。相較之下,死守著一個到現在才總算醒來、在此之前都昏迷得像條死屍的傢伙絕非什麼明確的選擇。
這麼一來,答案便顯得相當明確了。
不是想知道什麼,而是想知道我西撒會對此說些什麼。如同他一貫風格的自以為是,他很理所當然地推想我西撒十分需要他的陪伴,並且樂於在這樣的陪伴中與他徹底分享一切。
西撒突然非常想笑,於是他真的低聲笑了出來。
「這點的話,你應該比我西撒還清楚得多,不是嗎?」
在仍維持主動擁抱著對方的姿勢的眼下,帶有譏諷意味的冷哼顯得異常清楚、並且格外突兀。不過即使如此,他們依然沒有人主動放開對方。
僵持幾秒鐘後,喬瑟夫輕嘆口氣,溫熱的吐息擦過西撒的耳廓。
「……是。」
他乾脆地承認,「藉由結果推想出過程。這並不是什麼難事。但像我們都知道的,我JOJO想聽的並不是這個。」
西撒冷笑一聲,「是嗎,是啊。」
「那麼,你是以什麼立場、又究竟想從我西撒這裡聽見什麼呢,JOJO?」
「曾發生在那座旅館裡的每個細節?聽見我西撒承認自己就像個長不大的小鬼般地需要別人處處保護?還是說,想知道負責教導你的老師是如何偉大地推開了我,轉而將自己的性命置於龍捲風般的破壞力下?」
受到逐漸升高的暴躁情緒驅使,西撒的語速開始越漸加快。
在完全無暇去斟酌直接主宰掉他所有的情緒同時,他明明擁抱著那個人,衝口而出的話語卻毫不理智,簡直像朝對方不顧一切地大聲嘶吼一樣。
然而喬瑟夫的反應卻完全超出了西撒的預料。
「唔,真的要歸類的話,大概是……以上所有都是吧。」
他說,語氣是一種徹底的不加掩飾;甚至,義大利人還從這句低聲的回應裡隱約捕捉到一股詭異的安心。
西撒用力喘了口氣,同時終於感覺到了一絲彆扭。他僵硬一下,試圖慢慢挪開自己的手,然而對方按在他後腦勺上的右手卻阻斷他所有的動作。
「西撒……喂,小西撒,好了,安靜地聽我說,」
喬瑟夫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他的咬字相當清晰,同時也十分緩慢地一字一頓,就像是想要讓他的聽眾完整記住每個音節一般。
「如果,我是說如果。它發生在我JOJO認識的其他任何人身上的話,我都會選擇閉嘴,讓時間來沖淡他們的悲慟,直到他們自己向我提起的那天為止。」
「可是啊,唯獨對西撒你不能夠這麼做。」
「原本,你就是那種喜歡一個人悶在心裡、拼命鑽牛角尖的類型。放任主義這種方式用在你身上,只會讓你更加走進死胡同而已。」
「……唔,如果不是在現在,這時候我JOJO大概會說,西撒你的下句話是,『就算這樣又和你有什麼關係?』……的吧。」
西撒輕輕抿起嘴唇。確實,如同預測者JOJO所宣稱的,在現在以外的任何時候,面對喬瑟夫這種自認什麼人生拯救者的態度,他都會毫不遲疑地吐出這樣的話。
然而偏偏就是現在。在他們順利完成「使命」,傷痕累累地沉陷在彼此的體溫之中,而他西撒甚至在不到一分鐘前才剛衝著對方毫無理智地怒吼過以後。正如同喬瑟夫所猜測的,本該屬於「西撒」的反應便這麼奇異地被抑制住了。
在旅館中鬼使神差地答應了聽起來毫不可靠的「邀約」;在新生活開始的Air Supply上,因為他而重新遇見那個傢伙;在做為一天開始的餐廳裡,被他理所當然地圈在懷裡;在決戰前夕,與他在難以入睡的夜晚中討論所謂的「以後」;再然後在現在,只因為他簡單的一句話便奇蹟似地逐漸恢復了平靜。大概,JOJO對於他西撒而言就是具有這樣的魔力吧。
西撒盯著近在眼前的那截脖子,與從中隱約露出的星形胎記,在心裡如此想著。雖然這種跡象開始得毫無來由,卻確實唯有如此才能解釋一切。
「嘿,或許是吧。無法放下你不管,想要替你解開一切。這些說到底不過只是我JOJO個人的自以為是。不顧你的意願,自顧自地決定去做『為你好』的選擇。」
「包括現在,把你壓在床上、逼你將我JOJO說的每一個字都聽進耳朵裡也是。」
「回想那天。沒錯,即使是我也知道這對西撒你來說將會無比痛苦。」
「但不去逼你這麼做的話,你永遠都會走不出來的。」
「記得嗎?那天,我JOJO在羅馬的那家旅店裡所說的。向你推銷某種新的生活方式,那是我JOJO作為贏家的權力。」
「把眼前的小哥從這種惡劣的環境裡拯救出來?嘿,真是抱歉了,當時我JOJO可完全沒有考慮過這種偉大的事。事實上,那時候的我只是想拖個傢伙下水,讓他來陪我JOJO體驗一下不得不努力的感覺罷了……哦,或許順便,能讓他分擔掉一些原本屬於我的壓力與注意力。嘿嘿,誰叫這小哥居然敢打我JOJO的主意呢?」
在西撒看不見的地方,他抿起嘴唇,無聲笑了一下。
「但就算只在當初時,我JOJO對你的想像同樣也絕不是『結束一切後反而留下永遠無法復原的傷口』……至少,最低要求是不會讓你後悔來上這麼一趟。否則,我JOJO可是會因為愧疚而做噩夢一輩子的啊。」
「就更別說如果不在這兒讓你將這些說出來的話,等到我們分別以後,大概就再也不會有見面的那天了……尤其,是在經過西撒你刻意的避開以後。」
「所以你看,西撒,我JOJO有不下一百個無法在這裡放過你的理由,卻找不到任何一個要我撤手不管的。那麼,我又為什麼要違背自己的直覺,而不去選擇等你跨過一切以後,開口邀請你一起到美國開始接下來的生活?」
「事先聲明,『從此之後再也別聯絡了』什麼的。它或許適合用在你和老師間,但我JOJO可絕對不會接受。」
「況且事實上,你當時也並不打算和老師就這麼僵持一輩子,不是嗎?在決戰前夕的晚上,你告訴過我的,其他一切都可以等到明天之後。」
「而現在就是那個明天了。你心裡想的、考慮的、想吼出來的,任何句子都可以。而我JOJO只是想聽見他們被你說出來罷了。」
「在這之前,多久我都會等待的。」
「明天……哦,不,要我JOJO在這兒坐到明年也行。」
「你知道,反正西撒你抱起來的感覺……唔,也挺不賴的。」
原先理直氣壯的聲音逐漸轉小,直到最後到達趨近於氣音的地步,然而喬瑟夫所傳達的、所打算傳達的,它們全都透過近得不分彼此的吐息成功傳入另一個人的心裡,並進而讓接收者徹底明白他想表達的一切。
或許,即使是依賴呼吸、最最頂尖的波紋使者們,所能交流的方式也不外乎這樣了吧。喬瑟夫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同時閉起眼睛,用心感受著西撒所陷入的無聲沉默。
懷抱裡的肌肉並不僵硬,氣息與心跳都相當平穩,此外也沒有任何失去控制的徵兆;即使在初次見到西撒時,躡手躡腳跟在他JOJO身後的貧民街狩獵者同樣保持著這個狀態,喬瑟夫卻敏銳感覺到了其中微妙的差異之處。
西撒是真的在讓自己放鬆,而非透過繃緊神經將緊張感提到最極限;因而,當最初的開頭被他JOJO順利突破後,接下來流淌出的一切便顯得自然而然起來。
「……說說看吧,JOJO,你都知道了什麼?」
「我西撒和他……和馬利歐‧齊貝林之間。」
幾秒鐘後,他聽見西撒的問句。就如同他所感覺到的,比起先前那種近乎失控的狀態,此時的語氣已經顯得平靜了許多。若非聲音裡還帶著某種類似下定決心的堅持,那聽起來幾乎只是極其普通的閒聊而已。
「唔,相當地少。」
喬瑟夫聳聳肩,「只到你最小的弟弟正好是老師的小兒子,和西撒你比起泡泡其實更喜歡紙飛機,這樣的程度而已。」
「……哼,他可真是敢說。」
西撒撇撇嘴,試圖發出一聲冷笑。而在這個瞬間,他突然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打從他與男人在Air Supply上「重逢」後,深植心底的憎恨固然使他會不自覺地將注意力留在對方身上,並進而因為各種無法自抑的猜測感到胃部的痙攣;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這無疑也將對方推得離他更遠。
這所造就的成果便是,即使共同生活了一個月,而他的眼睛始終注視著對方,但在本質上,西撒其實完全不曾仔細去理解過馬利歐的事。
而就像一切的沉默只是為了等待他自己的發覺般,所有存在於記憶裡──久遠得恍如隔世的那不勒斯、一整個月的Air Supply、甚至喬瑟夫所提及的聖莫里茲旅館。那些曾映入他西撒眼底的,每一個那男人曾經存在於世界上的痕跡,生活過的景象在一瞬間突然全都湧現了上來。
它們毫不顧及他的意願,自故自地在腦中形成無數片段彼此連貫,然後在最終停止在如颶風般猛然襲來的強大氣壓中;取而代之地,是被西撒封存的記憶裡的、男人在世界上所留下的最後一聲呼喊。
那是他西撒的名字。與奮力推開他的力道一起,將在他往後的人生裡成為難以避免的深刻重量。
義大利人深吸口氣,在慢慢將它重新吐出的幾秒鐘後,他聽見自己遠比想像中平靜許多的聲音。
「那傢伙是個混蛋。JOJO。」
「從各種方面而言都是。程度遠超過了你的想像。」
11.
無論經過了多久,冬季的聖莫里茲永遠呈現人滿為患的飽和狀態。
在與迎面走來的一男一女擦身而過的同時,喬瑟夫忍不住聳了聳肩。距離他在聖莫里茲湖畔、沿著邊緣慢慢閒晃不過只經過了10分鐘的時間,他JOJO卻已經正面撞上三組旅客,就更別說其中的兩組還是明顯來度蜜月的情侶組合了。
英裔美國人翻了翻眼睛,繼續沿著湖畔慢慢前進,同時不禁在心裡懷念起與自己一同前來的人。
他是與西撒……或者更精確一點說,與西撒‧安東尼奧‧齊貝林一起回到這裡的。在事隔整整十年後的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七日。顯而易見地,他們雖然乘上被眾多旅客淹沒的擁擠火車,再次在旺季時返回這個舉世聞名的滑雪聖地,所抱持的期待卻絕對不是同等普遍的觀光旅行。
不過即使如此,這仍完全不妨礙喬瑟夫在見到那群似乎決定以自己所有一切來盡可能歌頌愛情的遊客們時,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不在此處的另一個人。
畢竟類似的情感也同樣存在於他與對方之間。
喬瑟夫眨眨眼睛,將冷到凜冽的寒氣慢慢吸入肺裡,感受自己的體溫慢慢將其捂熱的無聲過程。
雖然只分別了不到一小時,他卻已經開始習慣性地想念起他男朋友來。
倒不是說這十年裡他們總是形影不離。甚至出於不得不的現實考量,兩人都已相當習慣於與對方告別後分頭行動的相處方式,但正是因為這樣,經過頻繁練習的他們才會如此熟諳於想起對方。
一股溫暖存在於心底,相當微弱卻無比清晰。喬瑟夫轉過身,憑著記憶裡大概的定位瞇眼望向後火車站所在的方向,在心裡描繪西撒站在入口處,以簡短的言語和他JOJO告別之後轉過身,一個人沿著通往旅館聚集處的傾斜坡道慢慢攀爬上去,直到最終消失在他視線裡的景象。
第三對情侶迎面走來,在擦身而過的同時遺留下由美國人從不曾涉獵過的語言餘音;但即使無從理解含意,然而聲音之中的愉悅卻透過聲調清楚展現,並自然感染了如他這般毫無關係的路經者。
喬瑟夫沒有刻意將視線落到他們身上,而是始終注視著理論上西撒所在的那個方向;當交談的聲音隨著對方的走遠而漸趨微弱之後,他眨眨眼睛,輕輕揚起嘴角。
西撒那傢伙,現在大概已經快要接近那棟旅館了吧。不知道事隔十年,那兒是否還保持著我JOJO當初記憶裡的模樣。
「……是啊,無論是你不在這兒,或我JOJO不在那裡,西撒,都真是太可惜了。」
他對著自己身旁的空氣說。語氣裡充滿遺憾,卻也就僅止於遺憾而已。畢竟他了解西撒的深刻程度正如同對方明白他的一樣。
在這趟旅程從他們的談話裡成行的瞬間開始,喬瑟夫就知道、並也曉得西撒同樣知道,它的最大意義本身,就在於讓西撒獨自一人再次回到那裡的這件事上。
總有什麼是再如何都無法真正避免掉的。無論時間已經過去了多久。
※
當他男朋友再次出現時,喬瑟夫正蹲在他們所投宿的旅館門口,以午餐的煙燻鮭魚逗弄著由某位不知名女士所持有的波斯白貓。即使已是近三十歲的年紀,這種簡單的樂趣似乎仍然能使他愉快不已。
而就在他嘿嘿笑著、意圖藉此將眼前的名貴寵物激怒得更加暴躁時,一隻熟悉的手突然抽走了他手上的叉子;接著在下一秒,他的誘餌落至獵物嘴裡,耳邊傳來滿足的貓叫。
「從外表看起來,牠的主人很可能是位美麗的女士,」
藉著背對來人的蹲姿,喬瑟夫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同時卻無法抑制住心裡逐漸湧升的愉快情緒;他拍拍自己,站起身:
「下一句話是,惹得她傷心可就不好了,JOJO。嗯?」
「惹得她傷心可就不好了,JOJO。」
聲音重疊在一起的同時,喬瑟夫也轉身走了過來,在藍色眼睛對上他的瞬間,西撒從裡頭讀出了顯而意見的關懷意味。
「……嘿,小西撒,一切都還好嗎?」
屬於喬瑟夫的聲音問,同時西撒感覺到自己的臉孔被對方雙手捧起。
兩隻手套擱在臉上的感覺有些詭異,但鑒於他們在對方的生命裡已存在了如此久的時間,西撒早在數不清是多久之前,便已完全習慣於透過布料來感受對方這點了。
義大利人眨眨眼,朝上伸手握住了喬瑟夫──以數不輕的精密零件被拼湊起的那隻。隔著一層布料,屬於金屬的堅硬感被清楚傳遞了過來。
西撒稍微施力捏了捏它,然後向前微傾,以額頭碰了碰對方。
「嗯,我西撒很好。一切都像預想得那樣。」
他說。在極近的距離接觸下,兩人份的呼吸不可避免地交纏在一起。
喬瑟夫揚起嘴角,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在某種慣性的趨使之下,他將還在自己掌心下的臉龐抬了抬,隨後以嘴唇輕輕貼住對方的。
這個吻相當短暫,幾乎在嘴唇還未完全感知到觸碰以前便已經宣告結束,然而存在其中、再明確不過的鼓勵與安慰卻確實借此傳遞了過來。西撒眨眨眼,朝對方慢慢挑起一條眉毛。
「喂,別,」
察覺義大利人似乎有湊上來再吻過來一次的打算,偷襲者JOJO連忙率先開口,藉此阻止了對方的動作。
「你看,我可沒有當眾表演的打算。」
他特地比了一下不遠處的旅館大門,這麼示意。雖然眼下並沒有旁人,但事實上,在剛才耽擱的幾分鐘裡,完全堵住門口的他們看起來仍然像是什麼超級巨型的擾人路障。
好吧。金髮男人看著將雙手拿離他臉部的對方,遺憾地聳聳肩。
「那麼,接下來該去哪兒?」
西撒問。而就像是早已料定他會提出這個疑惑般,幾乎在聲音剛落下的那一秒,不加思索的回答便立即響了起來。
「聖莫里茲湖。」喬瑟夫說。「天知道,我JOJO今天至少在湖邊遇見了十對戀人。」
他看著西撒忍不住揚起的嘴角,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不過在此同時,從口中溢出的語氣卻也變得更加柔軟:
「從他們的經驗看來,那兒是個十分值得談心的地方。而我JOJO保證,這正是此時的我們所需要的。」
※
最終,喬瑟夫拽著西撒,心滿意足地加入了「在湖邊散步」的情侶行列。
他們沿著湖畔慢慢走著,保持了一段不算短的沈默;直到走在前頭的喬瑟夫停下腳步,站於積雪凹口處望向如鏡面般的湖泊時,金髮的義大利人才終於開口打破了沈默。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了那兒。」
他說,同時伸手往左、輕輕拉住喬瑟夫垂落在腿側的右手。果不其然,在短暫停頓一瞬間後,對方手上立刻傳來回握的力道。
「哦,那麼怎麼樣?」
喬瑟夫微側過頭,對著他男朋友揚起嘴角。過去十年來的經驗告訴他,比起默默的傾聽,西撒更喜歡他JOJO以這種帶有互動意味的問答方式分享他的一切。
「看你開心的樣子,難道說真的見到老師了?站在門口,對你說『嘿,西撒,我一直都等在這兒。』……之類的?」
他半開玩笑地問。果不其然,西撒立刻翻了個白眼。
「哼,怎麼可能。」
義大利人說,「真的那樣的話,我西撒絕不會是你現在所看見這種完好無缺的狀態。你知道,我會先把他狠狠痛打一頓。」
喬瑟夫聽著兇狠中摻雜著懷念的溫柔敘述,不甚意外地聳了聳肩。
長年流逝的歲月讓現在的他們已經能平靜地提起那名早已逝去的男人。
那是他JOJO的老師,同時也是西撒‧齊貝林的父親。即使他的男朋友極少這麼稱呼男人,這仍不減少他在他們心裡佔據的重要地位。
「哦,好吧。」
喬瑟夫拉拉他們互相連結的手,傾身上前,將一個帶著安慰意味的親吻落在西撒的左臉胎記上。
「就算到了現在還是沒辦法原諒老師,嗯?」
義大利人瞇起綠眼笑了起來。
「是。像我十年前就告訴你的,永遠都不可能。」
「即使你一個人在那座旅館裡至少待了三個小時以上?當然,如果西撒你有在留意到時間的話。」
喬瑟夫說,他刻意地抬起頭,瞥了一眼被西沉夕陽全數染色的昏黃天空。
「哦,事實上,我花了一部份的時間在找到地點上。」
西撒回答。他輕推一下離他頸部有些過近的腦袋,讓自己的視線落到平靜無波的湖面。
他想他男朋友的保證確實沒錯。這兒的確是個極適合談心的地方。
「那座旅館已經不在那兒了。不只是被廢棄使用而已,而是一點痕跡都不剩。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原址的地方只有一大片雪地,完全沒有留下曾經存在建築的任何痕跡。」
喬瑟夫挑挑眉,「……好吧,我JOJO得承認,我確實沒有猜到這個。」
西撒瞥了他難得「預測失效」的男朋友一眼,聳了聳肩。
「最開始,我西撒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了,不過直覺告訴我,那裡確實就是當年的地方。」
「自然的力量無形卻巨大,這是每個波紋使者都知道的事。然而直到那瞬間,我西撒才確實親身體會到了這點。」
「十年前,瓦姆烏的神砂嵐那般劇烈的強風也沒有徹底摧毀的建築,卻被冰雪無聲無息地永遠掩埋掉了。」
義大利人捏捏還被握在手裡的、屬於JOJO的手掌,隨後繼續開口說話。
「……你知道,JOJO,從幾年以前,戰爭剛結束後不久時,我們便開始計畫要回來這兒一趟。但是因為我西撒的緣故,直到現在,它才終於真正成形。」
「而當我看著那片雪地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就像你從十年前就一直試圖告訴我西撒的那樣,如果沒有親自過來……以你的說法,見一見我父親,的話,這些事情永遠都不會真正過去。」
「……於是,我西撒就像個徹底的蠢蛋一樣,對著那片雪地自言自語了三個小時。」
喬瑟夫揚起嘴角,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在與西撒相處的這十年裡,他始終在等待自己的伴侶鼓起勇氣跨出最後一步。
而今天,橫亙在他們間的最後一點東西也終於被徹底解決了。
「哦,那麼你對老師說了什麼?」
他毫不避諱地問,知道只需一個起頭,他男朋友便會坦然將生命裡的一切都對自己全數敞開。
「我告訴他,他曾試圖保護的這個世界是多麼地令人灰心。」
西撒聳聳肩,「在我們努力地拯救人類,打倒像神一般的遠古生物後,世界的衝突卻沒有因而停下。不過幾個月,大規模的、由人類自己引發的戰爭便取代柱之男們的危機佔領了整個世界。」
「……不過即使如此,生活中還是有其他美好的事。而這就是人類之所以還要努力生活的理由。」
義大利人做出結論,同時側頭讓視線落到他男朋友身上。
「……在其他任何地方,我西撒肯定都會將這種肉麻話爛在肚子裡……不過是的,JOJO,在過去十年的累積之後,你是我西撒之所以能夠來到這裡的最大理由。」
他輕聲說。明明置身於低於零度的冰天雪地中,但在對方認真的注視之下,西撒卻奇異地感到臉頰稍微發熱了起來。
「直到現在,我都無比慶幸當年自己選擇跟著你離開了羅馬。否則這些永遠不會實現……唔、」
西撒的句子最終還是沒有說完,因為他用以發聲的嘴唇已經被另一個人以相同的部位堵住了。
不同於今天另外那兩次的「偷襲」,這個親吻相當直接,是連即使擅於利用呼吸的波紋使者們也同樣無法承受的劇烈。
過了足足三分鐘後,他的男朋友才終於鬆開了他。
「……真是的,西撒你這傢伙,犯起規來可比什麼柱之男都要恐怖多了。」
喬瑟夫的視線有些飄移,似乎在對於自己的失控阻止了「難得的告白」而感到無比懊惱;但即使如此,接下來的句子仍被他以再柔軟不過的語氣吐了出來。
「我也一樣,西撒。十年前在羅馬誤入貧民街區的那次迷路,是我JOJO一輩子中最幸運的事。」
FIN.
礙於本子的頁數限制,所以最後收尾得超級匆促XD可以的話希望哪天能將它改得更好一點,雖然其實就……也就只是個人的超級妄想而已www篇名最想傳達的大概就是「這不是真的世界太好了,所以西撒找到了他命運裡的十字架」
仔細想想,雖然本意其實是以一個架空(?)的世界寫原作絕不會發生的事,但這或許是我第一次寫了真正意義(?)上HE的JC…吧(?)。這點跟當初構思時預設的不太相同,在模糊的印象裡最初是希望西撒詳細說了關於爸爸的事,然後結束在JOSE努力心裡重建(沒有)的過程裡,殊不知最後因為有一陣子搞丟整本草稿,太崩潰了就放置了超久(。),結果再撿起來寫時完全走了不同的路wwww果然這件事告訴我們真的不能偷懶,該寫完時就要好好寫完……
雖然也不會不喜歡這個結局,但對於「專屬於去年的227的構想被取代掉了」這點還是覺得有點心情複雜XD吧,不過雖然過程中無限次覺得自己就是在徹底OOC,但終於寫完了感覺還是…非常的棒。
最後記錄一下超無關的事情,這篇篇名來自拓醬(=佐藤拓也)收錄在第三張單曲「36.8℃」的最後一首「氷解」。當初也是拆完CD聽完這首歌後去翻閱歷史(?)才突然想到這個故事的,雖然設定跟歌本身沒什麼關係www
0.
西撒靠在牆上,無所事事地隨性吐著煙圈。數百種化學物質綜合燃燒後的獨有氣味溢滿了整個鼻腔。
嘴中的味道實在算不上好,是屬於隨處可見、被大量生產、那種絕大多數的傢伙都還負擔得起的廉價型號;然而身為一個隨機對路經附近的倒楣鬼動手的狩獵者,收穫的品質卻不是只靠他單方面便足以直接決定的。
……算了,還算是有點東西吧。西撒扔掉最後一截菸頭,嫌棄地咂了咂嘴。微弱的奇妙暈眩感在他的腦中緩慢擴散,頭腦有些發脹,卻不至於到足以麻痺或者攪亂思考的程度。
說實話,他對這種東西其實沒什麼太大的興趣──並不討厭,只是也完全稱不上喜歡──。而對曾實際放進嘴裡嘗試過的各種類型,充其量也只模糊留下「味道還算可以」、「比上一次還好」這種程度的印象。
然而生活在這種世界裡,「對這種玩意兒不感興趣」本身就是件不符合此處期待的事,他因而在歲月流逝下自然學會習慣於與它共處;即使只有自己一個人,西撒也會出於打發時間的理由將他們塞進嘴巴裡。除此之外,撇除他個人喜好的話,它倒確實是個好東西,無論被定位成用以拉近表面上關係的物件,或者單純作為交易的客體,在這兒都不失為不錯的選擇。
西撒轉轉眼珠,將視線落到堆滿陳年汙漬、因為各種龜裂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那截菸頭不起眼地躺在那裡,自然得像它原本就該待在那兒。
骯髒狹小、卻意外很能融合各種存在的街道,縱橫無數條巷弄的貧民街區,然後,毫無人生目標生活在這裡的他們。仔細想想,或許正是因為組成當下環境的各項成因本身就五花八門,這種無法見光、卻奇異溫暖的漩渦才能容納如此多東西吧。
無論是近十年前、一無所有來到這裡的少年西撒,或者正經歷著第二十年的人生、早已將這裡徹底摸熟的青年西撒,這段期間,這裡的環境幾乎沒有任何變動。
當然,生活在其中的人倒是劇烈更迭著。畢竟在客觀環境的影響之下,這裡的喪命度足足比「外頭」要高上好幾十倍;然而一旦成功存活下來後,百經鍛鍊的生命韌度也會遠高於那些在外生活的所謂「普通人」。
西撒將手環到胸前,嘲笑般地哼了一聲。
待在這兒的近十年幾乎是他至今為止人生的二分之一;這段時間雖然使他與「外界」已經完全脫節,卻也讓西撒逐漸熟諳一切「在這裡存活所必須的」潛規則及方法。
從最初的那時到現在,要領都十分相似,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只要按部就班地繼續下去,他西撒就能一直確保自己的存活;甚至如果沒有意外,它們乃至這種生活,將一成不變、日復一日地充滿往後的每一天。
直到他生命的盡頭。
青年抿起嘴唇,突然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了這點──就像他西撒天生就該屬於這裡,而再接下來,自己的命運同樣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只會不斷在這種繼續載浮載沉著一樣。
哦,是啊,我西撒的一生大概就只是這樣了。金髮的義大利人想著,吐出一口氣,同時從牆上慢慢直起身來。
剛才的那根菸是他身上最後的東西。換句話說,為了下一餐的著落,他得嘗試著在接下來時間裡付出一點「努力」──到銜接這裡與「外面」的邊界、那些法律不至於真正涉足的灰色地帶,去行搶幾個小店、偷竊、或者威脅幾隻路過的倒楣肥羊,等等諸如此類。
1.
有人正跟在他的後面。
喬瑟夫轉轉眼珠,以不至於側過頭的小幅度晃動腦袋,藉由眼角餘光進行著不著痕跡的觀察。
誠然,對方的技巧相當高明,完全沒有因為腳步或其他聲響而在不經意間露出馬腳。因而實際上,「正在被人緊盯著」什麼的,充其量不過只是喬瑟夫的第六感罷了,完全沒有其他任何證據。
不過即使如此,人類本能的警戒、那種被緊盯住觀察的不自在感仍讓他肯定,一切絕非自己單純的錯覺。
哦哇,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啊。喬瑟夫不動聲色地繼續前進著,同時卻在心裡快速考慮了起來。那麼下個問題,對方是誰、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考量到「他和史比特瓦根爺爺才剛抵達羅馬不到一小時」這點,照理來說,就算是像史特雷那種「衝著他JOJO來的傢伙」,同樣不太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精準找到了他的位置……哦,當然了,除非史比特瓦根爺爺真的向某個誰出賣了他。
但這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連去考慮它本身,都是純粹的浪費時間與精力。
至少,在喬瑟夫本人的經驗裡,他那位爺爺可從來沒把他出賣給艾莉娜奶奶外的任何人過。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要這樣假設好了,但在經過「對方先去聯絡SPW財團設於羅馬的分部,他JOJO則在等待對方的數小時空檔中溜出旅店隨意亂逛」的大段插曲後,喬瑟夫相信即使是史比特瓦根和SPW財團,也已經不可能如此準確地捕捉到他JOJO的行蹤。
那麼,難道是那群德國佬?喬瑟夫轉念又想,然後隨即,殘留在記憶中、在墨西哥時被迫向一個人類下手的不快記憶讓他立刻皺起了眉。
不過事實是,即使他確實憑藉著好運氣在那夥人的地盤裡幹掉一個柱之男,並在成功救出史比特瓦根爺爺的同時不慎引發軒然大波,然而在當時、所有資料幾乎都隨著那座實驗室被全數銷毀掉的狀況下,就算對方背後有一整個軍隊,喬瑟夫也不認為他們會這麼快就注意到自己身上。
況且還是那句,他們是怎麼知道我JOJO的位置的?老實說,就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這到底是哪裡啊。
喬瑟夫撇撇嘴,快速環視一下四周。與「首都市區鎮容」想像明顯不太相符的斑駁街景接連映入眼中。
他是在不知不覺間走到這兒的。原本只是抱著隨性的觀光心情四處亂晃,卻逐漸離市中心越來越遠;發展到現在,喬瑟夫早已對「自己究竟身在何處」這點毫無概念,只能憑藉周遭環境猜測大概是鄰近市郊區一帶。
不得不說,即使距離和史比特瓦根約定會合的時間還有好幾小時,他也不太確定自己到時候能不能走得回去。
不過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比起這個,現在更該考量的……
「……嘿嘿。」
喬瑟夫瞇起眼,慢慢勾了一下嘴角;眼前是一個九十度的轉角。依照常識來說,這是一種「方便揪出跟蹤者」的絕佳環境。
比起這個,現在更該考量的是該怎麼順利解決身後那傢伙,不讓他一路跟到史比特瓦根爺爺眼前才對。
他拐過轉角,同時敏銳捕捉到來自身後、一陣極輕卻穩定的呼吸聲,以及快速踏過地面的腳步。顯然不只喬瑟夫,就連跟在身後的人也認為這種地段是個出手的好地方。
不論是哪裡來的傢伙,馬上就會現出真面目與目的了吧;正好,也省得我JOJO繼續這樣亂猜下去。喬瑟夫想著,同時憑藉聽覺側頭避開來自後方、瞄準了他脖子來的攻勢,接著順帶牢牢抓住因而伸到他面前的右手。
直到看清那隻手上居然握著一柄居然經過打磨的銳利小刀後,喬瑟夫不禁咋了咋舌。
「……!」
「……哇啊,我說,你可真是狠啊,小哥喲。」
儘管不認為自己會因而喪命,想到這玩意差點靠上他的脖子,喬瑟夫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稍微瞇起眼睛,同時轉過身來,將視線移向被他緊緊抓住的青年仔細打量。
就像完全沒想過自己會被抓住般,那張和他年齡相差不大的臉孔上閃過一絲驚愕,隨後,喬瑟夫感到手上傳來一陣明顯的掙脫力道。
「哎呀,別白費力氣了,你掙不開我JOJO的!」
減短的停頓之後,喬瑟夫立刻使勁握緊了他掌中的那隻手腕,同時也不忘用另一隻手掰開那支危險的小刀,使之自然落到地面。在他做著這些的同時,對方始終沒有放棄掙扎;青年粗喘著氣,頰上成對的倒三角胎記因而微微顫動。
「好了,就痛快說出來吧小哥。你是哪邊的,哈?那群德國佬?或者說,是像史特雷那傢伙一樣的石假面信徒?」
好不容易制住對方後,喬瑟夫一面問,一面卻微妙感到一種奇怪的違和。
事實上,眼前的青年根本不像他所列舉出的任何一方(最直觀地,如果是軍人應該配槍,吸血鬼的話則根本不需要這些。然而對方卻使用了小刀。),然而喬瑟夫又確實想不出除了這些之外,其他可能打算取他JOJO性命的勢力存在。
「……」
徒勞無功地再掙扎一陣子後,青年似乎終於不打算繼續白費力氣;他慢慢鬆開了右拳,繃緊的肌肉因而有了些許的鬆動。
感到掌中的手腕似乎稍微放鬆了下來,喬瑟夫不禁如釋負重地吐了口氣。
儘管不可能就這麼放跑這個人,對方不想再強硬對峙下去的服軟態度還是令他放心了些;至少,他不用再繼續維持這種「舉著手抓緊對方」的累人姿勢了。
喬瑟夫小心地維持著不至於放跑對方的力道,將那隻還被他掌握著的手慢慢放了下來,同時倒也不忘再次詢問:
「所以,怎麼樣?哪一邊的,嗯?」
「……哪一邊,哈?」
沉默持續了幾秒,隨後青年總算低聲開口。他的語氣相當不耐煩,像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但即使如此,喬瑟夫還是從其中感覺到不經掩飾的困惑。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給我放手!」
喂喂,搞什麼啊,這種狀況外的樣子,眼前這小哥簡直就像……完全聽不懂他的問題似的。
結論迅速閃過腦中的瞬間,喬瑟夫整個人都停頓了一下。
「……慢著,意思是……」
他不敢置信地咕噥幾聲,隨後很快提高了音調。
「難道小哥你……不知道我JOJO是誰?」
「……」
聽見他莫名其妙的問話,青年皺起眉頭,陷入一陣微妙的沉默。綠色眼睛以一種古怪的視線打量他半晌;直到喬瑟夫不自在地扭一下身體後,對方才終於發出了聲音。
「……怎麼,難不成我西撒有義務要知道你這傢伙是誰?」
對方以一種莫名奇妙的聲音毫不客氣地反問。在喬瑟夫錯愕地瞪著眼睛的愚蠢表情中,他側頭想了想,隨即又補上幾句猜測。
「……等等,難道是新來的傢伙?……搞什麼啊,小孩那邊可沒有情報傳來啊。」
「……不、」
即使思考模式向來被定性為跳躍的那種人,喬瑟夫還是在瞬間陷入一種徹底迷惑的狀態。
他眨眨眼,「不不不,等等,既然你壓根不知道我JOJO是誰,跟在我後面、還拿這種玩意攻擊我又是怎麼回事?」
喬瑟夫一面說,一面伸腳踢了踢地上那把小刀。在他的刻意之下,現在它落到了一個「這個自稱西撒的傢伙絕不可能碰到它」的位置。
「哈,當然了。誰叫你這傢伙要毫無戒心地在這附近晃來晃去?看起來簡直和外面的那群肥羊沒什麼兩樣。」
西撒聳聳肩,理所當然地說。即使是在對方已經表現出實力的現在,他還是覺得在這種地方擺出那種悠哉姿勢簡直毫無常識。
「免費告訴你,就當是我西撒認錯人的表示吧。」
義大利人說著,同時臉龐上迅速閃過一絲隱約的狡詰。
毫無疑問地,這確實帶著晦澀的示好含意。然而比起這個,西撒更大的目的仍是希望能將事情就此揭過──至少,眼下,他得先將他的手腕從對方手中搶回來才行。
當然,西撒不可能將一切情報毫不保留地全告訴眼前的大塊頭,甚至只打算提示一些無關痛癢地、「幾乎走到哪裡都不會錯」的規則而已;畢竟雖然隨處可見,但對一個新手卻還是有一定程度的價值。
哼,再怎麼說,其他人可不會像我西撒一樣親切,把消息隨便告訴這種來歷不明的人。他想著,同時讓自己繼續說了下去:
「新來的在最開始會稍微辛苦一點,但只要摸到大概的規則,想存活下去倒不是什麼難事。」
「這裡很自由的喲。只要實力夠,自然就能讓人閉嘴。另外也不太有想去挖掘別人過去的傢伙,這點倒是可以放心。」
「……」
喬瑟夫張大嘴巴,瞪著在莫名誤會下顯然已經將他視為「同一路人」的青年,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應該做何反應。
沉默近一分鐘後,他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什、……給我慢著,這個意思是,你這傢伙之所以跟在我JOJO後面不過只是因為想搶劫我?」
最初的震驚過後,喬瑟夫的聲音也逐漸大了起來:
「搞什麼啊?弄了半天,與其浪費時間在這裡猜測,把小哥你直接逮到警局才是更好的解決方式嗎?」
怪不得怎麼想都覺得不對,眼前這傢伙看起來根本不像任何一方的勢力。因為他原本就不是被誰派出來的,只是不知道為何盯上他JOJO的混混罷了。
喬瑟夫在心裡為自己莫名浪費掉的時間及腦細胞嘆一口氣,同時重新打量起被制伏在原地的人。由於他超出預料的反應,像在思考著什麼般,對方那雙綠色眼睛裡正流轉著一種奇怪的光澤。
「……警局?什麼,說到底果然是個外來者嘛。」
安靜幾秒後,西撒終於發出有些低啞的聲音;他的語氣聽起來相當古怪,就像在竭力忍住不要大笑出聲一樣。
「別逗我笑了,小哥。難道你真的以為,『外面的那一套』會在這裡產生任何作用?」
喔呀,這下不妙了。喬瑟夫聽著陡然驟變的語調,不著痕跡地藉由繃緊的肌肉觀察對方可能發難的時點,同時也不忘以語句繼續周旋下去:
「哦怎麼,我JOJO可看不出有哪裡行不通的。再怎麼說,這玩意兒可都是個絕佳的證據。」
他再次用目光示意了下那把小刀,同時在心裡決定就這麼辦──將眼前這傢伙逮到警局、漂亮解決這件事情,接著盡快趕回去與史比特瓦根爺爺會合。
「哼,前提是你在這種不方便的姿勢下,」
西撒晃晃他們還連在一起的手,聳聳肩,「還得有那個本事去撿起它,或者,更根本的……」
唔,來了嗎。清楚聽見對方深吸一口氣的聲音,喬瑟夫轉轉眼珠,在心裡暗自倒數。三、二、一……
「也要你有辦法把我西撒拖到那裡去才行!」
「嘿嘿,不是說過了嗎,你是掙脫不了我JOJO的!」
兩道聲音重疊在一起,伴隨著兩人同時開始的動作。
喬瑟夫緊盯接住西撒用力揮過來的左手……或者更正確地,被握在那隻手裡的扳手,同時也不忘注意已經落入他掌控的右腕。果不其然,在西撒動作的瞬間,它也開始奮力掙扎起來。
嘿嘿,果然,完全不出所料啊。喬瑟夫在心裡有些得意的想。然而下一秒,從掌中傳來、像電流通過般的麻痺感立刻讓他錯愕地瞪大眼睛。
「……!」
「哼,」西撒看著對方不敢置信的表情,發出一聲冷笑。
過去的經驗裡從來沒有人能逃過這招。如果不是用於掙脫、而是灌在拳頭上的話,眼前這個大塊頭搞不好得因而昏迷上整整一個月。
「哼,可真是便宜你了。」
西撒一面說,一面試圖抽回自己的手。經過剛才的那麼一「電」,箝住他的力道已經減輕了很多──事實上,在他還持續「釋放」著的情況下,對方居然還能保持住抓著他的姿勢,光是這點就足夠令西撒感到有些驚訝了。至少,在過去還從來沒人能成功辦到這點。
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了。西撒聳聳肩,在心裡想著。但是在下一秒,完全超出他預料的事情就這麼發生在眼前。
自稱JOJO的傢伙不僅沒有讓他順利抽回手臂,反而更用力握緊了他;同時,那隻仍控制他的手中也多了肉眼無法看見的某些什麼。
──與他剛才試圖用以掙脫對方的「那招」如出一轍的什麼。
「……!什、怎麼可……!」
像被夾到了電流與電流間的交會點般,手腕上的劇烈衝擊讓西撒一瞬間完全無法思考,腦袋呈現全然空白的一片。
直到過了數秒的緩衝,西撒才終於重新對上另一個人的目光。那雙藍色眼睛正以完全不下於他的震驚瞪視著他。
「波、波紋?小哥你?」
波……什麼?西撒張了張嘴。在還未完全緩衝過來的震驚裡,他一面毫無頭緒地聽著聞所未聞的嶄新名詞,一面茫然接收著對方遙遠得像是來自另個世界的喃喃自語。
「OH NO,怎麼辦……喂我說,這下可真的不妙了啊。」
2.
搶劫、鬥毆、放火。打從近十年前來到這裡時起,在與存活的搏鬥之中,這些元素始終頻繁出現在西撒的四周。
然後他完美地學會了這裡的竅門,並成功地存活至今。在這段期間裡,那股神奇的、蟄伏在他血液裡的不知名力量從來沒有背叛過他。
因為它的存在,他能揮出足以讓人昏迷一整個月的拳頭,並藉此慢慢成為附近惡名昭彰、甚至連成年黑幫份子也懼怕的存在。
但在今天以前,西撒從不知道這玩意竟然還有名字,當然,更壓根沒想過世上居然會有和自己一樣能感覺到它的人。
義大利人在心裡嘖了一聲,心裡盤旋不下的焦慮使他下意識抿起了嘴唇。
這之前,他只將對方誤認為「也將在這附近定居」的新手,雖然出於利益交換考量給出一些情報,本質上卻完全沒有視對方為同類人的意思。
當然,以身處這種競爭者遠大於同伴的環境而言,如此判斷根本再正常不過;然而在親身體會到那個力量……和一直存在自己身體裡的完全相同的力量後,一種突兀的、趨近於……「遇見同類」的心情卻微妙地浮現了出來。
即使它只存在一瞬間,馬上就被「自己還在對方對方掌控下」的具體認知掩蓋了過去,西撒仍然清楚意識到了它的存在。
不得不說,這甚至不是什麼好感,而只能稱得上是種「稍微正面的看法」的印象,卻因為已有過久不曾發生在西撒的生命裡而顯得格外陌生,並進而使他完全不知道應該做何反應。
竭力於隱藏自己隱約的手足無措,西撒咬咬嘴唇,決定將這種奇怪的反應歸咎為因震驚導致的錯覺,同時將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還緊抓著自己手腕不放的傢伙身上。
從外表判斷,對方的年齡應該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然而塊頭及體格卻硬生生比他再大上一點。
顯然,被「巧合」嚇到的並不只有他西撒而已;無論從對方剛才的反應、或眼下開始嘗試拖著他往外移動的行為都能輕易看出這點。並且,更進一步地,這傢伙對「那力量」的所知顯然比他還深上一些,至少,多得足以在他西撒完全反應不過來當下馬上壓制住他。
將思路在腦中快速順了一次後,西撒眨眨眼,不動聲色地觀察起對方試圖達成的移動路線。
以他對這附近滾瓜爛熟的認知來說,他們正走向能最快離開貧民窟區域的捷徑道路。那是一條除了有些狹窄外完全看不出有什麼不同的巷子;通常,「不小心踏進來的外來者」大多都是它的傑作,並且在今天以前,誤闖的傢伙從來沒有全身而退過。
或許是因為過去從未失手的完美紀錄作祟,直到這個時候,屬於失敗者象徵的恐懼感才終於遲來地逐漸湧現;當然,並不是真的畏懼在他心裡等同笑話的警局,而是突然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眼前這傢伙確實具有某種能夠逮住他的能力。換言之,無論對方打算以什麼方式解決這場「衝突」,他西撒都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不妙,這傢伙果然知道通往「外面」的路。眼見對方又將他拉過一個轉角,西撒瞇起眼睛,不願顯現的恐懼感與即將離開熟知地盤的不安終於讓他決定打破沉默。
他發出一聲冷笑,「……怎麼,可別告訴我真打算就這樣去見條子?」
說實話,夾雜在其中的試探並不高明。但在刻意佯裝的若無其事口吻下,西撒成功地讓它比起「失敗者的不安追問」,聽起來更像是種赤裸裸的嘲諷。
「當然,如果你這種外國佬有那本事在這裡找得到路的話。」
在西撒的推想中,眼前的傢伙就算不至於真的被這樣的言惹毛、回應的語氣也多少會因而染上一點火氣;而趁機從夾槍帶棍的衝動言語中分析出丁點情報,這就是之後的自己該做的事。
然而出乎意料地,對方卻沒有如他所願。相反地,他只是抬起眼睛,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哈,從哪裡看出來的啊?可惡,我還以為在史比特瓦根爺爺多年的訓練下,我JOJO的義大利文發音已經足夠標準了……」
……事實上就是太過標準了,真正的義大利人可不會這樣說話。
西撒在心裡嘟噥,同時正面迎上對方的視線。在那瞬間,他清楚看見對方慢慢勾起的嘴角,不過,與他對望的那雙藍眼當中卻沒有任何笑意。
「警察嗎……嘖,如果真的簡單到能全扔給他們解決,可就真的太好了啊。」
※
「……我才離開不過幾個小時,JOJO你……唉!」
「唔哇!別,先聽我說啊爺爺!這次可不是我JOJO主動去招惹麻煩的!」
喬瑟夫眨眨眼,馬上當機立斷地先行開口為自己辯駁。
在他拉著……更正確地說,強拉著,叫做西撒的傢伙踏進旅店房間的瞬間,已經等在裡頭的長者立刻看了過來。
然後就是現在這樣。喬瑟夫看了擺出一副頭疼不已模樣的長輩一眼,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顯然,爺爺完全沒料到我JOJO竟然會出去晃一圈後就順手帶了個人回來……當然不可能猜到的吧,就連我JOJO自己都沒有事先猜到了。
「我說,爺爺,聽到可別嚇到了。」
雖然他百分之百能肯定對方絕對會被嚇到,在他JOJO已經先被驚嚇過了一次之後。「這傢伙啊,」
喬瑟夫以空出的左手比比他的囚犯:「是個波紋使者。」
「……什麼?」史比特瓦根眨了眨眼。
嘿嘿,看吧。看著爺爺因這句話陷入徹底的茫然,喬瑟夫忍不住在心裡偷笑了聲。
雖然不完全理解史比特瓦根急著將他帶到義大利的理由,然而臨行前對方語重心長的那句「如果不是因為波紋使者實在過於稀少,JOJO,我實在不希望讓你過去。」卻絕對足以令他多少猜到些什麼。當時他們腳下踩著墨西哥的土地,在甚至還沒完全處理完所謂「老人綁票案」前,柱之男們正逐漸甦醒的恐怖消息便讓那位爺爺積極行動了起來。
可想而知,那個什麼「打倒所有柱之男」的目標絕不是件簡單的任務,並且在實質上還欠缺人手;既然如此,主動送上門來的「稀有資源」當然得拿來好好利用一番。
喬瑟夫想著,同時清清喉嚨,對著還沒完全回過神來的史比特瓦根重述:
「我JOJO親自感受過了。」
在西撒絕不友善的瞪視之下,他舉舉扣住對方手腕的那隻手,迫使青年和他同時抬起手來。
「從這隻手上發出的波紋。」
「雖然使用方法相當粗糙,感覺應該也沒受過什麼特別訓練,能量卻比我要強上一點……唔,或許是生活環境自然訓練下的結果吧。」
「總之,不會錯的……這小哥是個波紋使者。」
聽著喬瑟夫斬釘截鐵的語氣,在意識到這不是個玩笑後,史比特瓦根慢慢瞠大了雙眼。
四周安靜了幾秒,隨後吞嚥口水的聲音在無聲的環境裡格外清晰地響了起來。
「……這麼說……不、等等,在此之前,生活環境指的是?」
「哦,我JOJO,是在威尼斯廣場附近遇上他的、……」
喬瑟夫解釋。但沒等他說完,猛然拔高的聲音便成功打斷了他。
「那附近、……貧民街?JOJO!你居然跑到那種地方去?你──」
史比特瓦根將視線從始終不發一語的青年挪開,轉而瞪著好友的後代子孫。顯然,他已經大概猜出他們倆究竟是如何「相遇」的。
「OK、OK,不論什麼,現在我JOJO平安無事地站在這兒,不是嗎?」
喬瑟夫嘿嘿笑了幾聲,露出一副完全不以為意的模樣。
「比起這個,爺爺,聯絡的方面如何?威尼斯……唔,是威尼斯沒錯吧?那邊搞定了嗎?」
……這種時候,該說句「歷史還真是驚人地相似」嗎。史比特瓦根抿起嘴唇,突然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何感想。
意識到眼前讓人頭疼的傢伙完全沒有任何反省意味後,他沉默幾秒,最終放棄般地嘆了口氣。
「……已經透過SPW財團羅馬分部和對方取得聯繫,其中沒有出現任何差錯。」
史比特瓦根敘述,在剛才的徹底衝擊後,他的口氣已經變成一種近乎完全認命的淡漠。
「事實上,他們希望我們越快抵達越好。畢竟,那群正要醒來的傢伙可不會因為我們還沒特訓完我們的戰士,就決定再偷懶地多睡一會兒。」
「……果然嗎,時間緊迫啊……」
喬瑟夫咬咬嘴唇,喃喃說著,然後他突然意識到還投射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視線。
他側過頭,轉向仍保持一臉戒備的神情瞪著他們看的西撒。在對上視線的那瞬間,他清楚讀見填滿那雙綠色眼睛的兇狠以及困惑。
由於剛才全程使用英語,眼前這傢伙顯然沒有完全聽懂他們的交談。喬瑟夫判斷,同時給了他被迫的「同行者」一個笑容。在西撒因而頓住的瞬間,他再次抬起他們還相連的手,同時繼續開口說話。
這一次,他刻意使用了義大利語:
「那麼,怎麼樣爺爺,要把這小哥一起帶過去嗎?」
喬瑟夫問,「你看,既然情況這麼緊急,那邊對『突然再多一個』也應該是驚喜大於困擾吧?而且,他的『初始素質』甚至比我JOJO還高……哦,雖然也只高了一點。」
史比特瓦根慢慢擰起眉毛,視線在一臉不覺得有任何不對的喬瑟夫、與他身旁因為困惑及錯愕顯得十分僵硬的西撒之間來回幾秒鐘後,他嘆口氣,配合地切換了語言:
「……帶過去?JOJO,在這之前,你有先問過人家的意見嗎?」
「嗯?他人都已經跟著我JOJO過來了,難道不是嗎?」
喬瑟夫眨眨眼,理所當然的詫異讓史比特瓦根整個人被哽了一下。但在他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麼前,憤怒的聲音便從一旁傳了過來。
「……我是被你硬拖過來的吧!」
西撒瞪著擺出一副「這真是個絕妙的主意」表情的傢伙,僵了又僵,終究還是沒忍住地吼了出來。在他發出聲音的瞬間,屋裡的另外兩人同時看向了他。
「我說,雖然不懂你們在說什麼,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無論你們打算帶我去哪,我西撒都不打算就這麼乖乖任人擺佈。」
「……等、等等等等,不是連說明都還沒有聽嗎?」
似乎還真的沒將西撒的反抗預料在內,喬瑟夫眨眨眼,驚愕地張大嘴巴;幾秒之後,他才終於成功說出話來。
「我說小哥,別這樣啊,至少我JOJO沒真的把你拉進警局,不是嗎?」
「什、什麼,警局?」
「再說,如果你真的不肯,你其實是能掙脫掉我的吧?」
果斷無視掉史比特瓦根不敢置信的重複聲,喬瑟夫看著因而沉默下來的西撒,再接再勵地繼續開口。
「像我JOJO說的,雖然差距微乎其微,但你的波紋強度比我JOJO高了一點。從剛才那一撞裡,我相信你也發現了這點。」
「……」
西撒咬了下嘴唇,短暫地陷入沉默;但當他再次抬起頭時,語氣卻顯得意外乾脆。
「……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打不過你。」
他坦承,「沒猜錯的話,你對『它』的熟悉度比我西撒高,而我不認為自己能夠只憑強度就壓制過去。像你說的,差距其實很小。」
「『它』?……啊,波紋嗎?」
確實,西撒擅長於打架,也不是會因過度謹慎錯失機會的人,在過去那些日子更是從未失手。然而在面對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將他拖來這種地方的傢伙時,或許正是因為「那個」……被JOJO稱做波紋的能力,在此之前從來不曾失效,他居然產生了一種無法掌握自信的糟糕感覺。
即使目前他還沒有讓對方發現這點,聽起來仍然相當不妙。
「……所以,聽贏家的,我們那兒的規則。」
綠眼掃了喬瑟夫一眼,隨後落到了他還被握著的手腕上,西撒聳了聳肩,這麼補充。
「所以我跟了過來,就只是這樣。」
聽見他的坦白,喬瑟夫轉轉眼睛,吹了聲口哨。
「哦,也就是說,如果剛才我JOJO就這麼揪著你到威尼斯去,小哥你也會乖乖跟來囉?」
如果真是這樣可就好辦了。他想,可惜對方的答案顯然不會如他想得這麼美好。
從某方面來說,這和奢望能只把西撒逮去警局就解決一切的天方夜譚簡直如出一轍。
「……不會,我也建議你不要這麼做,」
果不其然,西撒立刻挑起一條眉毛,瞇起眼冷笑一聲。
「因為到時候,出於對安全的考量,我肯定會想辦法反抗。」
「你的下一句是,『而且事實上,我西撒正準備開始反抗。』,嗯?」
「而且事實上,我西撒正準備開始反抗……什麼!」
兩道聲線重疊在一起的瞬間,喬瑟夫也成功以胳膊擋住西撒猛然踹過來的右膝蓋。
在一陣簡短的混亂、兩人原先坐的座位都被徹底翻倒、以及乒乒乓乓的巨大聲響後,頂著史比特瓦根驚恐的眼神,喬瑟夫順勢放倒了西撒,隨後更順利藉由九十五公斤的高大軀體將青年壓制在地面。
「嘿嘿,如果在公開場所,肯定已經被服務生架開了吧。」
喬瑟夫氣喘吁吁地俯視著被壓在身下的人,在粗喘著氣側耳傾聽一會兒後,他發出這樣絲毫不顧忌場合的感想。或許是因為房間的隔音不錯,這陣騷動似乎沒有傳出門外,也因而並未引來飯店的關切。
「不放過任何機會,可真不愧是『那兒的人』啊。嗯?這下看你還能耍什麼花樣?」
「……給我下去!」
西撒咬牙切齒地瞪著身上的人,在對上毫無反省之意的笑容後,他不安分的掙扎立刻變得更加劇烈了。
「唉呀,抱歉爺爺,可以請你先出去一下嗎?」
然而喬瑟夫卻完全沒有理會西撒的意思。相反地,他逕自轉向還愣在原地的史比特瓦根,慢慢勾起一個柔軟到很不妙的笑容。
「給我點時間,我JOJO會處理好這小哥的,我保證。」
……保證什麼啊。史比特瓦根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兩名瞬間就扭打在一起、在現在平面上幾乎完全重疊的青年。理智以及多年的慘痛經驗告訴他,喬瑟夫口中的「處理」十之八九不會是他觀念裡穩妥的方式,甚至還可能跑到十分不妙的地方。
然而在看著喬瑟夫微笑的臉龐時,一股奇異的溫暖卻慢慢流過了心裡。
或許,在自己在潛意識裡始終覺得喬瑟夫真的能夠做到……或者說,他知道喬瑟夫能夠做到。
即使平常十分亂來,但如果是喬瑟夫,他肯定有本事能處理到最好。
史比特瓦根深深看了在自己眼皮下逐漸長大的後輩一眼。在對上那雙藍色的瞳孔時,他從裡頭讀到滿滿的強烈自信。
他猶豫了幾秒,最後終於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在兩名年齡相差不大的青年目送下,他拿起大衣與帽子走出房間,同時不忘貼心地關上房門。
3.
「你想在那裡待上一輩子,直到你逐漸失去力氣、或哪一天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莫名其妙的死掉為止?」
「如果小哥你真的這麼打算,那當然也是你的選擇。不過,向你推銷另一種『新生活方式』也是我JOJO的權力吧。說好的,你至少得聽聽贏家的意見。」
「跟我們走吧,怎麼樣?雖然可能有點……唔,或許並不只有點?危險。不過啊,」
「我們可是要去拯救世界哦。」
……拯救什麼啊,聽起來簡直愚蠢透頂。西撒以胳膊撐著臉頰,故作無所事事地望向窗外。
不同於習以為常的景象,白色雲層並未像往常般懸在頭頂,而是漂浮在十分接近的下方。但即使如此,那也不是那種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離──事實上就算是,同樣也會被透明的強化玻璃阻擋而無法如願。
然而還是很近。在此之前他從沒有如此接近天空過。西撒想著,然而他隨即意識到正佔據著自己腦袋的並非什麼大事,而是個「完全不著邊際的愚蠢想法」。
換言之,他正做著的是毫無益處地浪費時間。在他近10年的貧民街生活經驗裡,這可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好事。
西撒抿抿唇,在心裡命令自己立刻停止這些。他收回目光,讓視線掃視了周遭幾秒,最後決定開始觀察這架小型直升機中的其他乘客。
身旁叫JOJO的傢伙正在閉目養神,顯然對於這種移動方式已經相當習以為常,完全沒表現出任何興奮;至於那個老頭,做為這次行程的總負責人,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奇異的擔憂,卻不像針對他西撒進行的「看管」。
事實上,西撒始終有種奇怪的直覺──它似乎是落在自己旁邊那個JOJO身上的。
或許是因為他目光裡的莫名其妙連帶讓探究的視線逐漸明顯起來,老人頓了一下,接著慢慢抬起頭來。
「……真是的,從那次經驗後,和JOJO一起搭飛機總是讓人感到心驚膽戰啊。」
低聲嘀咕了這句讓人聽也聽不懂的句子後,對方轉過頭來,對上他的視線。
短暫的沉默持續了幾秒後,試圖攀談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是叫做……西撒,對吧?」老頭(JOJO一直叫這傢伙爺爺,他因而無從知道對方的名字。)問。在名字被讀出來的瞬間,西撒看見那張臉上閃過一種奇怪的若有所思,就像想起了什麼似的。
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發生的事。無論JOJO或者這老頭,現在對他西撒都還只是「幾小時前才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換言之,他敢肯定他們絕不可能認識他,對他西撒也幾乎一無所知,就如同現在的自己對他們一樣。
於是西撒決定就此將它視為錯覺。他遲疑幾秒,發出一個含糊的悶聲。
「……啊。」
實際上,他不太喜歡回答這個問題,即使它十分普遍地存在於人與人的交際之間──就連生活在他過去十年間所居住的那種區域都無法倖免,當然更不用說是「外面」這種倚重聯繫關係的世界。
答案本身倒不是什麼難事。只是通常而言,另外一個問題都會被銜接在後。而西撒知道光只是聽見它,便已足夠引爆他所剩不多的全部耐心。
人類可真是讓人厭惡啊,無論是在那裡或者外頭,這種以好意包裝的試探都讓人無法苟同。他想,同時聽見毫不意外的問句緊接著砸下:
「姓氏呢?」
「……」
西撒用力咬住了嘴唇。
他想他得更正一點。他不是不太喜歡那個問題,而是對它感到深惡痛絕。
然而,在他還來不及為此做出任何出格……至少,以世俗標準而言相當出格,的舉動之前,另一道聲線便從身旁傳了過來。
「沒有姓氏哦,這傢伙。」
喬瑟夫睜開眼睛,以一種閒聊般的自然插入他們的對話之間。可想而知,他雖然擺出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卻並沒有真的睡著。
在他坐起來的瞬間,另外兩人同時看向了他。
「是嗎……」
史比特瓦根咕噥了聲。雖然是疑問詞,語氣裡卻沒有任何追問的意思。
「哦,沒錯,」
喬瑟夫轉轉眼珠,發出一個肯定詞;接著,毫無預警地,他挨近西撒,嘿嘿笑了一下,隨後便將胳臂環過對方的脖子、直接放到了肩上。
「至少,他之前也是這樣回答我JOJO的。」
「……搞什、!喂!」
被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有些措手不及,西撒悶哼一聲,立刻瞪向整個掛到自己身上的人。在對上那雙藍色眼睛的同時,他從裡頭看見清楚的警告,以及隱約的解圍之意。
西撒抿起嘴唇。就像喬瑟夫一樣,他也想起了在之前的「遊說」過程中,喬瑟夫吐出與現在如出一轍的問句的當時。
那個時候,他差點失去了所有控制,直到喬瑟夫的努力制止才拉回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之後他們決定達成兩個共識──不再談論西撒的過去,以及「外面的世界可不適用他過去所累積的那些經驗」。
「……啊。」
西撒吞下冷哼,發出模糊的音節。在他點頭的瞬間,掛在他身上的喬瑟夫明顯放鬆了下來,他撇撇嘴,以毫不留情的力道將對方奮力推開。
「哇喔!」
「……這樣嗎。」
然而老者卻完全無視了他們的「打鬧」。他抿起嘴唇,發出意義不明的長音,同時眼中也再次閃過堪稱奇異的光澤。
雖然沒有再被追問下去,對方卻反而讓西撒逐漸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煩躁感,同時也完全失去繼續欣賞窗外景色的心情。
西撒不再繼續接話,而是倒回座位上,蜷起身體試圖將自己更塞進椅子裡一些。
捲住自己,盡可能讓接觸空氣的面積降至最低,這是他多年下來所養成的習慣。
然後他閉上眼睛,準備讓自己一路睡到抵達他們的目的地。
※
這個話題最終沒有再被提起。無論是旅伴中的哪位,最後都若無其事地以西撒來稱呼他,幾乎一路無話可說的旅程也沒有因而再出現什麼波動。
直到即將抵達目的地的十五分鐘前,西撒才知道他們要去的原來並非那個舉世聞名的水都,而是位於它東北方的某座小島。
「哦!就是那裡嗎,那個叫Air Supply的地方?」
喬瑟夫問。不同於剛啟程時的閉目養神,現在他神采奕奕地緊貼在透明的強化玻璃上俯視著窗外。
簡直像他剛才的休息只是為了要培養出足以在這裡充放浪費的精力一樣。西撒在心裡冷笑,同時卻忍不住也睜開了眼睛。
當窗外的景象映入綠眼時,他看見一片蔚藍中格外顯眼的那塊陸地。
「向你推銷另一種『新生活』方式也是我JOJO的權力吧。」
「跟我們走吧,怎麼樣?」
隨著喬瑟夫充滿自信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奇異地,一陣十分微小、存在感卻格外強烈的溫暖也慢慢流過他的心中。
那些是喬瑟夫用以遊說他的句子。說實話,聽起來相當可笑,甚至連豪賭都算不上,而是必敗無疑的送死行為。就算在剛來到羅馬、亟需擁有一個立足之地的當年,他也從沒做過這種穩賠不賺的賭注。
……但他西撒卻真的站在這裡了,在那JOJO傢伙毫無可信度的說服之下。他抿起嘴唇,專注地盯著隨時間流逝而越漸接近的島嶼。在喬瑟夫口中,那兒是他即將開始「新生活」的地方。
或許只有在這種時候,西撒才會在心裡向自己承認,身在貧民街裡的自己雖然不至於弱得無法保護自己,同時也一直在「想盡辦法讓自己活下來」這方面做得不錯,但他卻確實無法克服始終隱約存在、對於生命以及未來的茫然。
即使從未對外表現出來,西撒心裡卻始終有種奇妙的預感,覺得自己或許終有一天會無法忍受那樣的生活無止盡地漫延下去。
事實上,之所以沒有在更早之前就離開「棲身之處」,或許只是因為缺少一個開始的契機罷了。
某個契機,需要它的自己,以及將它送來給自己的JOJO。大概,這就是他西撒之所以站在這裡的原因吧。
西撒想著,他將契機這個單字含在喉嚨,在腦中慢慢地反覆咀嚼。
過去也曾有人對他打過入夥的主意。在那附近,他西撒的身手既算過得去,同時也足夠冷酷,必要時甚至可以相當殘忍。為此,不少黑幫份子都曾找上他,卻從來沒有人能成功打動他過。
然後JOJO毫無警覺地闖進他的視線裡,帶來一連串遠遠超出他意料的發展與波紋這個名詞;再然後,對方成功藉由毫無邏輯的蠢話和天真的理想將他西撒帶到了這裡。
……什麼啊,為什麼聽起來簡直像「他西撒在不知不覺裡被那徹底牽著鼻子走」一樣。金髮的義大利人撇撇嘴,收回自己凝視著「新生活」的目光,同時讓耳朵接收還在一旁持續的對話。
「我說,那種小島會有足夠的空地來讓直升機降落嗎?」
「……」先是簡單嘀咕了一句後,史比特瓦根才開口回應。
「放心吧,莉莎莉莎會準備好一切的。」
西撒眨眨眼,慢慢挑起一條眉毛。如果在此前曾多次救了他的聽力沒有出錯,剛才那老頭所說得似乎是「聽見JOJO說出這種話的感覺可真不妙」。
但喬瑟夫顯然沒有聽見這個。此時,他的注意力已經全都放到了在此之前從未聽聞過的人名身上。
「莉莎莉莎?奇怪的名字啊……聽起來是個女人?」
他喋喋不休地追問,「難道,是這個月特訓我們的老師?」
「事實上,是老師『之一』。」史比特瓦根糾正。他刻意在「之一」上下了無法忽略的重音。
「還有另外一位馬利歐。沒錯,他們就是這次特訓你們的主要負責人。」
「……」馬利歐。
西撒深吸一口氣,無聲咕噥著這個名字,然後他又在心裡慢慢重複了一次。馬利歐。
自從那場回想起來根本活像是被JOJO洗腦的遊說之後,為了所謂「新生活」的開始,西撒便開始認真要求自己「不要受到過去的慣性思維影響」。
從目前看起來,成效應該是有的。至少,無論是剛才老頭詢問的姓氏問題,或者幾秒前聽見的「那個名字」,它們都沒讓他完全失去理智,他也成功克制了自己不斷湧升的情緒。
但就算是這樣。西撒想。就算是這樣……
「……真是討厭的名字。」
他以沒有任何人能聽見的氣音低聲嘟噥。事實上,何止是討厭,簡直讓人無法不去憎恨。
就算是這樣,他仍然無法完全控制住在心底根深蒂固滋長、陪伴他度過那十年歲月的深刻憤怒。只要事關那個傢伙……那個男人,即便只是一個在義大利裡再常見不過的名字,要引出他最不堪的一面也絕對綽綽有餘。
※
「所以,」戴墨鏡的女性說。她結束短暫打量喬瑟夫與西撒的目光,轉向史比特瓦根及他身後那架尚未熄火的直升機。
「就是他們,嗯?這就是另外那個小鬼?」
她精確地朝西撒的方向示意一下。
「對,就像之前聯絡裡說的那樣,莉莎。」
史比特瓦根張張嘴,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不過最終,他只是簡單地回答。
「JOJO……喬瑟夫‧喬斯達,還有西撒。妳打算現在就向他們說明嗎?」
「……不,再等一會兒,馬利歐就快到了。」
她抿抿嘴唇,伸手調整了一下圍巾。「剛才接到消息,他在路上多耽擱了一會兒。」
……又是這個名字。
西撒無聲地嚥了口口水。即使他已經知道那是「特訓他們的老師之一」,他還是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對著某人喊出「馬利歐老師」的場景。
他一面毫無邊際地亂想著,一面讓耳朵自然接收著其他人的對話。在他發呆的那幾秒間,話題已經以某種詭異的快速跑到「我得先走一步了,艾莉娜女士還在等著JOJO的消息。」這種方向,其中還夾雜著「喂,可不要讓艾莉娜奶奶擔心啊!」的大呼小叫。
什麼啊,以在意家人這種方面而言,JOJO這傢伙倒是挺像個義大利人的,和他那標準到詭異的義大利語發音簡直是兩個極端。也難怪他的存在會讓我西撒如此火大。
西撒在心裡評論,同時卻奇異地察覺自己似乎遠比想像中還要平靜。至少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告訴他自己會有這種「好脾氣」的反應,西撒肯定會對那傢伙嗤之以鼻。
史比特瓦根拍拍喬瑟夫的肩膀,朝西撒點點頭,最後轉向他們未來的老師,脫下他的帽子。
「他們就拜託妳了,莉莎。」他以一種鄭重的聲音說。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使用了複數代名詞。喬瑟夫嘿嘿地偷笑一下,西撒則沉默著轉開了視線。
「另外,請替我向馬利歐問好。」
史比特瓦根離開得就像他們來的時候一樣快速,簡直就像他只是為了親自送走他們才會跟到這裡似的。在那輛直升機升空之後,由於莉莎莉莎沒有移步的念頭,他們因而不發一語地待站在那幢別館門口面對一望無際的海面,就像三根沒有生命的木樁。
縱然喬瑟夫本身不擅長於保持安靜,在老師無聲(但是可怕)的沉默中倒也沒有再試圖向西撒搭話。只是這顯然讓他很不適應;即使是像罰站般呆站的姿勢,他也不斷以最小幅度扭動著身體。
在以一種詭異的僵持渡過近五分鐘後,一艘小船總算駛入了三人的視線。由於距離還有些遠,只能隱約看見一名駕駛船隻的女孩,但這卻似乎讓莉莎莉莎鬆了口氣:
「來了啊……」
她說,同時連帶打破了持續已久的安靜。她的聲調仍然十分平淡,然而不只喬瑟夫,甚至連西撒也在瞬間鬆了口氣。
駕船的女孩顯然也看到了他們。她一面熟練朝他們的方向駛來,一面轉過頭說著什麼。
直到這個時候,西撒才發覺船上似乎還有另外一個人;由於採用坐姿,從他們的角度無法看見對方的臉孔。
大概就是那個叫馬利歐的傢伙了。西撒在心裡暗自猜測,而他身旁的喬瑟夫顯然也是這麼想的。他憋不住般地拽了下西撒。
「是個男人啊……嘿嘿,喂你說,他們會是什麼關係?」
「……誰知道啊。」
西撒退開一步,避過貼過來的咬耳朵;但在他還來不及為喬瑟夫的毫無預兆表示抗議前,對方興奮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
「哦,來了來了!」
在喬瑟夫期待的語氣之中,西撒重新挪回他的視線。現在,駕船的女孩已經俐落地停好了船,並領著「訪客」朝他們走了過來。
跟在她身後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重新踩到陸地之後,他便直起了先前蜷曲在船上的身體,同時也抬起了頭。這使他們在陽光下得以清楚看見他的面容。
西撒愣在原地,一片空白在他腦中轟然炸了開來。
3.5
「絲吉Q,辛苦了。」莉莎莉莎說。她朝走在前方的女孩微笑一下,隨後看向後方的男人。
「馬利歐,稍微有點晚啊。」
「哦,抱歉,墨西哥那裡的收尾比想像中還要複雜了些。」
於是男人很乾脆地道了歉。他一面解釋著,一面將目光移到她身旁的兩名年輕人身上。
在看見西撒的瞬間,一種奇異的似曾相識從馬利歐腦中閃了過去,這讓他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但他隨即將它視為一個偶然的錯覺。
「那麼,莉莎莉莎,他們就是那兩個面具未來的主人,我們的學生?」
他問,同時朝兩名青年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JOJO,對吧,史比特瓦根先生常提起你呢。旁邊和你一起的這位,就是被你在路上臨時拉來的夥伴?」
他看看喬瑟夫,接著將視線轉到了西撒身上。不知道為什麼,這位年輕人緊緊抿著嘴唇,臉色顯得十分難看。
「哦!」
顯然,馬利歐的爽快立刻博得了喬瑟夫的好感度。他應了一聲,也跟著望向自己身旁的人,然後他馬上被自己「未來同學」的可怕臉色、以及身軀顯而易見的僵硬嚇了一跳。
「喂怎麼,沒事吧西撒?」
喬瑟夫立刻不加思索地開口問話。即使只相處了幾個小時,但這傢伙再怎麼說也是被自己拖過來的,於情於理,他當然都無法就這麼放著對方不管。
然而在得到西撒的回應前,出乎意料地,另外一道聲音便率先響了起來。
「……西撒?」
馬利歐愣了愣,慢慢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同時視線也再次回到那名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身上。在清楚看見對方臉頰上那對倒三角型胎紀時,他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唔,怎麼回事……疑惑從喬瑟夫腦中一閃而過,但由於還將注意力放在西撒身上,他並沒有繼續多想下去:
「哦,是這傢伙的名字,不過沒有後面的姓氏。對吧?」
他先以一種自然的口氣敘述,直到句末利用反問將發話權重新交給西撒後,語氣才又重新恢復為問候般的擔憂:
「……喂,我說你啊,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從JOJO那傢伙甚至沒費勁去掩藏的關心這點,就能清楚知道自己的狀態距離「沒問題」絕對有很大一段差距。西撒在心裡想。事實上,他覺得光在「沒有在見到男人的瞬間立刻衝上去」這點上,自己就應該獲得很大的嘉許了。
「……對,沒錯,JOJO,就像你說的。」
過了十幾秒後,西撒總算從喉嚨中擠出了聲音。說實話,除了稍微沙啞了一些外,他聽起來與先前毫無差異,就像正敘述著一件再確切不過的事實般。
他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在對上男人視線的瞬間,他看見裡面閃過一種柔軟的悲傷。
而這完全無法妨礙到他說出接下來的話:
「我西撒可沒有那種沒用的東西。」
4.
特訓順利……姑且,還算順利,地展開始了。
在簡單和老師們打過照面後,喬瑟夫與西撒便在毫無預警下被扔進某個充滿油酯的洞裡,試圖憑藉還未受過訓練的波紋黏附性徒手攀爬高達二十四公尺的大理石柱;在此同時,他們倆還半強迫地與某個「據說能夠調整呼吸習慣」的面具過著共生生活。
雖然在兩個人裡,喬瑟夫似乎是比較會控制的那個,但由於他將許多時間浪費在吵鬧、投機取巧,以及「關注著他有點不對近的同伴」上,先成功將自己黏到柱子上的反而是最初完全無法抓到竅門的西撒。
即使分別都在距離終點六公尺處耗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些最終還是沒有難倒他們。於是三天後,當他們總算重新再次踩到地面時,筋疲力竭的喬瑟夫也完全沒有餘力再去考慮西撒先前那段「短暫的不對勁」。
莉莎莉莎與站在身旁的馬利歐交換一個視線,然後她輕拍一下手掌;不出意料,這個舉動成功拉回了他們幾乎已經開始渙散的注意力。
西撒甩甩頭,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即使已經瀕臨虛脫,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模樣還是成功讓他的胃產生了一陣痙攣。
「是嗎,這麼聽起來,你的情況說不定是件好事。」
三天前,在聽完他沒有姓氏的宣言後,那個女人就是以這句話打破沉默的。
「這表示,就算你在接下來的危險戰鬥裡送命,世界上也不存在會因而感到難過的人吧。」
「JOJO,西撒。從你們在這三天裡不斷注意對方的目光,我相信你們也注意到了。」
莉莎莉莎開口說。在默默記下分別從兩張臉孔上一閃而過的尷尬後,她開始輪流掃視起眼前的兩名學生:
「對方使用波紋的方式和自己的差別。」
「JOJO習慣將波紋附著到物品上。當然,這是一種不錯的方式,但過度使用卻會讓你太過依賴傳導的作用。再怎麼說,波紋可是只能對活體生命產生作用的。」
「以地獄昇柱的試驗為例的話,在失去道具的輔助後,你就變得完全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下手了。」
喬瑟夫將雙手環到胸前,發出唔唔、嗯之類用以思考的聲響,聽起來就像同意了莉莎莉莎的分析般。這讓西撒忍不住眨了下眼。
從他認識JOJO直到現在,不算上在地獄昇柱裡度過的三天,他只看過JOJO使用過兩次波紋,分別是在禁錮他打算掙脫的手、以及格擋住他踹過來的右腳膝蓋的時候。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錯,這兩次,JOJO手上都沒有拿任何東西。
似乎意識到了他的疑惑,喬瑟夫稍微轉過頭來,朝他擺了擺手:
「那個時候,我JOJO直接是把你的手當成另外的『物品』來看的,」
他解釋。「這才順利把波紋灌了進去。但是那根該死……咳、我是說,那根大理石柱的體積實在太大了,根本不可能用這種手段。」
沒有特意阻止他們的交流,直到咬耳朵般的討論告了一段落,莉莎莉莎才又繼續開口:
「相對來說,西撒總是直接藉由手來放出波紋。這讓他很快就找到了將自己黏在柱子上的辦法。」
「不過,從直接使用手掌到『一點集中』還是花了一段時間。」
她舉起一根手指,這麼解說。在漫長的攀爬過程中,經歷最開始多次重新下滑的失敗以後,西撒最終找到了這個方法。
「這也表示你一直以來都只會這樣使用。特訓雖然多少改變了你的習慣,要想達到『與它完全熟悉』的目標還是有一大段距離。當然,這點JOJO也是一樣的。」
在兩人因為她一席話而逐漸陷入的若有所思中,做為這場特訓主導人的莉莎莉莎做出了結論。
「因此,特訓裡會有分別針對個人的部分。」
她宣布,「當然,基本的體力和基礎訓練會在一起進行,這部分由羅吉茲和梅西奈、你們的代理師父負責。」
「至於更深入的分別課程……」
說到這裡,莉莎莉莎短暫停頓了一下,讓她的目光落到了西撒身上。
「西撒,你得在這一個月裡從我身上學會這個。」
她說,在甚至沒有做出任何舉動的情況下,她圍在脖子上的絲巾一下子直豎起來。「而首先,你需要先擁有一項『招牌武器』。」
她瞥了似乎想說什麼的西撒一眼,聳了聳肩。
「我的建議是,它最好在遠距仍具有攻擊力,畢竟實戰上可不是每次都搶得到近距。」
在「老師」的眼神示意下,西撒咕噥一聲,無聲鬆開了口袋中的那柄扳手。
「至於JOJO,」莉莎莉莎勾了一下嘴唇,朝她的學生點點頭,隨後轉向另一名青年:
「馬利歐會讓你明白該怎麼利用身體每個部分。對波紋使者來說,它們可都是最佳的武器。」
「……唔。」
喬瑟夫應了聲。隨著三天時間過去,他對艱辛及努力的厭惡也逐漸變成「沒有餘力再去考慮」的累贅。然而即使如此,想到接下來將面臨的生活,即便嘴上的面具多少具有模糊作用,他的語氣聽起來還是十分興致缺缺。
喬瑟夫抬起頭,看向在接下來一個月中將成為他私人老師的男人,對方朝他眨眨眼,以無聲的口型說了句「請多指教」,同時目光卻從沒真正離開他身旁的西撒身上過。
他皺皺鼻子,也跟著將視線移至西撒身上,他的特訓夥伴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與手指,專注得就像正在思考著什麼似的。這讓西撒完全沒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兩道視線。
直到莉莎莉莎的聲音從頭頂上再清楚不過地響起時,西撒才重新抬起了頭。
「那麼,」女性再次拍了下手,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若無其事地做出總結。
「在有限的時間裡,盡自己最大努力去變強吧。」
※
打倒「負責訓練自己的老師」。
這是此次為期一個月的特訓裡,被設定為最後課程的終極目標。為此,他們必須各自從自己的老師身上得到對方的拿手本事,將它們融入自己過去慣有的使用方式,然後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靈活運用。
換言之,喬瑟夫必須在了解「如何更有效地直接運用自己的身體」後,憑藉他新學的本事擊敗馬利歐;西撒則得研發出他的招牌武器,接下來自那條絲巾的所有攻勢、然後不甘示弱地將它們完美反擊回去。
由於島上固定的空間(別館看起來似乎很大,但實際上,絕大多數空間都留給了那些用以修行波紋的大型機關。),出於寢室數目有限的考量,兩名學生被塞進了同個房間,並在這種分配下開始了幾乎朝夕相處的「同居生活」。
最開始時,無論是喬瑟夫或者西撒都對這種分配感到很不適應。至少在過去,別說成為室友了,他們甚至完全沒有和他人分享空間的習慣。
然而與它的不動聲色呈現全然反比地,時間流逝的威力永遠比想像中要來得巨大許多。
在幾乎形影不離相處的快速磨合下,不僅逐漸滋生的默契開始出現在他們之間,甚至在來到島上的一星期後,在此之前從沒嚐過「使用浴室居然需要排隊」待遇的喬瑟夫,也能習慣讓西撒在睡前佔據廁所整整一小時搞定那些肥皂水而不至於發出牢騷。
「所以說,這究竟是怎麼來的?」
某一天,當西撒提著他的自製武器、用以產生波紋泡泡的肥皂水跨出浴室時,喬瑟夫指指他手上的容器,以一種閒聊般的口氣開口問。
「難道是莉莎莉莎的提議?」
即使在他們的課表中、被劃為個人特訓那個時段是分頭進行的,喬瑟夫還是或多或少看過西撒的新武器。
顯然在此之前,他從沒有想過一個大男人……還是他在那種地方撿到的男人,居然會做出這種選擇;當初第一次看見時,喬瑟夫還記得自己愚蠢地張大了嘴巴。如果不是因為帶著修行面具,那裂口大概足以塞進一整顆雞蛋。
但不得不說,其實真的……還挺適合西撒這傢伙的。當那個傍晚、屬於黃昏的橘紅色夕陽灑上對方精心架構出的波紋泡沫陣時,他不由得在心裡發出這樣的感慨。接著在下一秒,因為他的分心而找到空隙的馬利歐便毫不留情地將拳頭灌進了他的腹部。
「唔,不是。」
聽見他的聲音,剛從浴室跨出來的西撒暫停了準備進行的、除去身上水氣的動作。
「只是我碰巧擅長這個。以前,阿密迪奧(Amedeo)、……」
然後他突然愣了一下,立刻像是想起什麼般地止住了語句。
「……不,沒什麼。」
「唔,好吧。」
喬瑟夫聳了聳肩,鑽回他的床上。基於那個「不多加打探西撒過去」的兩人共識,他並沒有針對西撒明顯的失言再追問下去。
但這可不表示他就真的完全不想知道。
喬瑟夫想。他深吸一口氣,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馬利歐。這三個星期來,他從對方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而今晚就是驗收這些的時候。
與此同時,西撒也在另一個角落面對著莉莎莉莎吧。他瞄了月亮一眼,在心裡如此猜測。始終在身體中流竄的緊張感因而奇異地平復了些。
於是他咧開嘴,朝他的「私人特訓專員」微笑了一下:
「喲,老師。」喬瑟夫叫。雖然使用著敬稱,語氣中卻是像面對著平輩般的隨意。
「單純決勝負就不好玩了,就這麼來打個賭吧。」
「如果我JOJO能夠贏你的話,就回答我一個問題,怎麼樣?」
聽見他的要求,馬利歐停下捲袖子的動作,直起身體看向了他。在目光對上的幾秒鐘後,對方眨眨眼,聳了聳肩。
「如果你的問題裡不含這座島上任何一個人的名字的話,即使最後是你輸了,我照樣可以回答你。」
「……OK,」
喬瑟夫轉轉眼珠,從嘴角緩慢勾起了一個弧度。「那麼,就這樣一言為定了!」
他邁開腳步,在吐出聲音的同時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像是算準了時機般,馬利歐也立刻抬起胳膊,在恰到好處的時機架住迎面砸來的拳頭。
於是在半小時的激烈打鬥後,喬瑟夫氣喘吁吁地鬆開對他老師脖子的禁錮,站在馬利歐身旁俯視著整座Air Supply。這裡是當初在地獄昇柱訓練時、他和西撒竭盡全力才好不容易爬上來的出口,同時也是整座島最高的地方。從塔頂看過去,可以隱約看見莉莎莉莎和西撒還在纏鬥的景象。
「說吧,JOJO,你想問什麼?」
將視線在那個方向再停留個幾秒後,馬利歐收回目光,將它轉向他那位在這三個星期裡進步飛速的學生。
「願賭服輸。像約定的那樣,只要你的問題合乎規定,我馬利歐一定照實回答。」
然後他聽見喬瑟夫嘿嘿笑了一聲。
「唔,那麼,我想知道阿密迪奧是什麼人?」
馬利歐張大嘴巴,愣愣地瞪著站在他眼前的小鬼。就在剛才,喬瑟夫吐出一個完全超出他意料的人名。
「……史比特瓦根先生說得沒錯,JOJO,你確實是個天生的賭徒。」
經過幾秒鐘後,男人才終於從喉嚨中發出了聲音。
「既只問了一個問題,它也完全符合我們的約定……是西撒告訴你的?阿密迪奧的事。」
「唔,不能算是。」喬瑟夫聳聳肩,不閃不避地對上他老師深色的瞳孔。
「他只是有天不小心說溜了嘴,在製作那些肥皂水的時候。」
「……果然嗎。」
聽見喬瑟夫的回答,馬利歐在瞬間閉了下眼,就像喬瑟夫的話成功讓他回想起了什麼般。在他重新回過神的瞬間,喬瑟夫看見那張臉孔上閃過顯而易見的柔軟。
「看到西撒選擇使用泡泡時,我也猜過會不會是這樣。」
馬利歐將視線從喬瑟夫臉上挪開,重新望向塔外;在沒有月光、整座島嶼都被夜幕籠罩住的現在,只有位於遠方的某處因為另一場最終試煉的進行而燈火通明。
無庸置疑,老師在看著的是西撒的方向。喬瑟夫想。事實上,從第一天來到島上、隱約察覺他們兩人間始終存在的不對勁時,喬瑟夫便已大概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在今天之前,他從來不曾這麼確切肯定過。
他不自覺地深吸口氣,讓耳朵接收著從身旁傳來的句子。
「事實上,吹泡泡是阿密迪奧的愛好;比起這個,西撒更喜歡摺紙飛機。」
馬利歐敘述。在他說著這些時,喬瑟夫從他的柔軟中聽出了一種久違得恍如隔世的懷念。
「但因為阿密迪奧年紀太小,總是由西撒來替他製作泡泡水,他也因而逐漸擅長起這個。」
「所以他是……西撒的弟弟,對嗎?」
喬瑟夫慢慢地問,同時不自覺地嚥了口口水。雖然話題是由自己所發起,但在聽著男人低沉的嗓音時,一種隱約夾帶心虛的不自在感卻隨著時間經過逐漸湧現了出來。
搞什麼啊,這種簡直就像……自己未經同意,卻在沒完沒了不斷挖著別人的傷口似的。
當這個敘述閃過他腦中的瞬間,馬利歐也正巧轉了過來。即使僅憑塔燈作用的照明度並不足夠,喬瑟夫卻清楚看見對方那雙已經開始有些濕潤的深色眼睛。那其中充滿悲傷,卻沒有任何責備意味。
「……對,」
再經過幾秒,然後他的老師終於回答。「同時也是我最小的兒子。」
5.
直到西撒成功藉由自己的波紋泡泡打敗三星期來都在訓練他的女人、結束所謂「最終試煉」時,用以報時的大鐘也已經指向將近五點的位置。
即使在生活於貧民街時便已有過多次與人動手的經驗,而過去三個多星期中也不乏針對實戰的特訓,然而對西撒而言,這場自從到了Air Supply後便不曾再有過的「決鬥」還是充滿許多尚未適應的因素。至少,從最客觀的方面來說,這是他頭一次有意識地全程使用波紋;並且,他面對的還是一名足以擔任教師的波紋高手。
而這讓整場戰役的過程無可避免地被拖得極長。即便莉莎莉莎的最終目的並非徹底打敗他,卻絕不表示能夠奢求手下留情、或攻擊速度就會因而放慢多少。事實上,有大半時間,西撒都在忙著試圖擋住那條可怕絲巾的攻勢。
然而一來一往的長時間過程中也給了他絕佳的佈陣機會。泡泡雖然十分易碎,在承載波紋後能存在的時間及強度卻都大幅提升,甚至超過了西撒最初的想像。於是,在黎明即將到來、清晨第一道光線灑落的那秒,漂浮在四周的水泡便一下子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利用無數次的折射及反射,西撒成功將那位老師困在了泡沫陣之中;再然後,他終於通過最後的試煉,得到「無庸置疑合格」的評價。
他在回房的途中路經了塔頂附近。那是地獄昇柱試煉的出口、喬瑟夫與他們名義上的另一位老師……馬利歐‧齊貝林進行最終試煉的地點。
雖然沒有刻意上去確認,沉澱在四周、沒有任何活動氣息的寂靜卻讓他輕易得知已經沒有人在這附近。
而最終試煉當然不是什麼可以隨意暫停的兒戲。也就是說,喬瑟夫結束的時間比他西撒還早。並且以那小子那種死纏爛打、不擇手段獲得勝利的個性,同樣通過試驗的可能性相當地高。
雖然在個人特訓的部分是與喬瑟夫分開訓練的,但在由羅吉茲及梅西奈兩位代理師父負責的基礎訓練部分卻不是如此。而在那些有限的相處時間裡,喬瑟夫一面大呼小叫嚷嚷著最討厭努力、一面卻咬著牙試圖達成訓練課程的表現讓西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換言之,那傢伙八成已經在房間裡呼呼大睡了吧。當這個想法自然掠過腦中時,喬瑟夫嘿嘿笑著調侃他「動作真是有夠慢的啊」的生動想像也突然一下子浮現出來。
西撒甩一下頭,在冷哼出聲的同時連帶忽略掉想要微笑的衝動。
到了現在,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就像喬瑟夫最初「拐他過來」時承諾過的那樣,Air Supply確實成為了他新生活的開始。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西撒甚至已經有些忘記那些在貧民街中、那些讓他之所以能安全活到現在的本能了。
讓他西撒蛻變成這種模樣。當然,周遭環境的變化肯定佔了很大的因素,他的室友卻也絕對功不可沒。
不說其他,如果告訴一個多月前的自己「他西撒和某個傢伙和平共享著同個空間三個多星期,他卻完全沒有提出異議」的話,那個在貧民街中足以令絕大多數人聞風喪膽的存在肯定會以不屑的冷笑表達自己的嗤之以鼻。
西撒推開房門,同時甚至已經隱約做好被JOJO嘲笑動作太慢的心理準備。
然而出乎意料地,房裡空無一人。喬瑟夫並沒有回來。
顯然,那傢伙不但擅於預測,就連「成功使人吃驚」這點同樣是他的拿手把戲。
西撒眨眨眼,在消化完短暫的錯愕後,他盯著那兩張被並排在一塊的單人床一會兒,慢慢挑起了一條眉毛。
那上面仍保持著昨天早上他們起床時的模樣。鑒於他們的房間並不歸絲吉Q──當初划船將男人送來島上的女僕,是個和JOJO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管、而兩人又都沒有整理床鋪的習慣,被隨意亂扔在床上的兩條棉被凌亂地蜷成了一團,如出一轍得簡直像並排在同根樹幹上的兩頂鳥巢。
這也間接表示JOJO從那之後就沒有再回到房中。再鮮明不過的認知突然無聲滑過了西撒心裡。在特訓明明結束得比他西撒還早的情況下。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或許是因為拜特訓所賜、過去三星期間生理時鐘開始逐漸固定運作,明明不久前才在戰鬥中幾乎耗盡了所有體力,西撒卻奇異地沒有任何睡意。
西撒再想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直接爬回自己床上倒頭就睡,而是乾脆地轉身走出房間。在將房門重新帶上後,他邁開腳步,依循這段日子理逐漸培養出來的慣性朝飯廳走去。
Air Supply的一天是從餐桌上開始的。這句話出自負責準備食物餵飽大家的絲吉Q嘴中,而西撒會徹底記住它則是歸功於某次JOJO有感而發的轉述。當時他們正在分別和自己面前那隻盛滿食物的盤子奮鬥,為接下來將持續整天的特訓進行準備。
不得不說,當時的西撒雖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的嘴正忙著咀嚼塞滿的食物),時間的流逝卻讓他在不知不覺間也跟著贊同起它。
這當然不是說他們這個月一直重複著「一旦填飽肚子便立刻開始激烈訓練」的不健康生活,而是JOJO與他西撒、他們一天的開頭始於在餐桌旁進行的「小遊戲」。
遊戲內容千奇百怪,包含完美控制住倒扣杯子裡的水、或者順利拿到遠在桌子另一頭的餐具等。如果真要說它們的唯一共通點,大概就是「同樣是針對波紋進行的測試」。
他們還戴著的特製波紋修行面具成為必須盡力通過這些遊戲的最佳理由。如果不過關,擁有鑰匙的老師們便不會替他們取下它,讓他們成功吃到擺在面前的豐盛早餐。
挨餓著撐過整個早上的特訓。對於喬瑟夫而言,這種慢性凌遲的威力絕不亞於要求他持之以恆地努力不懈;至於西撒,過去在貧民街的生活雖在很大程度上訓練了他忍受飢餓的能力,卻也讓他因而對這樣的痛苦深惡痛絕。於是,方案實施到最後的結果從各方面來看都讓人相當滿意──每天的每天,他們都拼盡全力試圖通過那個測試,來得到屬於自己的那份食物。
認真說起來,這段時間幾乎是至今為止渡過最穩定的生活。西撒拐過一個彎,往餐廳的方向繼續走去。既不必擔心吃住,甚至連最基本的民生問題都無須考慮。即使必須拼上性命進行波紋修行,與在貧民街裡生活的那段時光比起來卻簡單而純粹。
除了拼命讓自己進步下去外,根本不需去考慮其他事情。這就是西撒所擁有的新生活,而一切的開始都是因為喬瑟夫將他帶到了這裡。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這趟旅程同樣讓他再次遇上了那傢伙,西撒覺得自己幾乎都要為此感謝起JOJO了。
那傢伙……不,那個混帳。西撒無意識地逐漸停下腳步,在心裡無聲默念。如果要說對於這裡有什麼適應不良的話,除了隱約存在心裡的格格不入感外,大概就屬馬利歐‧齊貝林的存在了。
或許是因為對方不是他的私人老師,那男人幾乎將所有心力都放到了「指導JOJO」這件事上。打從西撒來到Air Supply那天開始,除了最初的照面外,他們完全沒有對話過任何一次。
換言之,即使生活在同座島上,甚至名義上還是導師與受訓人的關係,兩個人卻彼此毫無交集,只有用餐時段才會在餐桌上開始他們每天三次的沉默相處;其他時候,西撒只有在個別指導那個時段、在休息空檔中抬頭望向喬瑟夫受訓的方向時,才能在模糊的指導(及JOJO的哀號)聲中隱約看見對方的背影。
西撒深吸一口氣,用力握了一下拳頭。呼吸的瞬間凌亂讓戴在他嘴巴上那個矯正面具發揮了幾秒鐘的警告功用,卻又立刻在他的隨即調整下重新恢復平靜。
對他而言,每天最難捱的時候不是拼盡性命去進行那些挑戰自我極限的特訓課程,而是用這雙手親自推開門、走進餐廳裡的那些時候。這三個多星期裡,每到用餐時段,他西撒都得坐到對方的正對面,悶不吭聲地把擺在自己面前的餐盤盡速清空。
雖然氣氛情況都大不相同,似曾相識的場景卻總是會半強迫地喚醒西撒腦中那些久違到已經永遠忘記的遙遠過去。在那不勒斯、那個對方曾毫不回頭走離的家裡,幼小的他也曾像這樣地坐在對方正對面,想盡各種辦法試圖將湯池裡的食物塞進弟弟妹妹們嘴中。對那個時候的西撒而言,這份任務艱鉅地簡直根本不可能完成,尤其阿密迪奧那個小渾蛋總是、……
直到喀的一聲在耳邊響起、同時牙齒上也傳來觸碰到硬物的感覺後,西撒才發現自己已經牢牢咬住了深進他嘴裡的面具構造。
他站在原地僵硬了幾秒,同時不斷在心裡命令自己立刻平靜下來;直到關節慢慢放鬆,一切也回歸到平常的絕佳狀態後,西撒才伸手握住了門把。
在這段時間裡親身感受到的波紋奧妙、為了成長所必須的艱困修行,以及出自莉莎莉莎口中、整個世界正面臨的巨大危機。
曾經的西撒對這些一無所知,然而在偶然中一腳踏入「這個世界」後,它們卻迅速變成理所當然的常識,西撒也以最快的速度學會該如何以一個波紋使者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以一名修行者的身分來看,無論是在波紋強度或者實戰經驗方面,馬利歐‧齊貝林的實力都相當頂尖。
這甚至不需要特意留意,而是會隨著時間經過便會自然察覺的、無庸置疑的事實。而藉由這段特訓逐漸得到的經驗,西撒完全無法想像這種頂尖實力的背後究竟需要付出多少時間。
無論怎麼說,肯定都是以年為單位的累積,不要說耗費了十年以上,甚至即使說「終其一生都在修行」都不會讓人感到意外。如果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或許當年的離去其實不是那傢伙自己願意的。過去,西撒從來沒試著往這種方向考慮──事實上,在此之前,他始終對「他和某個野女人跑了」這種觀點深信不疑。
當然,從與莉莎莉莎那種對話不多卻默契十足的互動看來,倒是能合理推測這十年來他們的交情應該確實不淺,卻絕對不是西撒當初曾想像過的那樣。比起「私奔的一對兒」這種光想就讓他反胃的關係,他們的相處更像擁有同樣目標、為此一起努力的夥伴。而這也和波紋使者大多重視同伴的處事態度相互符合。
波紋使者重視同伴。他們身負著所謂「消滅石假面與吸血鬼拯救世界」的重責大任,隨時可能因為戰鬥而丟了性命。波紋使者的修行與成長都相當艱辛,需要花上大量時間。
這些跡象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完全只是現在的西撒正在切身經歷的事,然而每當回想起初次打照面的那天、當男人意識到「西撒」代表著什麼人的時候看向他的眼神,某種一廂情願的猜測就會無法抑制地湧現出來。
對已長時間在貧民街裡生活過的西撒而言,小時候的事情久違得就像上一輩子的回憶,更別說曾經的他還極力想要忘記這些;但即使如此,男人曾經日復一日、盡自己最大努力試圖照顧好「家」的印象還是在心裡殘留了下來。
說到底,依男人過去對他們無微不至的關心程度來看,會突然悶不吭聲離開這點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但如果,是因為深知身為波紋使者需要面對的一切,因而不希望他們也走上這條路的話……
西撒完全不認為自己應該產生這種「單方面一頭熱為對方開脫」的可笑想法,然而它卻無視了本人意識逐漸流進心裡,並且隨著時間的經過而越漸加重。到了現在,它甚至已經開始慢慢動搖到他內心深處那份根深柢固的憎恨了。
「……」
西撒深吸口氣,無意識的施力讓他死死握住了門把。
他曾因為「產生這種想法而慢慢變得軟弱的自己」而感到不知所措,即使後來勉強調適好了情緒,這還是連帶影響到了面對馬利歐時的不自然態度。
如果是這樣,當年或許……不能完全說是那個傢伙的錯。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我西撒還是絕對不會原諒他。
西撒瞇起眼睛,在心裡緩慢卻異常堅定地重複。永遠不會,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
不管那傢伙的理由是什麼,他都確實拋下我們選擇了另外一邊,而我西撒也因而成為了被拋棄的一方。
這無關那個「另一邊」究竟是某個野女人,或者波紋使者應該拯救世界的重責大任,這都無損於他在父親這方面是個徹底渾蛋的事實。
在西撒背負著憎恨、獨自一人度過的孤獨青春裡,那種站在「被遺棄的受害者」角度所產生的情緒曾讓他切身感受到難以抹滅的深刻痛苦。
這是實際存在過的東西,不會因為事後得知起因的導火線不同而有任何減少。
西撒眨眨眼,默不作聲地等待在心裡翻騰的情緒重新沉澱下來,隨後開門走進了飯廳。依照往例,這個時段島上所有人都會集中在裡面,藉由絲吉Q準備的各種食物補充體力。
JOJO那小子既然不在房間,應該就是在這裡了。他想。而事實也的確如他所想,只是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喬瑟夫的確在裡面,但整個房間裡卻只有他一個人。
6.
喬瑟夫抱著他的胳膊站在那張大餐桌前,無意識地盯著桌面上的一點。顯然他恍神地沒有特別去留意周圍。至少,他完全沒注意到已經走進來的西撒。
西撒眨眨眼,站在原地打量這種堪稱罕見的景象幾秒,接著走到自己慣用的位置、JOJO右手邊的座位旁。
直到他開始伸手拖動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打破沉默之後,他的同學才終於抬起頭來。
「……西、西撒?」
喬瑟夫眨眨眼睛,低聲叫到。他的語氣裡充滿一種奇異的虛弱,讓聲音聽起來十分乾澀;在視線相互對上的瞬間,西撒清楚看見那雙總是充滿神采的藍色眼睛裡閃過一絲茫然。
搞什麼,最後的試煉……和那傢伙的對決把他累成了這種鬼樣子嗎?這種猜測在瞬間迅速掠過腦中,卻又隨即被本能般的直覺壓了過去。
……不,果然有點不太對。西撒調整了下椅子的角度,在桌子側面、喬瑟夫的正前方坐了下來,打量著眼前這個「顯然有些不尋常」的傢伙幾秒,發出一聲輕咳。
「……怎麼回事?」
「啊,哦,」
喬瑟夫眨眨眼睛,吐出幾個意義不明的單音;直到西撒開始考慮再說點什麼打斷喬瑟夫這種明顯還沒完全回過神來的狀況時,他才終於再次開口。
「嗯,代理師父……羅吉茲。他、」
好不容易成功發出聲音,吐出來的卻只是一個人名。這讓西撒無意識地皺起了眉。
「……那個總是藉著基礎訓練整我們的傢伙?然後?」
或許是西撒滿臉不解的表情刺激到了喬瑟夫,他用力深吸幾口氣,聲音大得讓西撒不得不擔心起那張罩在JOJO嘴上的面具效果;然而隨即,猛然迸出來的句子便奪走了他所有注意力。
「他已經死了。」
西撒沉默了幾秒。當他再次張開嘴時,在本人沒意識到的情況下,那雙綠眼開始慢慢瞪大。
「……什麼?」
「喂,很難以置信對吧,」
西撒沒有掩飾的錯愕表情似乎讓喬瑟夫感覺好了一些,事實上,他甚至發出了一聲低笑,雖然聽起來仍然十分虛弱。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過只是去進行一場最終試煉。在莉莎莉莎和馬利歐的預計裡,這當然危險又困難,卻絕對不是因為要我們的命才開始的。」
「……唔,」西撒咕噥般地發出一個同意的單音。
直到現在,羅吉茲的消息仍讓他感到異常的荒謬與不敢置信,而在喬瑟夫又說出馬利歐的名字後,即使相當細微,這種在他體內翻攪著的焦躁感卻確實變得更劇烈了些。
西撒抬起手臂,粗魯地抹了下臉。為了盡快弄懂發生了什麼,也為了緩解自己的情緒,他決定主動拉回話題。
「……怎麼回事?」
問句被再次重複了,而這次似乎反而讓喬瑟夫成功鎮定了下來。他靠在桌沿旁,用俯視的角度盯著西撒看向他的臉龐幾秒,那雙藍色眼睛裡開始慢慢浮現出一絲憤怒。
「……艾希迪西。」
他簡單說著,「當我們在進行最終特訓的時候,那傢伙來到了這個島上。」
艾希迪西……西撒皺起眉頭,在心裡無聲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它聽起來有點似曾相識,卻奇妙地一時想不起來。
但他沒有特意去打斷喬瑟夫,只是任憑他繼續說了下去:
「他是衝著莉莎莉莎的艾哲紅石來的。就像她幾天前跟我們說過的那樣,那玩意就是卡茲的最終目標。」
啊,那些需要波紋使者去打敗的傢伙。藉由關鍵字句的幫助,西撒總算順利回想起他的老師曾仔細向他們說過的那段「傳說般的歷史」。
在那段敘述裡,創造出石假面的卡茲與跟隨著他的艾希迪西和瓦姆烏,他們是波紋使者拼盡性命也要除去的存在;至於莉莎莉莎所持有、毫無瑕疵,的自然紅寶石,則是那群柱之男覬覦的目標。
顯然在這些脈絡上,喬瑟夫記得比他西撒清楚得多了。西撒滑動一下喉頭,無聲地嚥了口口水。
事實上,在島上這群波紋使者中,他大概是唯一一個沒有「非得與柱之男戰鬥不可的理由」的;當初之所以來到這裡,也不過只是受到喬瑟夫口中的「新世界」所吸引。
甚至,「某個認識的傢伙死去」,對一個多月前的他來說,這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生活周遭每天都在發生的事,就更別說那個代理師父總是以整他們為樂、頻繁以各種不帶惡意的小動作刁難他們的糟糕個性了。
但就算這樣,在突然得知他的死訊、並曉得那是出自『敵人』的動作時,西撒還是清楚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一種連他本人都無法理解的深刻怒火焦灼地盤據在心裡,不斷衝撞著他的理智。
「……他在這裡?Air Supply?」
西撒張張嘴,開口這麼問。當吐出這座島嶼的名字時,他的聲音遠比自己想像中的要乾澀上許多。
「是啊,直到現在……至少,剛才我JOJO離開之前都還在。」喬瑟夫應聲。
「最開始是代理師父們發現的。唔,畢竟當時莉莎莉莎、馬利歐、我JOJO和西撒你都暫時走不開,能面對的波紋使者當然就只剩他們了。」
「雖然不曉得那傢伙是什麼時候摸上來的,不過依他們害怕陽光的特性,就算認為半夜就已經到了也是合理的推測吧。」
或許是受到西撒的情緒影響,在不知不覺間,喬瑟夫的敘述聲音也開始逐漸大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就代表兩位代理師父至少跟他纏鬥了一個多小時哦?我說,那傢伙果真是個怪物啊,哈?在Air Supply、我們的主場上被兩名波紋使者圍攻,最後卻輕鬆地殺死了其中一個,還能把另一個的左手左腳全廢掉了?」
西撒輕咬一下伸到自己嘴裡的特製訓練面具,以沉默面對喬瑟夫有些突如其來的發洩。
在呼吸因為情緒的過度激動而有些凌亂的同時,禁錮在他嘴上的那張面具也發揮了效用。喬瑟夫用力閉上眼,過了幾秒後才又慢慢睜開。
在爆發般的情緒過後,他的聲音很快就重新低了下來。
「……那傢伙可真恐怖啊。明明是以入侵者的身分撞見代理師父,卻完全沒有驚動到我們。」
他轉開頭,有些自嘲地笑了一聲。
「我JOJO和馬利歐那裡結束得挺快,理論上其實可以更早趕過去才對。但事實是,直到聽見梅西奈老師的慘叫聲之前,我們壓根沒發現有哪兒不對。」
事實上,他們不僅沒有發現,當時甚至還靠在塔頂「閒聊」:關於馬利歐、那個叫阿密迪奧的小孩、以及馬利歐印象中的西撒。
當然喬瑟夫不認為這個話題是什麼「不重要的小事』,但這仍無損於他為此而自責。而更糟糕的是,他甚至無法向西撒確切說明這點。
「……你不該把這當成你的錯,JOJO。」
西撒僵硬了一會兒,然後發出一陣乾巴巴的聲音。雖然開始了新生活,「去鼓舞某個人」這種打從八百年前就沒再做過的事做起來還是十分彆扭,就更別說物件還是這個一旦吵起來就整個沒完沒了的笨蛋了。
「事實是,不只有你,就連那個混……你的老師也沒有發現。他可比你有經驗得多。」
「……唔,」
喬瑟夫眨眨眼,將目光重新移回西撒身上。在相互對上視線的瞬間,西撒眼中幾乎稱得上是安慰的情緒讓他始終緊繃的情緒突然一下子放鬆了下來,伴隨一種正強烈湧上的、沒有來由的衝動。
「……喂,我說西撒,」
明明還沒完全將情況交代完畢,喬瑟夫卻突然吐出了對方的名字。這讓他的敘述有種被中斷的感覺,同時也成功引來西撒的注意力。
即便西撒先前就一直將視線放在喬瑟夫身上,這聲叫喚卻使他自然地微仰起頭。
喬瑟夫原本就離他非常的近,但在叫了他一聲後,這小子卻又往前跨了幾步。因此當對方最終停在他的椅子前面時,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緊貼到一種「對任何人而言都有些過近」的程度。
「……什麼?」
西撒眨眨眼,以一種竭力保持若無其事的聲音回應。當然他並不習慣這種極近的距離──事實上,即使已經和JOJO做了近一個月的室友,西撒還是無法完全適應「自己使用的空間裡有另一個人的氣息」。
然而或許是因為在這些日子裡始終在不斷調整心態的緣故,就算在此之前,這種堪稱親密的行為從來沒發生在他們之間過,除了有些不自在外,西撒一時之間倒也沒有其他特別的感想。
但緊接著,完全超過他預料地,喬瑟夫突然彎下高大的身體,以雙臂將西撒整個人慢慢圈住。
「……喂!」
「其實呢,嗯,」
察覺到手臂裡的西撒整個僵硬了起來,喬瑟夫稍微半蹲了下,稍微湊近西撒的耳邊。
「……從剛才的試煉結束以後,我JOJO就一直很想這麼做。」
他的語氣十分篤定,謹慎得就像已經在腦中考慮過一萬次才終於決定行動似的,但語句的字面卻又給人一種「突如其來起興」的感受。
「……什麼啊。」
僵持了幾秒鐘後,西撒總算咕噥一聲,妥協般地放鬆了身體。這種默許般的舉動無疑讓喬瑟夫鬆了一大口氣。
事實上,這個「懷抱」並不算緊,只要西撒願意,他隨時都可以輕易掙脫我JOJO。而我知道那傢伙感覺得到這點,就像他也曉得自己的不作為等同默許了我JOJO。
但他還是沒有掙脫,他沒有選擇這麼做。喬瑟夫想著,一種奇妙的溫暖在他心裡慢慢發酵。不得不說,清楚意識到這點讓他異常的高興,甚至在瞬間產生一種「能量被全數補滿」的錯覺。
即使他並不完全懂是因為什麼,這仍然不會減少它帶予喬瑟夫的勇氣:
「而經過剛才那些以後,我現在更想這麼做了。」
西撒眨眨眼睛。即使整個人被圈在喬瑟夫懷裡,然而事實上,拜那個專門用以特訓的面具所賜,比起「別人的吐息不斷吹到臉上」的不自在,「某塊金屬在自己周圍晃蕩」的詭異感反而明確得多。
「……而你也已經在這麼做了。我得說。」
他冷哼著。這讓喬瑟夫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著在短暫的沉默後,被剛才一陣插曲打斷的敘述又重新響了起來。
「唔,聽到那陣慘叫聲後,我和馬利歐連忙趕了過去。」喬瑟夫說。
「接著就看見兩位代理師父的慘狀,和在他們聯手之下有了一定傷勢的艾希迪西……我說啊,雖然不是第一次面對柱之男,但那可是我JOJO第一次正式跟『他們』打照面啊,這心理陰影也未免太大了吧。」
「當時太突然了,根本來不及擬訂任何計策,只能憑著本能來反應。最後雖然和馬利歐聯手收拾了艾希迪西,卻沒有成功將他完全消滅。」
「那混帳狡猾地從現場溜走了,逼得我JOJO和老師兩個人在這座島上陪他玩這場該死的捉迷藏。」
「直到天完全亮起來、莉莎莉莎也加入了我們後,我們才發現他居然附身到絲吉Q身上。一方面是躲避陽光,另一方面也藉由操縱絲吉Q得到接近艾哲紅石的機會。」
「……而他也確實成功了。透過絲吉Q,他成功把它當成包裹寄了出去。現在,莉莎莉莎和馬利歐正在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聽到這裡,西撒感覺到環著自己的那雙手臂稍微收緊了些:
「可惡,雖然我JOJO承認那傢伙想活下去與完成任務的執念都很讓人敬佩……但還是讓人很不爽啊。對吧?」
「怎麼說,當時,在莉莎莉莎表示讓他們來處理的時候,我JOJO可是超受傷的啊。」
他坦白著,「我的意思是,即使已經通過魔鬼般的特訓,甚至還通過最終試煉打敗了老師,結果真正面對『這種情況』卻還是完全幫不上忙。」
「再怎麼說,受害的可都是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個多星期的人哦?代理師父們,甚至還有絲吉Q……」
接連著說完一大串話後,喬瑟夫總算停下來喘了口氣。或許是因為他和西撒貼得很近,那聲吐息格外清晰地傳進了西撒耳中。
……雖然站在相同立場完全可以明白他的心情,甚至十分感同身受,但不知道為什麼,被這傢伙這麼一說以後,聽起來卻反而像是某個長不大的小鬼在找人訴苦一樣。
說實話,西撒並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間為何會有這種奇怪的錯覺,但事實是,這種微妙的偶然卻完全合理化了他接下來簡直說得上是鬼迷心竅的舉動。
在連西撒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的情況下,他自然伸出了手,以一種對出身貧民街的青年而言可以說是過分柔和的力道,拍了拍那顆在他肩膀與脖子附近蹭來蹭去的腦袋。
喬瑟夫整個人徹底愣了幾秒,然後低低地笑了出來。在西撒後知後覺地感到有些尷尬並收回手臂後,他抬起頭,認真望進那雙有些閃爍的綠色眼睛。
或許是因為才剛接收到西撒本人絕不會承認的安慰,即使在傳遞的是當下自己確實感知到的情緒,喬瑟夫卻覺得自己的情緒似乎遠比他想像中的要平靜許多。
「……西撒你明白的吧,啊?這種糟糕的感覺。」
喬瑟夫再輕吸一口氣,隨後放輕聲音這麼詢問。近在咫尺的綠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著他。不過一個多月前,這雙眼睛的主人還曾為了搶劫而毫不猶豫地以小刀直指著他,現在這名青年卻不發一語地擔任著「他JOJO的垃圾桶」的角色。
西撒安靜了幾秒,慢慢點了下頭。說實話,這種「如果是JOJO那傢伙肯定會這麼想」的心情在他心裡或許不是十分明顯,卻絕對確實存在。如果問一個多月前的西撒,他肯定不會相信自己居然也會有這種情緒。
無論他希望自己怎麼想,JOJO的存在都確實改變了他,無庸置疑。西撒安靜地在心裡嘆了口氣,繼續認真打量著站在他眼前的人。即使大半臉孔都被特製面具所覆蓋,那雙藍色眼睛裡卻始終存在一種柔軟的水光。
……坦白說,那看起來非常溫暖,甚至很……吸引人。在這種話閃過西撒腦中的瞬間,他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畢竟再怎麼說,他都不可能愚蠢到真的去相信「只要一直跟著這傢伙,他西撒就能徹底離開過去那個充滿泥沼的世界」這種童話故事般的發展。
然而它卻沒有任何減退的跡象,反倒隨著分秒流逝逐漸漫延孳長。遲疑幾秒鐘後,西撒再次抬起手,慢慢貼上喬瑟夫戴著的那個特製面具。
明明觸摸到的只是金屬外殼,喬瑟夫卻整個人顫了一下。兩個人彼此對視,似乎都在猶豫自己是否該開口說點什麼。但在他們都還沒有真正發出聲音前,再度響起的開門聲便恰到好處地替他們打破了沉默。
「不管怎麼說,總算是解、……」
伴隨開門聲的響起,馬利歐‧齊貝林如釋重負的聲音傳了過來,卻又在即將結尾的突兀地方被發話者硬生生掐斷。
在室內的兩人保持同樣的姿勢、同時抬起頭來望向聲音來源處,馬利歐與莉莎莉莎一前一後地站在門口附近。在看見學生們的姿勢後,他們的表情同時變得十分微妙。
而這似乎娛樂到了喬瑟夫,「嘿,」
他發出一個單音,在西撒收回手的同時直起身體。雖然如此,他並沒有放開圈著自己同學的雙臂。
「解決了嗎?艾希迪西那渾蛋,還有絲吉Q,她沒怎樣吧?」
喬瑟夫以一種理所當然的關心語調發出連珠炮般的詢問。這雖然打破了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有些詭異的短暫沉默,卻沒有讓馬利歐收回他銳利的眼神。
老師們轉頭對視一眼,然後莉莎莉莎咳了一聲。
「對,解決了。」
「我們利用附著與迸射兩種截然不同的波紋……唔,就是你們在地獄昇柱時學到的那個小技巧,將他逼出她的體內。」
馬利歐接過了話。然而在此同時,他的視線完全沒離開過喬瑟夫……或者更正確地說,喬瑟夫的兩條手臂。
「──然而現在卻遇到了一點麻煩。」
他再說了一句,接著終於忍不住掩飾地咳了聲。「……嗯,JOJO,我得請你過來這兒。」
男人一面將手伸進口袋,一面朝他特訓了三個多星期的弟子說。他的語氣大致上算是十分平穩,卻莫名給了人一種十分可怕的壓迫。
「OK,」喬瑟夫眨眨眼,乾脆地應了聲。但他卻沒有立刻遵照自己導師的命令開始動作。
相反地,他再次低下頭來,以一種放輕許多、但在場所有人卻都仍然可以輕易聽清楚的音量發出聲音。
「那麼小西撒,可以了吧,我放開了?」
什麼啊,剛才抱上來的時候可沒看你詢問過我西撒的意思。西撒瞇瞇眼睛,在心裡無聲誹謗,然而溜出他口中的卻只是一個簡短的單音。
「……哦。」
西撒聳聳肩。在喬瑟夫總算放開他之後,他也跟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似乎完全沒發覺這種反應簡直就像「喬瑟夫剛才的舉動是出自自己的要求」般。
喬瑟夫走到盡心教導他的導師面前。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男人的臉色立刻變得更奇妙了,而且看起來似乎有些僵硬。
「唔,老師?」
「……」馬利歐深吸一口氣,瞇了瞇眼,在沉默幾秒後才終於開口說話。
「首先,我和莉莎莉莎得先替你們拿掉這個面具。」他以一種正式的聲音說,眼神來回掃視著他的學生、以及同樣已經走到莉莎莉莎面前的西撒。「雖然有點遲來,不過你們的特訓正式結束了。」
他從身上掏出除去面具所必須的鑰匙,將它扔給喬瑟夫,同時莉莎莉莎也將她保管的那把遞給了西撒。在這三個多星期裡,他們都曾渴望自己的導師能拿出它們。
「然後是這個,」
直到兩枚面具都成功卸除了以後,馬利歐才又再次開口說話。這次,他像變魔術般地再次掏出了一把鑰匙。
「JOJO,就麻煩你了。」
不同於剛才的拋接,這次他鄭重其事地將它使勁按到了喬瑟夫的掌心上。雖然毫無理由,喬瑟夫卻莫名覺得他老師的手勁大得有些恐怖。
他咳了聲,決定藉由打量那把鑰匙來驅散這種詭異的錯覺,「這是,唔,汽車鑰匙?」
「是的。」馬利歐點點頭,「雖然順利將艾希迪西從絲吉Q的體內逼了出來,但在操控她的身體當時,那渾蛋就已經成功將艾哲紅石以包裹的方式運出威尼斯了。」
他先重複一次喬瑟夫也同樣講過的事實,接著才又繼續說了下去:
「而藉由絲吉Q殘留下來的記憶,我們得知那個包裹將被運往瑞士的聖莫里茲。如果推測沒有出錯,卡茲和瓦姆烏應該就在那兒等著。」
馬利歐精簡地敘述。所有人都注意到當他在提及某個地名時突然柔軟下來的語調。
聖莫里茲。西撒抿起嘴唇,在心裡無聲重複一次這個地名。雖然它不在那不勒斯或者羅馬附近,甚至根本不屬於義大利境內,他卻曾經多次聽聞這個地方。
……從男人的嘴裡,在那些久違得早已恍如隔世的遙遠記憶之中。據他當時的描述,那裡相當美麗,是絕佳的避暑勝地,同時也是遇見他們母親的地方。
「………駕駛就麻煩你了,JOJO。」馬利歐的聲音隱約划過耳邊,成功拉回西撒開始逐漸有些飄遠的思緒。
西撒眨一下眼,壓抑住自己莫名變得有些複雜的心情,沉默地聽著男人、渾蛋、廣義上的老師以及……以及不知道算得上是什麼,的傢伙繼續說話。
「無論怎麼說,照現在看來,梅西奈顯然無法一起過去了;而考量到火車的機動性,直接開車追逐應該是更便利的方式。……JOJO,史比特瓦根先生向我們提過你會駕駛越野摩托車與汽車的事。」
「嘿嘿,不過都還沒有駕照就是了。」
喬瑟夫收回若有所思的表情把玩著手上的鑰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說起來,我JOJO最想學的其實是開飛機啊,可惜老伯再怎麼樣就是不肯。」
「那麼,事情就是這樣。」
卡在一個微妙卻不至於突兀的時間點,莉莎莉莎的聲音從旁邊插了進來,成功打斷喬瑟夫長篇大論的抱怨。
「沒有時間讓我們多做準備了。半個小時後,帶著最少量必須的行李在門口集合。」
西撒眨眨眼,將目光重新投向這三個多星期來都在訓練著他的女人。她的貼身女僕剛遭到襲擊,直到不久前才終於脫離險境,她的表情卻沒有任何改變,仍然能冷靜無比地發號施令。
就像幾小時前、他西撒成功藉由落下的第一道陽光打敗她的時候,那女人也是頂著同一張臉,面無表情地恭喜他「通過試煉」。
大概,無論在接下來的旅途中遇到什麼,她都只會永遠維持這個表情吧。西撒想著,同時任由耳膜接收她還在繼續的句子。
「還有,JOJO,這段時間裡,先去大概弄懂停在門口的那輛車該怎麼操作。」
「我們得用最快的速度趕上那輛火車。」
7.
西撒翻翻身體,將半個面孔埋進枕頭中。雖然明天就是所謂「與柱之男絕一死戰的重要日子」,而來自四肢百骸的痠痛都在無聲告知自己亟需休息的事實,他卻奇異地毫無睡意。
不是因為「已經離開Air Supply」、「不習慣臨時住處」這種嬌貴的原因,而是一種毫無來由的躁動。它蟄伏在他的體內,不斷翻攪他的意識;在數次嘗試入睡卻無果之後,西撒低罵一聲,總算妥協般地坐了起來。
在JOJO不要命般的飛車追逐下,他們在今天……或者更正確說,昨天。昨天傍晚時總算成功趕上那輛郵寄火車。即使有「JOJO的熟人」乃至德意志軍方的插手,JOJO最終還是成功保住了莉莎莉莎的艾哲紅石。
然而過程的曲折卻遠超過了西撒的想像。在這趟旅程的最後,他們一行人與卡茲正式打了照面,見識了對方的流法與輝彩滑刀,JOJO甚至還為此差點跌下了懸崖。
不同於在此前就曾與艾希迪西交手的喬瑟夫,或實戰經驗肯定比他們豐富百倍的莉莎莉莎和馬利歐,這是西撒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見到柱之男、他們波紋使者必須打倒的對手。
那個時候,不說老師們,就連和他一起成長起來的JOJO都在瞬間反應了過來。整個晚上,所有人都盡力投入這場突發戰鬥,他西撒卻甚至連用出特訓中的成果都做不到。
西撒抿起嘴唇,煩躁地扒了下頭髮。明天就是重要的決戰日,整個腦袋卻被各種負面情緒塞得隱隱脹痛起來。
他想自己終於切身感覺到喬瑟夫昨天那種「發覺自己根本派上用場」的茫然與憤怒。它在最開始時並不起眼,卻會隨著時間累積而逐漸深入骨髓之中,直到事情告一段落後,才會在一個人獨處時的回想中被真正引發。
西撒在床上坐了幾分鐘,在重新躺下與出去走走間掙扎一陣後還是選擇滑下了床。在貧民街中生活十年以上的經驗讓他清楚知道自己面對每種狀況時可能產生的反應。
現在這種糟糕的狀態,即使給他再多時間培養睡意也絕不現實,倒不如索性出去靜靜。
他想著,同時隨手拎起披在椅背上的藍色風衣。即使現在不在Air Supply,「久違的外宿」讓他短暫擁有了一個完全私人的空間,拜這段日子來和喬瑟夫作為室友的經驗所賜,西撒還是下意識放輕了動作。
當然,他本人倒不認為這個習慣的養成是出於「體貼另一名使用者」,只是比起爭執,他更想將時間花在養精蓄銳上的自然妥協罷了;況且,別看JOJO那小子大咧咧、一付什麼都沒注意到的蠢樣,這段期間裡,對方也同樣是這麼對他的。
西撒走出房間之前並沒有特意考慮去處,只是單純興起想出去走走的慾望而已。然而在打開房門的瞬間,映入眼前的情況卻讓他整個人都頓了一下。
雖然是德意志軍方替他們安排的臨時住處,整體空間配置像是個小型旅館;幾個房間被圍成四方型,透過共用的四條走廊連成整串。由於已經完全入夜,即使每個房間門口都掛著一盞燈,由走廊外側的欄杆向外望去仍然只能看見一片漆黑。
空無一人的走廊,欄杆外的漆黑一片。這是西撒原本預計看見的景象,卻沒想到一開門便看見喬瑟夫將背靠在欄杆上,整個人正對著他的房門口,像在思考著什麼般地發著呆。
「……西撒?」
被開門的聲響驚動,喬瑟夫很快抬起頭來。在看見本來該待在他隔壁房裡睡覺的傢伙瞬間,西撒整個人都頓了一下。顯然他完全沒料到會有個傢伙站在自己房間外罰站。
「……啊。」
西撒張張嘴,沉默幾秒後吐出一個單音。
「怎麼,還不睡?」喬瑟夫聳聳肩,開始了刻意的明知故問。然而沒等到西撒開口回覆之前,他就再一次張開嘴巴。
「話說我們可真是有默契啊。在西撒你出來的前一秒,我JOJO還正在考慮要不要不顧一切過去敲門呢。」
西撒頓了一秒,慢慢挑起一條眉毛。
「……不顧一切?」
他特意將那個過於誇張的字彙強調了一次。
「哦,也不是,嗯,」
被這麼一問,喬瑟夫反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抓抓臉,支吾幾秒才繼續開口說話。
「事實上,我在這裡已經待了……唔,沒有確切看時鐘,不過大概有一小時了吧。」
西撒瞪大了眼睛。如果說這之前還只是意外眼神的話,現在他看喬瑟夫的目光簡直像在觀賞著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你可以敲門。」
「嘿,在這種時間?」
喬瑟夫眨眨眼,朝著木欄杆外的漆黑一片擺了擺手。被他這種反應逗到幾乎笑了出來,西撒拿下掛在自己門口的燈,挪動步伐走到喬瑟夫身旁。
在將那盞燈放到他們正中間後,西撒將兩隻胳膊擱到欄杆上,瞇著眼朝外張外了一會兒,果不其然地什麼都沒有看見。
於此同時,耳邊也繼續傳來喬瑟夫近乎自言自語的嘟噥:「……而且,老師他可是特別吩咐我JOJO別到處亂晃,『好好準備明天的戰鬥』的。」
他口中的老師不意外地讓西撒重新收回目光。西撒閉了閉眼,即使早就知道那傢伙對於自己的影響力,親身感受的感覺還是比想像中要彆扭了許多。
「……他沒有說錯,你確實該好好睡覺。」
「什麼啊,就算他還說了『別讓我知道你今天去敲隔壁的門』這種話?」
喬瑟夫瞪著眼,刻意以一種不敢置信的語氣提高了音量。但當西撒真的因而僵了一下、隨後半轉開臉的時候,他又不禁有些後悔起自己的衝動。
他張張嘴,趕在詭異的沉默即將開始持續下去前再次發出聲音:
「……喂我說西撒,你真的沒事吧?」
「你指什麼,JOJO?」
在甚至還來不及完全消化掉那個聽起來包含了許多意思的問句以前,回應就從嘴中自然冒了出來。
反問了這麼一句後,西撒側過頭,正巧撞上對方同時轉過來的臉龐。在一片漆黑裡,隔在他們之間的那盞小燈顯得格外明亮。
即便喬瑟夫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應,西撒也知道自己的語氣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尖銳到近乎攻擊的程度;他深吸一口氣,悶不吭聲地避開對方的視線。
有那麼幾秒,他們都盯著那盞燈,沒有人開口說話。
然後喬瑟夫的聲音響了起來。即便本人似乎沒有刻意配合氣氛的意識,冒出嘴中的語調聽起來還是比平常低沉了些:
「你今天晚上有點……呃,奇怪。」
這句話聽似沒頭沒尾,然而西撒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燈光微弱的照明下,不到二十四小時前,眼前這傢伙抱著自己說著諸如「完全沒派上用場的感覺真是糟透了」一類句子的記憶突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曾經親身經歷過,於是就理所當然地覺得我西撒應該需要他該死的安慰。西撒想著。幾乎是瞬間,被對方徹底看透的焦躁煩悶立刻迅速湧上,接著又隨即轉成一陣趨近遷怒的強烈怒火。
西撒停頓一秒,隨後慢慢抬起了頭;藉由小燈,他銳利的目光就像想刺穿某種東西般地直直落在喬瑟夫臉上。
然而在他還來不及為此做出任何反應前,喬瑟夫便又重新張開了嘴。這次,他聽起來就像是想再多補充些什麼似的。
「……被晾在旁邊,什麼忙都幫不上。那種感覺實在糟糕透了,超級糟糕,說什麼都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喬瑟夫說,被刻意放輕的聲音裡帶著一點沙啞。
「剛才追著卡茲跑的時候沒有刻意多想,只是盡全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直到剛才,躺在房間裡卻怎麼樣都睡不著時,我JOJO才突然意識到『我真的派上用場了』這件事。」
「但是為什麼呢?明明在不到二十四小時前,我JOJO都還只是個礙手礙腳的傢伙。在這麼考慮的時候,你在懸崖那邊接住我的那副景象突然跳了出來。」
西撒抿起嘴唇,不發一語地盯著眼前那個正在比劃自己腦袋的傢伙。與莫名其妙的升起如出一轍,打從喬瑟夫開口說話之後,那股強烈而毫無理智的憤怒突然便以一種神奇的迅速飛快減褪。如果依照這種速度繼續,可以預想不用多久,他的情緒便會完全像是它從來不曾存在過般地重新回歸平靜。
「然後我JOJO突然就懂了。會有這種結果,那是因為小西撒你也在這裡。」
喬瑟夫說。他不自覺地使用了先前也偶爾出現在他們對話裡的親密稱呼。在對方不自覺開始變得有些詭異的眼神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
「沒有那時候的擁抱的話,我想我JOJO大概沒辦法這麼快就振作起來。然後剛才,你又在那種Nice Timing接住了我。當時甚至連莉莎莉莎跟馬利歐都還沒反應過來。」
「……想到這裡,就突然覺得必須來找你了。就算在現在這種時間。」
「就算在現在這種時間。」
西撒重複。他轉過視線,看向因為邁入深夜而顯得漆黑一片的戶外。接著在幾秒鐘後,兩個人一起笑了出來。
「坦白說,JOJO,我有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把你痛打一頓。」
義大利人說。在那盞小燈不太有用的照射之下,喬瑟夫看見旁邊人的嘴角慢慢彎起一個弧度,「我得說,剛才那些聽起來簡直就像你只是缺個能隨時讓你抱著的人,才會把我西撒帶來這裡一樣。」
「嘿,我JOJO保證絕對不是。」
喬瑟夫立刻接口。他刻意使用了一種匆忙澄清的語氣,這種小把戲成功地讓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更加放鬆。
「雖然看起來,這種氣氛真的很適合來上這麼一下。」
「我建議你不要這麼做。」西撒斜視了他一眼,「否則、」
「你的下一句是,『我西撒肯定會後悔起自己今晚在懸崖旁的多管閒事。 』,嗯?」
「我西撒肯定會後悔起自己今晚在懸崖邊的多管閒事……嘖。」
西撒嫌棄地咂了咂嘴。這種對話讓他們同時回想、並也知道對方同樣回想,起當初喬瑟夫在羅馬旅館中遊說西撒加入拯救世界行列的當時。視線相互對上的幾秒之後,他們再次一起笑了出來。
「小西撒,」
四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喬瑟夫開口,「明天之後你打算怎麼辦,重新回到羅馬去?」
西撒愣了幾秒。這個問題有些突然,放在此時卻奇異地毫無違和感。或許是因為喬瑟夫的語氣沒有任何逼迫的追問意味,他的刻意試探並沒有讓西撒感到任何不快。
「還沒有仔細考慮過,不過我想是的,」西撒聳聳肩,然後他隨即注意到喬瑟夫看著他的表情。
如果在過去,他相信自己肯定會被那種關切徹底激怒,然而在即將決戰的前夕、兩個人都睡不著的晚上,它的存在卻像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暖流,慢慢流進西撒的心中。
義大利人抿起嘴唇,緩慢卻清楚地說:
「……但我猜我西撒不會再回去那裡。否則老師她肯定不會放過我。」
喬瑟夫眨眨眼,微笑了起來。即使沒有加入莉莎莉莎與西撒的個人特訓,這卻不妨礙他了解到那女人總是頂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對西撒進行高難度要求的事實。
當然,在嚴格要求這點上,馬利歐對他JOJO也是一樣的。
「我們,都不會放過你的。」
他更正。從西撒因而僵了一下的反應中,喬瑟夫立刻曉得對方已經清楚了解他所謂的「我們」所包含的對象。
除了他那位可怕的女性導師以外,還包括了Air Supply上的所有人──靜養中的梅西奈師父、絲吉Q、他JOJO,當然還有馬利歐‧齊貝林。
西撒垂下眼睛,慢慢深吸一口氣。在喬瑟夫完全不打算掩飾的表現下,他幾乎可以確定對方肯定知道了什麼。不論那是出自他西撒曾在無意中透露過的蛛絲馬跡、那個叫做史比特瓦根的老頭背後那個恐怖的財團,或者是那個渾蛋本人。
但無論如何,喬瑟夫顯然都沒有……至少,目前還沒有,再進一步追問的打算。相反地,那小子只是藉此釋放出「自己已經摸到了些什麼」的訊息,光明正大地等待他準備說出口的時機。
……這小子,居然敢這麼算計他西撒。他在心裡想著,卻奇異地毫無怒意。明明是禁區般的存在,卻在JOJO這傢伙的手法下變得不像是什麼無法提起的事。
就算它其實連表面都沒觸碰到,自己沒有因而憤怒到完全失去理智卻還是頭一次發生。
或許真該把這歸功於這一個月的新生活。雖然一直以來都對自身的轉變隱約有所察覺,突然被清楚提醒還是讓西撒在心裡嘆了口氣。
「……無論怎麼說,那都是明天之後的事。」
「哦,是啊,」
聽見比預期中還要平靜的反應,喬瑟夫抿起嘴唇,慢慢露出一個微笑。就像西撒所說的一樣,在決戰的前夕、亟需養精蓄銳的現在,這並不是個適合暢談一切心事的好時機。
「在此之前,我們得先打敗卡茲和瓦姆烏那兩個渾蛋。」
「而為了這個,我建議我們現在就回房間睡上一覺,」
西撒聳了聳肩,「以防你自己不記得,JOJO,你可是從昨天早上後就再也沒有闔過眼。」
「咦?」喬瑟夫發出一個驚訝的單音。顯然,雖然在很多方面都十分機靈,但他確實完全沒意識到這種事。
「昨天晚上進行的最終試練,接著是艾希迪西那渾蛋,一到天亮就開始準備跨越國境,然後與卡茲打了照面……」
快速將近期行程列舉一次後,喬瑟夫不由得瞪大眼睛,搔了搔頭,「 什麼,還真的是呢, 難怪總覺得累得要命。」
西撒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但你還是選擇站在這裡吹上一小時冷風而不是睡覺。」
「什麼啊,這麼說小西撒你也是吧,啊?我JOJO沒記錯的話,我們倆的作息可是一模一樣的。」
「但我西撒可沒有在那趟長途車程裡負責開車,剛才更沒有把自己搞得差點掉下懸崖。」
在JOJO被指派為汽車駕駛、努力與長途車程、路況和自己精神狀態奮鬥的時候,他西撒則窩在旁邊的駕駛座上妥善利用了那段時間。
閉目養神的效果當然無法與真正的睡眠相比,卻無疑也是個迅速補充體力的好方式;再加上車程是跨越國境的長途,耗費的時間非常多,藉此恢復不少體力的西撒狀況自然比喬瑟夫要好上許多。事實上,剛才導致西撒遲遲無法入睡的諸多原因之中,有一小部分就是因為在車上打盹過久的關係。
「可惡,都是老師們太偏心了。」
喬瑟夫哼了一聲,嘀咕著抱怨。雖然本人沒有真正意識到,他的臉上卻慢慢浮現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他看著近在咫尺的西撒,聳了聳肩:
「好吧,不管怎麼說,明天就是決一死戰的時候。至今為止所有的準備都是為了這個。在這種時候,我們確實有義務保持好自己最佳的狀態。」
「為此,我們最好盡量放空腦袋,然後回去睡覺。」
西撒張口接話。他將視線從喬瑟夫臉上稍為移開,朝外頭張望了一下。仍然是可見度極低的一大片黑,但他們都知道再過幾個小時,它就會逐漸明亮起來。
然後就是他們開始最終戰鬥的時候。
「這是眼前的當務之急。其他的都可以等到明天之後。」
喬瑟夫眨眨眼,翹了翹嘴角,「即使小西撒你才出來了不到十五分鐘?」
「哼,即使我西撒才出來了不到十五分鐘。」
西撒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這麼重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似乎已經完全適應喬瑟夫時不時就會突然冒出來的莫名暱稱了。
聽見那聲冷哼,喬瑟夫終於忍不住低聲笑了出來。隨後他嘿咻一聲,將重心挪離先前一直支撐著他的木製欄杆,重新直起身體。
「那麼,晚安了,小西撒。」
「哦,晚安。」
站在原地目送JOJO一面頭也不回地走回隔壁房間、一面衝著他擺手的背影,西撒聳聳肩,也跟著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將自己重新擺回那張陌生的床上。
不同於先前不斷努力卻始終毫無睡意的徒勞無功,這次,躺上床的西撒很快就被拖進一片黑暗之中。
8.
二月二十七日是個好日子。至少,難得露臉的冬季陽光給了他們一個不錯的開始。
他們,遠從威尼斯趕來這裡的四名波紋使者,站在臨時寄宿處的門口,面無表情地盯著在他們眼前直線延展的那條道路。依照路標指示,從絲吉Q記憶中讀取到的門牌地址就在不遠處的正前方。
然而昨晚,沒能如願以償得到艾哲紅石的卡茲在撤退時卻是選了另一個方向離開。依照馬利歐‧齊貝林的敘述,那個方向存在著另外一棟約三層樓高的廢棄旅館。
以柱之男畏懼陽光、需要藏身處所的觀點來看,兩邊都是十分不錯的躲藏地點。就算波紋使者們事先便已經達成「利用白天出其不備攻入」的共識,這種發展卻讓他們陷入無法決定方向的抉擇之中。
誠然,既然已經大費周章來到了這裡,兩邊都跑一次無疑是更穩妥的方式;但以波紋使者們身為突襲者的立場來看,既然卡茲已經在昨晚發現了他們的存在,「趁著對方尚未準備完成前盡快攻入」的機動性便也成為需要謹慎考量的部分。
於是最後他們決定兵分兩路,以平均分配戰力的方式快速搜索那兩棟建築物。由於兩者彼此距離並不算遠,以他們的平均腳程計算,趕過去約莫需要十五分鐘左右;因此即便其中一方撲空,他們也能很趕過去,作為援軍起到應有的效用。
針對進攻該注意的各種細節,他們四人曾經利用稍早的用餐時間(絲吉Q不在旁邊這點令他們多少都有些不適應)進行過一次小型討論。其中,戰力分配的方式耗費了他們最多的注意力。
如果要說昨晚喬瑟夫在差點掉下懸崖的那場交手中發現了什麼的話,除了他和西撒非比尋常的默契之外,卡茲的光流法及輝彩滑刀無疑是最有價值的部分。
「我們現在還無法推知卡茲究竟躲在哪邊,」
莉莎莉莎說著,同時轉頭看了西撒一眼。在對上他老師的視線時,西撒突然產生一種十分不妙的預感。
「而他的流法是光。這表示我們最好在兩邊都留有能對付他的人。」
西撒放下他的叉子,一陣輕微的痙癴攪動著他的胃部。幾乎是在莉莎莉莎剛說完的瞬間,所有人便都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的絲巾,以及西撒在這段特訓時間裡所獨創的泡沫陣。這些對付光流法都具有一定的優勢。而再從兩位老師顯然不可能放著剛結業不久的學生們……JOJO與他西撒,兩人逕自闖進某棟可能躲著兩名柱之男的危險旅館的角度來看,可行的組合方式便只剩下最後的一種。
坦白說,西撒並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究竟露出了什麼表情。縱然他本人覺得自己是以面無表情的鎮定說出「是的,老師。」的,然而昨晚在他門口罰站了半天的傢伙卻顯然不這麼想。直到他們即將兵分兩路、分別進入不同的建築物前,那雙始終盯著他看的藍色眼睛裡不斷流轉著一種柔軟的光澤。
西撒猜測天亮以前的「促膝長談」或許真的產生了一點作用。因為就算即將和他同行的人也同樣觀察著他(對方做得相當不著痕跡,但西撒仍然能隱約感覺得到。),他仍舊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心跳、呼吸、柔軟的靈活四肢,一切都在最佳的狀態。西撒在心裡迅速進行著自我檢視。於此同時,莉莎莉莎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出發吧。不過千萬別忘了那一點,」
她說著,清晰的聲音裡帶著一些警告的意味。
在剛才的簡短討論中,除了戰力的分配之外,最被十分著重的一點就是卡茲身旁的那位瓦姆烏。以先前的艾希迪西使用熱流、卡茲操縱光線此點推斷,幾乎可以肯定瓦姆烏同樣也擅長著「什麼」。可惜的是,由於他們當中還沒有人與之交手過,他們對於「什麼」因而完全一無所知。
從未知的角度來看,這傢伙甚至可能比卡茲還要危險。西撒想著,不由得將手伸進了衣袋之中。除了特製的泡沫水外,那柄他從來沒有離過身的扳手也同樣放在裡面。
無論是哪一方遇到瓦姆烏,他們都得在最短的時間內盡快掌握他的流法。
在最後一次的簡短叮嚀後,莉莎莉莎點一下頭,一頭長髮因而微弱地晃動了下,「那麼跟著我來,JOJO。」
他們的目的地是卡茲昨晚離去的那個方向。至於地址所指向的原定位置便交給了馬利歐和西撒。
「哦、哦。」
喬瑟夫立刻應著,他卻沒有馬上開始動作。相反地,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西撒身上;直到西撒挑起一條眉毛,以帶點不善的目光回望他後,他才終於嘿嘿笑了一聲。
「晚點見,小西撒。」
他說道,當著兩名「大人」的面衝著他擠了擠眼。分明是趨近不顧場合的發言,卻一下子讓原先緊繃的氣氛輕鬆了許多。
「……」
西撒沉默一秒,無聲壓下想要翻白眼的強烈衝動。直到現在,他才終於因為小西撒這個有些過於……可愛,的暱稱感到一點彆扭;然而在先前已經默認數次的現在,特意去反駁反倒顯得非常奇怪。
「……啊,晚點見。」
所以最後他說。聽見他的回覆,喬瑟夫露出牙齒笑了一下,朝他擺了擺手,接著沒再回頭地快步走到莉莎莉莎身旁。
西撒站在原地,近乎目送地注視著他的老師與JOJO朝相反的方向走離他的視線。微弱的既視感讓他想起天亮前與喬瑟夫的那場談話;當時他們一致決定要將狀態調整到最好,並將其餘的一切都留到「明天結束之後」。
簡短的注目持續了幾秒。直到走離的兩人與他們距離逐漸拉到公尺的刻度後,西撒才終於收回他的視線。他轉過身,不閃不避地望進馬利歐的深色眼睛中。在剛才那段時間裡,對方始終抿著嘴唇,站在一定距離外直視著西撒,就像在等著他做出決定一般。
仔細想想,這或許是打從「見面」以來,他們兩人首度真正對上視線。然而西撒卻完全不想對此發表任何看法。
誠然,自己對男人的心態十分複雜,無論是從十年前便存在在心裡的殺意、身為波紋使者對頂尖實力發自內心的敬佩、在久違到恍如隔世的過去記憶中透過無微不至的照料感受到的溫暖,或者在這一個月裡逐漸生成、無論怎麼樣都絕不會原諒對方的堅決。
它們彼此大相逕庭,甚至在某些層面相互衝突,卻層層堆疊出了西撒意識之中的馬利歐。這些都確實存在於西撒心裡,並依附著馬利歐‧齊貝林這個男人存在。
直到現在,這個渾蛋仍然光是只要站在那裡,就能夠讓我西撒感到如此的不自在。西撒想著。即使「沒有打算在這種時間點處理這些情緒」的決心仍然存在,也沒有因而有任何動搖,卻還是自然感到有些惱怒。
西撒輕吸口氣,強迫自己抑制住在不知不覺間逐漸變得有些浮動的情緒,安靜走向了對方。
兩人保持一前一後的隊形沉默前進。直到前方的馬利歐在標的物門口停下腳步前,他們完全沒有任何交談。
直到西撒同樣停在原地,開始迅速打量起眼前這棟他們即將攻入的建築物後,打破沉默的低啞聲音才終於響了起來。
「……還記得莉莎莉莎說過的嗎?柱之男畏懼陽光的弱點。在這點上,他們和那些吸血鬼簡直如出一轍。」
馬利歐說。在開口說話時他完全沒有回過頭,只是將視線牢牢訂在入口處的大門上。
「即使最後發現卡茲其實不在這兒,但光從這點來看,泡沫陣的存在也能派上很大的用場。你知道,就像你昨天打敗莉莎莉莎時所做的那樣。」
……原來他知道啊。盯著馬利歐的後腦勺,西撒不由自主地在心裡這麼想,同時卻也不忘將注意力集中於仍在繼續的句子上。
「而待會兒攻進去時也可以考慮這麼做。透過肥皂泡與光線的反射,將陽光引入漆黑一片的室內。」
「這會遠比正面對上還要輕鬆很多。但是、」
說到這裡,男人短暫地沉默了一下,就像正在心裡進行著什麼劇烈的掙扎般。
幾秒的停頓後,聲音才又繼續響了起來。這次,那裡頭多添加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堅定。
「……但是在此之上,你的最優先任務是……想辦法活下去,西撒,」
「打敗那兩個混帳,然後想盡辦法活下去。」
※
有些超出意料卻仍在預想範圍內的,馬利歐和西撒並沒有遇見卡茲。等在大廳中的是在此之前從來不曾打過照面的瓦姆烏。
從對方所透露出的消息裡,他們得知這裡確實是柱之男的主要躲藏地,而莉莎莉莎和喬瑟夫所前往的則是類似卡茲個人臨時實驗處。為了石假面的研究需要,卡茲常在兩方不斷往返,瓦姆烏則奉命始終駐守著此處。
也就是說,另外一邊除了卡茲外,可能還有整屋子的吸血鬼和對方亂七八糟的各種「危險發明」。得到情報的馬利歐與西撒對視一眼,幾乎立刻便達成速戰速決、盡快趕去支援的共識。
然而面對著瓦姆烏,一名流法未明的強大敵手,想要做到「盡快結束」絕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在最開始時,西撒遵照了馬利歐的提示,利用獨創的泡沫陣將光線引進理應漆黑一片的室內,而這也確實將那名強大的戰士弄得相當狼狽。
但瓦姆烏很快就找出了應對的方法。他從胸前伸出小型的管子,利用肺部所排出的水蒸氣包裹住全身。即便陽光強度隨著西撒製造出的波紋泡泡逐漸增多而越漸加強,濕氣所形成的折射遮蔽仍幫助瓦姆烏短暫取得了在行動自如的能力。
不過這也讓他同樣付出了代價。幾乎在開始動作的瞬間,他的流法便像被攤到陽光下般澈底透明起來。
「那傢伙的流法是風!」馬利歐揚聲說。不過事實上,即使他沒有明說,西撒也立刻判讀出了這點。
青年頓了一秒,接著立刻加快了製造肥皂泡的速度。在瓦姆烏似乎也不打算再掩飾下去的迅速舉動中,於室內盤旋的風與氣流也開始逐漸增強;即便使用了特製的肥皂水又有了波紋的覆蓋,泡泡的耐久度還是一下子脆弱了許多。
但即使如此,還是不夠,完全不夠。瓦姆烏手上雖然應負著藉此與他近距纏鬥起來的馬利歐,眼神卻始終沒有離開西撒身上。比起眼前這名實力強勁的對手,保持距離牽制著他的傢伙顯然更該被優先解決。
來自遠古的生物抿起嘴唇。即使身上的傷勢正在逐漸加重,卻完全無礙於他發出哼笑。
在馬利歐黏得死緊的近身戰下,想優先解決另一個人卻不被察覺並非什麼簡單的任務,卻也絕對不是不能做到。畢竟對手們只得知了他的流法,卻尚未見識他利用手臂使出的必殺技。
遠從一萬多年前開始,看過「那個」的傢伙便從來沒有活下來過,無一例外地全都死在具有極大破壞力的風壓之中。
這兩個波紋使者也將如此,而他將會從他們手中存活下來、並繼續等待著下一名實力強勁的戰士來到眼前。瓦姆烏深深看了馬利歐一眼,敏捷地藉由躲避對方拳頭的動作稍微拉開了距離。它縮減得並不明顯,卻恰巧足夠將原本身在外圍的西撒拉入神砂嵐的破壞範圍內。
這小子,完全將我瓦姆烏當成了毫無還手能力的蠢貨。他看著簡直像在曝曬底片般的西撒一眼,在心裡冷笑著。確實對方的手段算得上高明,也是用以對付他們一族的有效方法,他瓦姆烏甚至還在兩人的搭配之下受了重傷。不過……
「你將會因為自己的過度自信付出性命,小子。」
瓦姆烏抹掉從嘴角流出的血液,做出如此宣稱。在肺部蒸氣即將不足以繼續維持包覆、即將袒露於陽光下的前幾秒,趁著馬利歐還來不及重新拉近距離前,他毫不遲疑地對準西撒所在的方向,迅速轉動起自己的雙臂。
「──鬪技‧神砂嵐!」
「──西撒!」
在被撲過來的馬利歐猛地推開的那一瞬間,西撒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確實,眼前這名非人的怪物實力高強,就算是他與馬利歐兩人聯手也壓制得相當吃力。然而在男人的計策下,一切都進行得相當順利,來自室外的陽光與他的肥皂泡幾乎已經將對方澈底逼入了絕境。
……然後呢,發生了什麼,眼前這又見鬼的是怎麼回事?西撒瞠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一分鐘前還在與對手纏鬥的男人毫無抵抗力地被澈底捲入如齒輪般的小型颶風中。
世界似乎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與聲音。眼前的一切動作都被放到極致的慢速,如被降速無限多倍的默片般異常遲緩卻無比清晰地映入西撒眼中。
在真空的暴力擠壓下,馬利歐‧齊貝林的身體開始逐漸扭曲、變形,殷紅色的血液在離心力的作用下噴濺出來,沾染到西撒面前的地板之上。
直到一切重歸靜止,男人的身體像破布般被甩到眼前時,西撒才發覺自己不知道何時已經重新站了起來。他的大腦呈現全數茫然的一片空白,然而呈現在生理上的反應卻顯得無比冷靜。至少,呼吸完全沒有亂掉,雙手雙腳也並未不聽使喚地開始顫抖;甚至,他還有餘力去藉由近在咫尺的痛苦呼息聲判斷出馬利歐還未真正死去。
「……小子,你和我之前遇過的波紋一族很不一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後,瓦烏姆的聲音終於傳進了他的耳中。
「他們總是重複著相同的話,『居然敢殺了我的同伴!』,明明知道不敵,卻還是愚蠢地為此賭上性命。」
「不過你卻沒有。這表示了什麼?這傢伙並不是你的同伴,即使他拼上性命替你擋了剛才那一擊;或者,你壓根就不是個波紋使者?」
西撒慢慢抬起頭。似乎過了一世紀那麼久後,他終於對上那雙不屬於人類的眼睛。他們該消滅的對象看起來仍舊相當狼狽,甚至還在剛才的纏鬥中受到重創;如果要西撒判斷,只要馬利歐當時再多給出一擊,他們此時大概便已經順利完成了此次進攻的任務。
然而世界上並沒有什麼如果。只憑著這樣的身體,這傢伙便在絕對的劣勢之下成功進行了反擊,然後堂而皇之地向他西撒說著這些。
「……直到剛才之前,我西撒都不認為自己是名真正的波紋使者,更不覺得自己有非得消滅你們的理由。」
西撒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在馬利歐粗重到已經完全無法控制的呼吸聲中,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地堅決。
「不過現在有了,再好不過的理由。」
「瓦姆烏。做為一名波紋使者,我要殺了你。」
「我西撒絕對要殺了你。」
9.
眼皮顫動了幾秒之後,西撒慢慢睜開了眼睛。
像是經歷著什麼逐漸甦醒的過程,最開始的那幾秒完全感知不到任何東西;然後藥物混雜而成的氣味開始湧入鼻腔。再然後,視線也終於逐漸清晰了起來。
大片散佈著不均勻龜裂紋的褐木色映入眼中。它悶不吭聲地存在他的頭頂上方,安靜沿伸出視野範圍之外,成為構成四周不可或缺的必要部份。
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正躺在一張不算柔軟的木床上,他茫然地瞪著天花板,毫無辦法地任憑整個腦袋被撐得頭疼欲裂。
這裡絕非他所熟悉的空間,不過並沒有產生那種初次造訪時會自然湧上的全然陌生。換言之,他很可能曾經來過這裡;即使眼下完全想不起來。
某種微妙的似曾相識感正在隱約發酵。西撒再等了幾秒,直到疼痛稍微減弱、思緒總算開始重新運轉後,他下意識地想要坐起身,肌理也因而稍微收縮了下,但細小的牽動卻連帶引發了遠遠超出他意料的後果。
「唔……!」
在整副身體甚至還沒來得及動作前,遠超出負擔的強烈不適便從四肢百骸同時湧了上來。太過突然的劇痛讓西撒不禁倒抽了口氣。
還來不及產生任何思緒,輕率的妄動便因而被迫取消。他癱回床上大口粗喘著氣。再過上幾秒,「自己身上似乎帶著重傷」的猜測才遲鈍地閃過腦中。
但這點資訊顯然還不足於讓他完全弄懂自己所面臨的狀況。西撒閉起眼,開始試圖挖掘自己亂成一團的記憶,但填塞腦袋的脹痛卻始終堅持不懈地繼續干擾他的作用。
汗液不斷溢出身體,讓他在極度的痛苦中開始產生自己正在慢慢脫水的錯覺。接著是時間感的徹底喪失。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只能毫無辦法地任憑自己癱在那裡。 直到似乎一個世紀那麼久後,咿呀一聲,入口方向總算傳來門軸轉動聲音的。
即使來人刻意放輕動作,微小的雜音仍在安靜的室內顯得隔外清晰。隨著聲波的侵入,原本已在時間流逝下慢慢習慣的不適感被重新攪動。同時,毫無徵兆地,無數個畫面開始流過西撒的腦海。即使如此,速度卻快得完全無法捕捉。
腦袋再度隱隱作痛起來。西撒咬咬嘴唇,強行壓抑呻吟的本能,試圖在心裡命令自己盡可能忽略掉正在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雖然在客觀的空間配置下,西撒的角度完全看不見門口的位置,持續響起的走路節奏卻微妙帶來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
幾秒鐘後,來人終於跨進了西撒的視線範圍。然而因為還躺在床上的關係,就算開著燈,仰視角度所造成的逆光效應仍讓對方的臉孔呈現完全泛白的一片,頂多只能從身材判斷出他是個十分高大的男人。
但從對方的角度卻明顯不是如此。至少,他頓了一下、隨後很快俯下身體的反應明確表示他已經清楚看見西撒睜開的眼睛。同時,這也顯示出他打從剛踏進門就一直將注意力放在西撒身上。
「感覺怎麼樣?」
他很快開口問,同時將右手放到西撒的額頭上,「太好了,溫度總算降下來了啊。」
聲音聽起來微妙地相當耳熟。西撒在心裡想。他張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音節。
似乎從他的沉默裡敏銳意識到什麼不對,觸碰西撒的手掌僵硬了一秒,隨後被快速收了回去。緊接著,在一陣窸窣後,來人將一張板凳拖到床邊,一屁股坐了下來。
西撒抿起嘴唇,瞪著那張進入他可視範圍的臉,一瞬間完全不知道眼前的傢伙究竟是誰。
堪稱詭異的沉默持續幾秒後,對方皺起眉毛,同時慢慢動了動嘴唇:「……西撒? 」
隨著名字在空氣裡響起,一種微弱卻清晰的奇異心悸突然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幾秒鐘後,在「喂我說,你真的醒過來了嗎?再怎麼樣也多少給點反應啊。」的聒噪背景聲下,遲緩過久的記憶總算開始成功運作。
「……喬瑟夫、」
西撒終於說。他的聲音遠比本人自以為的要沙啞得多。
或許是因為還在盡力整理腦中填塞的各種紊亂訊息,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不僅不是使用對方慣用的暱稱;除此之外,他甚至還神經質地敘述了一次對方的全名。
「……喬瑟夫‧喬斯達。」
相對地,做為明顯清醒許多的另一個人,喬瑟夫很快注意到了這點。但他完全沒有提醒對方這種失常狀態的意思,只是故作平靜地點了點頭。
「當然是我JOJO了,不然還會有誰?……喂等等,別亂來啊,你的傷口可還沒有痊癒到能完全不去顧忌的地步。」
猛然拔高的聲音適時阻止了西撒再度失敗的嘗試。在喬瑟夫以溫和卻不容質疑的力道按住對方後,本來打算坐起來的義大利人因而重新倒回了床上。
「……我以為比起讓我西撒躺著,你更願意和一個至少坐得起來的傢伙說話?」
西撒說。從仰躺著談話的彆扭視角中,他看見喬瑟夫聳了聳肩。
「是這樣沒錯。所以,現在顯然還不是個能進行談話的好時機。我是說,整理好一切什麼的,那是醒來之後的你的工作。」
喬瑟夫重新直起身體,然後替他拉好被子。
「至於現在,你應該繼續休息,而不是一邊逞強地勉強你可憐的腦袋、一邊試圖說『我西撒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休息』之類的謊話。」
「……」
西撒看著直到現在都不忘展示預測台詞本事的傢伙,同時訝異地發現自己居然沒什麼反抗的念頭。「而你打算就這麼一直坐在這裡看著?」
喬瑟夫笑了起來。
「只到你睡著之前。」他保證,「然後我會隨便去做點什麼。聯絡醫生之類的……你知道。」
「等到西撒你完全恢復,重新清醒之後,我們再來一起整理好那堆狗屎般的一團混亂。」
「……我得說,這聽起來可真不值得期待。」
西撒抿抿唇,順從地閉起眼睛。「把燈關掉。」
喬瑟夫沒有繼續接話,只是如西撒所願地站起身。之前那一個月的室友經驗讓他察覺對方淺眠易醒、以及在燈光下無法真正入睡的警覺體質。
室內陷入了一片黑暗,然後從床的方向持續傳來的清淺呼吸聲逐漸遲緩下來。就如同喬瑟夫所預料的,身體的逐漸修復雖然成功讓西撒恢復意識,卻沒有讓他的精神得到充分的休息。
換言之,就像當初才剛醒過來的喬瑟夫也經歷過的,關於三個多星期前、那場慘烈決戰的一切記憶都還亂七八糟地被鎖在西撒的腦袋裡;在還沒做好整理他的準備前,勉強自己去回想只是毫無實益的徒勞無功。
而當西撒重新醒來……
喬瑟夫從凳子慢慢站了起來,將它從床邊挪回原本該在的位置,接著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在這個過程中,他小心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等到西撒重新醒來,就是整理一切的最好時機。過程絕不會輕鬆愉快,甚至可能十分痛苦,卻是一種必經的過程。
如果不完成這種告別,他們將會永遠被留在這裡,再也無法繼續走下去。
喬瑟夫慢慢關上門,放鬆般地將自己全身的重量倚到門板上。各種情緒在他的身體裡不規律地持續跳動。門的另一側,房裡躺著已經昏迷好一段時間、正在進行最後準備的青年。
他閉起眼睛。無數景象在黑暗之中快速閃了過去。那個時候,在他與莉莎莉莎的聯手之下,卡茲及他那一百多名的吸血鬼實驗品被順利解決,而他JOJO則因為在過程中失去了左手而在途中便陷入了昏迷。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喬瑟夫曾模糊地猜測過那個看起來頂多二十來歲的同行女人最後該怎麼將他JOJO弄回去。如果不是因為當下已經用盡所有力氣,他很可能在當下就會不顧一切地哈哈大笑起來。
即使如此,他仍然決定這就是自己醒過來後所必須知道的第一件事。但事實是,重新清醒過來的喬瑟夫卻完全忘了自己昏迷前的決定。
當他發覺從那以後已經過了三天,而西撒仍在自己隔壁昏迷不醒之後。
即時開始支援的SPW財團和德意志軍方雖然讓西撒保住了性命,卻沒有忽略義大利青年極其糟糕的狀態。從他們口中,喬瑟夫知道了兩件事。
西撒的全身骨骼都像被曾什麼暴力輾過般地大量粉碎,即使活下來、甚至有波紋輔助也絕不可能完全回復成原先那樣;以及,除了西撒外,他們還在那幢已經幾乎被破壞殆盡的廢棄旅館中發現瓦烏姆化成的灰燼、以及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馬利歐‧齊貝林,在瀕臨極限的西撒茫然呢喃著「那渾蛋……在那邊」的提示之下。
這一切都需要被好好整理,成為無比珍貴卻不至於壓得西撒崩潰的難忘記憶,然後那傢伙才能真正地繼續自己的人生。
即使它的過程將會無比痛苦。
喬瑟夫想著。他重新睜開眼睛,海藍色的瞳孔裡閃過一種柔軟。
「……哦,是啊,聽起來可真是完全不值得期待。」
遲來許多地,他將西撒剛才的話再輕聲重複了一次,然後從門板上慢慢直起身體。
然後他從那裡走開,準備聯絡醫師、與這三星期來始終關注著這裡的史比特瓦根。
※
西撒再次醒過來是在六個小時後。
當時差十二分鐘就邁入了凌晨三點。不過在喬瑟夫的事先告知下,即使是在這種通常會被分配給睡眠的後半夜時段,隸屬SPW財團的主治醫師仍然很快地趕了過來。
然後是一次十分徹底的檢查。各種各樣的醫療儀器被不斷推了進來,記錄他身體各項數據的紙張也越來越厚。直到喬瑟夫終於被獲准進去探視時,時間已經走到了他們在Air Supply上所養成的起床時刻了。
「如果西撒你想知道,運來那堆醫療機器讓史比特瓦根老伯同時出動了三台小型飛機。」
喬瑟夫說。他看向在剛才一連串的檢查中已經坐起身來的西撒,忍不住翹了一下嘴角。
「給,早餐,不過別期待味道。」
西撒面無表情地看向喬瑟夫手上的碗,那裡面盛滿被他稱之為「早餐」的流體物質。
「唔,為了讓那老伯放我JOJO進來,我JOJO答應就算用灌的也要讓你喝下這個。」
喬瑟夫用手指比劃一下房門口的位置,然後聳了聳肩,「哦,雖然它似乎有讓人很難睡著的副作用。」
在已經先睡過一覺後,這聽起來似乎不是什麼大問題。西撒想著,伸手接過那個碗。它並不燙,但還沒完全痊癒的重傷卻讓他的進食速度十分緩慢。
不過即使如此,喬瑟夫卻沒有露出任何不耐煩的表情。相反地,他完全放鬆著自己打量四周,即使目光時不時會落到西撒身上,裡頭卻完全沒有催促的意思。
西撒吞嚥著嘴裡的食物。混雜藥物的味道就如喬瑟夫所說的完全算不上好,但當初在貧民窟中累積起來的十年生活經驗完全足以讓西撒不以為意地吞下它們。
於是,如喬瑟夫……或者更精確地,如那位隸屬SPW財團的醫生先生所願,西撒徹底清空了碗。他將它連同湯匙一起塞到床頭櫃上,隨後將目光轉向坐在床邊那張凳子上的傢伙。
西撒當然知道喬瑟夫在等什麼。打從進來之後,那傢伙完全沒試圖去掩飾過這點,就像他一貫在重點上直來直往的風格。
好好休息,然後一起整裡那堆被放置許久的一團混亂。數小時前的提醒閃過他的腦中,緊接著是兩個星期前、發生在那座廢棄旅館裡的一切。
義大利人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趕在腦袋真正脹痛起來前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氣。在感覺到空氣落進自己胸口的瞬間,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
「好吧,有什麼是我西撒必須知道的事?」
喬瑟夫的反應同樣相當直接:
「以消滅柱之男這個目標的話,我們的任務算是徹底完成了。」
他說,同時稍微動了下脖子,「就像我們預計的那樣,我JOJO和莉莎莉莎到了那座旅館,在裡頭遇見了卡茲,還有他那一百個手下。」
「唔,那陣仗可真是大啊。不說別的,西撒你能夠想像,莉莎莉莎那樣的女人被一百隻吸血鬼團團圍住嗎?」
西撒眨眨眼睛,試圖順著喬瑟夫的語句帶領在心裡描繪出具體的場景。他失敗了。無論怎麼想像,他對那位老師的印象都是趨近「能只憑著自身氣場就刮碎所有黏上來的吸血鬼」的不科學存在。
「哦,你的感覺倒也沒錯,」
甚至直接放棄了預測台詞的前序動作,似乎直接透過表情讀到西撒腦內心聲的喬瑟夫聳聳肩。
「那女人超恐怖的,即使被團團圍住,她還是能面無表情地閃過所有攻勢,甚至只用她披著的圍巾就捲碎那群傢伙……話說回來,有件事情實在很讓我JOJO在意,莉莎莉莎有清洗過她那條圍巾嗎?」
「……」即使知道不該被眼前的傢伙牽著思緒跑,然而在那瞬間,西撒還是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不得不說,喬瑟夫‧喬斯達這傢伙確實天生便具有足以強烈影響他人的天賦。至少在現在,就連他西撒也同樣在意起這點來了。
「好吧,讓我們拉回來。」
看見西撒明顯放鬆下來的神色,喬瑟夫在心裡暗自抒了口氣。即使知道接下來的一切絕不容易,但如果可以,他還是想在能夠辦到的範圍內盡可讓西撒稍微放鬆一下神經。
雖然光是擁有這種想法本身,廣義而言其實就已經算得上是逃避現實了。
無數想法在喬瑟夫那顆精明的腦袋當中竄過,然而他卻完全沒有將它們流露出來。英裔的美國人眨了一下眼睛,繼續吐出聲音:
「當然,我JOJO很快就曉得,與排在後頭的卡茲相比,那些甚至連前菜也算不上。別說莉莎莉莎了,就連我JOJO也能輕易搞定它們。」
「雖然不費什麼力氣,卻真的覺得很煩,一隻接一隻不斷湧上來,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似的。後來想想,卡茲的目的大概就是消耗掉我們的耐心吧。我說啊,幸虧他的石假面沒有無限多個,否則我們光是清掉雜魚,可能就要花上好幾年的時間了。」
「不管怎樣,我們最終都成功幹掉了他們,並在最後對上了卡茲。」
「最開始,莉莎莉莎並沒有出手的打算,跟那傢伙對峙幾乎都是我JOJO一個人的事。剛開始時我想,這女人不是以『分開走才會在兩邊都有優勢』拆散她自己跟小西撒的嗎?站在旁邊看又算什麼啊。」
「但當戰況真的激烈起來後,我JOJO甚至連莉莎莉莎是什麼時候加入的都想不起來了。只知道那傢伙強得可怕……而且還很卑鄙。嘖,在最後對決這種重大的時刻裡耍各種小手段,惡劣地看著對手被搞得氣急敗壞。西撒你說,這聽起來像是『最接近神的生物』應該做的事嗎?」
西撒接收著逐漸變得有些忿忿不平的語氣,眨眨眼睛。當然,他多少感覺到了喬瑟夫想要調整氣氛的刻意,但除此之外,拜這陣子的朝夕相處所賜,西撒同樣曉得鑒於那傢伙再怎樣都無法「真正去說謊」的個性,會衝出口中的那些話幾乎都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也就是說,JOJO這傢伙是認真地為此氣憤,就好像他自己從來沒有用過這種手段似的。西撒聳聳肩,任憑他們初次見面……或者更正確地說,生活在貧民街裡的西撒把眼前的傢伙視為普通的肥羊,準備出手狠削對方一頓,因而與JOJO大打出手時,喬瑟夫出奇不意地以波紋迅速制伏了他,並毫不猶豫地將他拖進史比特瓦根所在的飯店,完全不為拖他西撒下水這件事感到抱歉的各種記憶在瞬間閃過腦中,同時讓耳朵繼續接收著對方的喋喋不休。
「不得不說,同樣是利用光線的戰鬥方式,西撒你的泡沫陣可比他那柄彎刀要可愛多了……哦,當然,威力方面倒是都很恐怖。」
發表完堪稱天馬行空的奇妙感慨後,喬瑟夫對著神色有些奇妙的西撒聳聳肩,自然地將話題重新拉了回來。
「可想而知,連莉莎莉莎都感到吃力的對手,我JOJO當然更不可能簡單贏過了。後來,在保護莉莎莉莎的艾哲紅石時,他就像切奶油似地將我JOJO的左手砍了下來。」
與西撒在一瞬間瞠大的瞳孔相較下,做為「當事人」的喬瑟夫卻只是平靜地舉舉自己的左手。小臂以下,曾經是軀體的所在處空無一物。
西撒盯著包裹著斷面處的、那極厚的數層繃帶,腦中紛亂得完全不知應該做何反應。
無論是幾個小時前,在他短暫甦醒的空檔時,熟門熟路走進來要他再睡上一會兒的JOJO;或者剛才,他拖過板凳在床前坐下,擺出準備「與他西撒好好談談」的架式。這麼長的時間裡,他西撒竟然完全沒發現這個人身上有什麼不對。
「要說有什麼感覺的話,就是實在痛死了。」
喬瑟夫聳聳肩,以一種平靜到幾乎詭異的口氣說。他放下自己的斷肢,以殘存下來的另一隻手捏了捏西撒的掌心。
在人體溫度傳遞到自己身上的瞬間,毫無任何預兆地,西撒腦中突然閃過當初、他們在Air Supply的最後一個早上的場景。當時眼前的傢伙活像受到什麼巨大打擊般地以雙臂將他圈在懷裡;那個時候,他的體溫同樣也是像這樣,透過兩人的接觸傳遞到他西撒這兒。
再然後,飯廳的門被人打開,莉莎莉莎與那傢伙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西撒吸一口氣,同時不自覺地閉起眼睛。他想自己此時的表情肯定非常難看。因為擱在他手上的重量被靜靜挪開了,取而代之的,是什麼人站起來的衣物摩擦聲,以及落在他臉頰上的溫熱力道。
作為一個在貧民街裡打滾將近十年、並且曾經以為自己的人生將永遠一直這麼下去的人,即使從在偶然之間認識喬瑟夫後,一切發展就像徹底脫序般地完全超出西撒原先對自己該有的想像,與對方的關係也以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發展起來,西撒仍然從沒想過,這樣的自己會有被一個男人以單手捧起臉頰的一天。
不過奇異的是,和當初在餐廳裡,喬瑟夫不經任何通知便一把抱住了他時一樣,他完全沒有任何想推開對方的念頭。甚至,西撒心裡還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遺憾,覺得比起捧起他的臉,JOJO似乎也和他西撒一樣,更希望這次的接觸同樣是一個擁抱。
可惜眼下,它已經是永遠無法做到的事了。西撒想。至少,由喬瑟夫主動擁抱是辦不到的。既然如此,那麼我西撒、……
鬼使神差地,就依然閉著眼睛的姿勢,西撒摸索般地伸出手來。他的雙手上同樣纏繞著厚厚一大層的繃帶,以及用以固定各種歷經粉碎的骨骼的木片,這讓他的動作顯得異常遲緩且彆扭,不過最終,他仍成功以雙手小心翼翼地環住了對方的腰。
在如此靠近的距離下,即使沒有睜眼,西撒仍能清楚感覺到喬瑟夫因為他的突然而在瞬間僵硬的反應;然而很快地,叫做JOJO的傢伙便迅速放鬆了下來。
床墊似乎稍微下陷了一些。西撒猜想,這或許是正在他懷抱裡的那個人將膝蓋擱上床,藉由跪姿來更加深他們這個擁抱的緣故。
喬瑟夫將臉孔埋入他的脖頸,一頭蓬鬆的褐髮不規律地掃過他的半邊側臉,同時,對方的吐息也灑落在他的耳朵上。這讓他接下的句子聽起來低了許多,卻無比清楚地、一字一字深深落入了西撒心裡。
「……哦,那之後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劇烈的疼痛讓我JOJO一下子暈了過去。雖然聽起來很沒用,但事實就是這樣。」
「倒是聽史比特瓦特老伯說,那之後莉莎莉莎就陷入了徹底爆走的恐怖狀態,不到五分鐘就俐落地幹掉了對方。唔,真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惹得那女人突然發飆的,總不會是被卡茲那傢伙劃破了全身衣服吧?」
他低聲竊笑了一下,接著繼續開口。「然後一星期前,我JOJO在隔壁那間房裡醒了過來,發現距離那天已經過了整整三天。再然後,就是等待你清醒的這一個星期了。」
在接收著這些敘述時,西撒始終沒有睜開眼,然而喬瑟夫話裡的一切卻從腦中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來。
順著語句的帶領,西撒覺得自己似乎真的看見了那棟他從不曾踏足過的、用以製造吸血鬼的實驗室,看見JOJO遺留在建築物裡的左手,看見喬瑟夫慢慢掀開眼皮、在一片黑暗裡下意識想要揉揉眼睛,卻再怎麼樣都感覺不到自己的手,然後看見他每天往自己這兒跑,對著躺在床上昏迷得像死屍的他不斷喃喃自語。
『喂我說,小西撒,快點醒過來吧。』
『當我JOJO和莉莎莉莎正在試圖打倒卡茲的同時,在另外那棟旅館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嘿,要去回想它,對你肯定不會是什麼愉快的任務。』
『會很艱難吧,對,我們都知道。但我們也都曉得你終究會做到這點的。』
『就算不去顧慮必須給莉莎莉莎和史比特瓦根爺爺一個交代這點,光是為了你自己,為了老師,你也絕對會想辦法醒過來的。』
『到時候,一切才能算是真正結束啊。』
『無論是你在那個晚上說的,想回到羅馬重新開始「不至於讓我們不放過你」的生活,或者……或者到時候,你願意答應我JOJO的邀請,和我們到美國去。那些對將來生活的想像,都得等到我們搞定最後的一步以後。』
『當然,到時我JOJO也會陪著你的,西撒。』
「……西撒。」
兩道完全相同的聲線疊加在一起,成功將西撒拉回了現實之中。一瞬間,義大利人突然有些不確定剛才聽見的那些究竟是喬瑟夫附在他耳邊的低喃,或單純只是出於他個人的幻想。
但無論是哪種,顯然它們都相當符合JOJO的想法。感覺那隻先前用來捧起他臉頰的手已經繞到了後方,已適中的力度輕輕按上他的後腦勺,西撒抿起嘴唇,在睜開眼睛,將那顆埋在他頸部的褐色腦袋、以及那顆星星胎記全數收入眼中的同時,毫不意外的問句也摻雜在仍持續落在他耳朵上的吐息中,清晰傳了過來。
「那麼你們呢,在另一邊又發生了什麼?」
那麼你們呢,在另一邊又發生了什麼?
西撒在心裡重複了一次這個問句,然後又再重複了一次。像是要將每個字句都嚼碎吞落,深刻融進生命裡般不斷反覆。
而當他真的完全接收到它涵義的那個瞬間,毫無預警地,某種什麼突然從腦中一下炸裂開來。
JOJO詢問這個問題的目的是什麼?顯而易見地,這絕不會只是個單純的疑惑。畢竟從客觀上來看,無論是透過前往支援的SPW財團或德意志軍方,更甚至只憑著遠在一星期前便已先行清醒過來的JOJO他自己,喬瑟夫都有無數方式可以得知曾發生在那幢旅館中的一切。相較之下,死守著一個到現在才總算醒來、在此之前都昏迷得像條死屍的傢伙絕非什麼明確的選擇。
這麼一來,答案便顯得相當明確了。
不是想知道什麼,而是想知道我西撒會對此說些什麼。如同他一貫風格的自以為是,他很理所當然地推想我西撒十分需要他的陪伴,並且樂於在這樣的陪伴中與他徹底分享一切。
西撒突然非常想笑,於是他真的低聲笑了出來。
「這點的話,你應該比我西撒還清楚得多,不是嗎?」
在仍維持主動擁抱著對方的姿勢的眼下,帶有譏諷意味的冷哼顯得異常清楚、並且格外突兀。不過即使如此,他們依然沒有人主動放開對方。
僵持幾秒鐘後,喬瑟夫輕嘆口氣,溫熱的吐息擦過西撒的耳廓。
「……是。」
他乾脆地承認,「藉由結果推想出過程。這並不是什麼難事。但像我們都知道的,我JOJO想聽的並不是這個。」
西撒冷笑一聲,「是嗎,是啊。」
「那麼,你是以什麼立場、又究竟想從我西撒這裡聽見什麼呢,JOJO?」
「曾發生在那座旅館裡的每個細節?聽見我西撒承認自己就像個長不大的小鬼般地需要別人處處保護?還是說,想知道負責教導你的老師是如何偉大地推開了我,轉而將自己的性命置於龍捲風般的破壞力下?」
受到逐漸升高的暴躁情緒驅使,西撒的語速開始越漸加快。
在完全無暇去斟酌直接主宰掉他所有的情緒同時,他明明擁抱著那個人,衝口而出的話語卻毫不理智,簡直像朝對方不顧一切地大聲嘶吼一樣。
然而喬瑟夫的反應卻完全超出了西撒的預料。
「唔,真的要歸類的話,大概是……以上所有都是吧。」
他說,語氣是一種徹底的不加掩飾;甚至,義大利人還從這句低聲的回應裡隱約捕捉到一股詭異的安心。
西撒用力喘了口氣,同時終於感覺到了一絲彆扭。他僵硬一下,試圖慢慢挪開自己的手,然而對方按在他後腦勺上的右手卻阻斷他所有的動作。
「西撒……喂,小西撒,好了,安靜地聽我說,」
喬瑟夫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他的咬字相當清晰,同時也十分緩慢地一字一頓,就像是想要讓他的聽眾完整記住每個音節一般。
「如果,我是說如果。它發生在我JOJO認識的其他任何人身上的話,我都會選擇閉嘴,讓時間來沖淡他們的悲慟,直到他們自己向我提起的那天為止。」
「可是啊,唯獨對西撒你不能夠這麼做。」
「原本,你就是那種喜歡一個人悶在心裡、拼命鑽牛角尖的類型。放任主義這種方式用在你身上,只會讓你更加走進死胡同而已。」
「……唔,如果不是在現在,這時候我JOJO大概會說,西撒你的下句話是,『就算這樣又和你有什麼關係?』……的吧。」
西撒輕輕抿起嘴唇。確實,如同預測者JOJO所宣稱的,在現在以外的任何時候,面對喬瑟夫這種自認什麼人生拯救者的態度,他都會毫不遲疑地吐出這樣的話。
然而偏偏就是現在。在他們順利完成「使命」,傷痕累累地沉陷在彼此的體溫之中,而他西撒甚至在不到一分鐘前才剛衝著對方毫無理智地怒吼過以後。正如同喬瑟夫所猜測的,本該屬於「西撒」的反應便這麼奇異地被抑制住了。
在旅館中鬼使神差地答應了聽起來毫不可靠的「邀約」;在新生活開始的Air Supply上,因為他而重新遇見那個傢伙;在做為一天開始的餐廳裡,被他理所當然地圈在懷裡;在決戰前夕,與他在難以入睡的夜晚中討論所謂的「以後」;再然後在現在,只因為他簡單的一句話便奇蹟似地逐漸恢復了平靜。大概,JOJO對於他西撒而言就是具有這樣的魔力吧。
西撒盯著近在眼前的那截脖子,與從中隱約露出的星形胎記,在心裡如此想著。雖然這種跡象開始得毫無來由,卻確實唯有如此才能解釋一切。
「嘿,或許是吧。無法放下你不管,想要替你解開一切。這些說到底不過只是我JOJO個人的自以為是。不顧你的意願,自顧自地決定去做『為你好』的選擇。」
「包括現在,把你壓在床上、逼你將我JOJO說的每一個字都聽進耳朵裡也是。」
「回想那天。沒錯,即使是我也知道這對西撒你來說將會無比痛苦。」
「但不去逼你這麼做的話,你永遠都會走不出來的。」
「記得嗎?那天,我JOJO在羅馬的那家旅店裡所說的。向你推銷某種新的生活方式,那是我JOJO作為贏家的權力。」
「把眼前的小哥從這種惡劣的環境裡拯救出來?嘿,真是抱歉了,當時我JOJO可完全沒有考慮過這種偉大的事。事實上,那時候的我只是想拖個傢伙下水,讓他來陪我JOJO體驗一下不得不努力的感覺罷了……哦,或許順便,能讓他分擔掉一些原本屬於我的壓力與注意力。嘿嘿,誰叫這小哥居然敢打我JOJO的主意呢?」
在西撒看不見的地方,他抿起嘴唇,無聲笑了一下。
「但就算只在當初時,我JOJO對你的想像同樣也絕不是『結束一切後反而留下永遠無法復原的傷口』……至少,最低要求是不會讓你後悔來上這麼一趟。否則,我JOJO可是會因為愧疚而做噩夢一輩子的啊。」
「就更別說如果不在這兒讓你將這些說出來的話,等到我們分別以後,大概就再也不會有見面的那天了……尤其,是在經過西撒你刻意的避開以後。」
「所以你看,西撒,我JOJO有不下一百個無法在這裡放過你的理由,卻找不到任何一個要我撤手不管的。那麼,我又為什麼要違背自己的直覺,而不去選擇等你跨過一切以後,開口邀請你一起到美國開始接下來的生活?」
「事先聲明,『從此之後再也別聯絡了』什麼的。它或許適合用在你和老師間,但我JOJO可絕對不會接受。」
「況且事實上,你當時也並不打算和老師就這麼僵持一輩子,不是嗎?在決戰前夕的晚上,你告訴過我的,其他一切都可以等到明天之後。」
「而現在就是那個明天了。你心裡想的、考慮的、想吼出來的,任何句子都可以。而我JOJO只是想聽見他們被你說出來罷了。」
「在這之前,多久我都會等待的。」
「明天……哦,不,要我JOJO在這兒坐到明年也行。」
「你知道,反正西撒你抱起來的感覺……唔,也挺不賴的。」
原先理直氣壯的聲音逐漸轉小,直到最後到達趨近於氣音的地步,然而喬瑟夫所傳達的、所打算傳達的,它們全都透過近得不分彼此的吐息成功傳入另一個人的心裡,並進而讓接收者徹底明白他想表達的一切。
或許,即使是依賴呼吸、最最頂尖的波紋使者們,所能交流的方式也不外乎這樣了吧。喬瑟夫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同時閉起眼睛,用心感受著西撒所陷入的無聲沉默。
懷抱裡的肌肉並不僵硬,氣息與心跳都相當平穩,此外也沒有任何失去控制的徵兆;即使在初次見到西撒時,躡手躡腳跟在他JOJO身後的貧民街狩獵者同樣保持著這個狀態,喬瑟夫卻敏銳感覺到了其中微妙的差異之處。
西撒是真的在讓自己放鬆,而非透過繃緊神經將緊張感提到最極限;因而,當最初的開頭被他JOJO順利突破後,接下來流淌出的一切便顯得自然而然起來。
「……說說看吧,JOJO,你都知道了什麼?」
「我西撒和他……和馬利歐‧齊貝林之間。」
幾秒鐘後,他聽見西撒的問句。就如同他所感覺到的,比起先前那種近乎失控的狀態,此時的語氣已經顯得平靜了許多。若非聲音裡還帶著某種類似下定決心的堅持,那聽起來幾乎只是極其普通的閒聊而已。
「唔,相當地少。」
喬瑟夫聳聳肩,「只到你最小的弟弟正好是老師的小兒子,和西撒你比起泡泡其實更喜歡紙飛機,這樣的程度而已。」
「……哼,他可真是敢說。」
西撒撇撇嘴,試圖發出一聲冷笑。而在這個瞬間,他突然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打從他與男人在Air Supply上「重逢」後,深植心底的憎恨固然使他會不自覺地將注意力留在對方身上,並進而因為各種無法自抑的猜測感到胃部的痙攣;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來看,這無疑也將對方推得離他更遠。
這所造就的成果便是,即使共同生活了一個月,而他的眼睛始終注視著對方,但在本質上,西撒其實完全不曾仔細去理解過馬利歐的事。
而就像一切的沉默只是為了等待他自己的發覺般,所有存在於記憶裡──久遠得恍如隔世的那不勒斯、一整個月的Air Supply、甚至喬瑟夫所提及的聖莫里茲旅館。那些曾映入他西撒眼底的,每一個那男人曾經存在於世界上的痕跡,生活過的景象在一瞬間突然全都湧現了上來。
它們毫不顧及他的意願,自故自地在腦中形成無數片段彼此連貫,然後在最終停止在如颶風般猛然襲來的強大氣壓中;取而代之地,是被西撒封存的記憶裡的、男人在世界上所留下的最後一聲呼喊。
那是他西撒的名字。與奮力推開他的力道一起,將在他往後的人生裡成為難以避免的深刻重量。
義大利人深吸口氣,在慢慢將它重新吐出的幾秒鐘後,他聽見自己遠比想像中平靜許多的聲音。
「那傢伙是個混蛋。JOJO。」
「從各種方面而言都是。程度遠超過了你的想像。」
11.
無論經過了多久,冬季的聖莫里茲永遠呈現人滿為患的飽和狀態。
在與迎面走來的一男一女擦身而過的同時,喬瑟夫忍不住聳了聳肩。距離他在聖莫里茲湖畔、沿著邊緣慢慢閒晃不過只經過了10分鐘的時間,他JOJO卻已經正面撞上三組旅客,就更別說其中的兩組還是明顯來度蜜月的情侶組合了。
英裔美國人翻了翻眼睛,繼續沿著湖畔慢慢前進,同時不禁在心裡懷念起與自己一同前來的人。
他是與西撒……或者更精確一點說,與西撒‧安東尼奧‧齊貝林一起回到這裡的。在事隔整整十年後的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七日。顯而易見地,他們雖然乘上被眾多旅客淹沒的擁擠火車,再次在旺季時返回這個舉世聞名的滑雪聖地,所抱持的期待卻絕對不是同等普遍的觀光旅行。
不過即使如此,這仍完全不妨礙喬瑟夫在見到那群似乎決定以自己所有一切來盡可能歌頌愛情的遊客們時,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不在此處的另一個人。
畢竟類似的情感也同樣存在於他與對方之間。
喬瑟夫眨眨眼睛,將冷到凜冽的寒氣慢慢吸入肺裡,感受自己的體溫慢慢將其捂熱的無聲過程。
雖然只分別了不到一小時,他卻已經開始習慣性地想念起他男朋友來。
倒不是說這十年裡他們總是形影不離。甚至出於不得不的現實考量,兩人都已相當習慣於與對方告別後分頭行動的相處方式,但正是因為這樣,經過頻繁練習的他們才會如此熟諳於想起對方。
一股溫暖存在於心底,相當微弱卻無比清晰。喬瑟夫轉過身,憑著記憶裡大概的定位瞇眼望向後火車站所在的方向,在心裡描繪西撒站在入口處,以簡短的言語和他JOJO告別之後轉過身,一個人沿著通往旅館聚集處的傾斜坡道慢慢攀爬上去,直到最終消失在他視線裡的景象。
第三對情侶迎面走來,在擦身而過的同時遺留下由美國人從不曾涉獵過的語言餘音;但即使無從理解含意,然而聲音之中的愉悅卻透過聲調清楚展現,並自然感染了如他這般毫無關係的路經者。
喬瑟夫沒有刻意將視線落到他們身上,而是始終注視著理論上西撒所在的那個方向;當交談的聲音隨著對方的走遠而漸趨微弱之後,他眨眨眼睛,輕輕揚起嘴角。
西撒那傢伙,現在大概已經快要接近那棟旅館了吧。不知道事隔十年,那兒是否還保持著我JOJO當初記憶裡的模樣。
「……是啊,無論是你不在這兒,或我JOJO不在那裡,西撒,都真是太可惜了。」
他對著自己身旁的空氣說。語氣裡充滿遺憾,卻也就僅止於遺憾而已。畢竟他了解西撒的深刻程度正如同對方明白他的一樣。
在這趟旅程從他們的談話裡成行的瞬間開始,喬瑟夫就知道、並也曉得西撒同樣知道,它的最大意義本身,就在於讓西撒獨自一人再次回到那裡的這件事上。
總有什麼是再如何都無法真正避免掉的。無論時間已經過去了多久。
※
當他男朋友再次出現時,喬瑟夫正蹲在他們所投宿的旅館門口,以午餐的煙燻鮭魚逗弄著由某位不知名女士所持有的波斯白貓。即使已是近三十歲的年紀,這種簡單的樂趣似乎仍然能使他愉快不已。
而就在他嘿嘿笑著、意圖藉此將眼前的名貴寵物激怒得更加暴躁時,一隻熟悉的手突然抽走了他手上的叉子;接著在下一秒,他的誘餌落至獵物嘴裡,耳邊傳來滿足的貓叫。
「從外表看起來,牠的主人很可能是位美麗的女士,」
藉著背對來人的蹲姿,喬瑟夫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同時卻無法抑制住心裡逐漸湧升的愉快情緒;他拍拍自己,站起身:
「下一句話是,惹得她傷心可就不好了,JOJO。嗯?」
「惹得她傷心可就不好了,JOJO。」
聲音重疊在一起的同時,喬瑟夫也轉身走了過來,在藍色眼睛對上他的瞬間,西撒從裡頭讀出了顯而意見的關懷意味。
「……嘿,小西撒,一切都還好嗎?」
屬於喬瑟夫的聲音問,同時西撒感覺到自己的臉孔被對方雙手捧起。
兩隻手套擱在臉上的感覺有些詭異,但鑒於他們在對方的生命裡已存在了如此久的時間,西撒早在數不清是多久之前,便已完全習慣於透過布料來感受對方這點了。
義大利人眨眨眼,朝上伸手握住了喬瑟夫──以數不輕的精密零件被拼湊起的那隻。隔著一層布料,屬於金屬的堅硬感被清楚傳遞了過來。
西撒稍微施力捏了捏它,然後向前微傾,以額頭碰了碰對方。
「嗯,我西撒很好。一切都像預想得那樣。」
他說。在極近的距離接觸下,兩人份的呼吸不可避免地交纏在一起。
喬瑟夫揚起嘴角,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在某種慣性的趨使之下,他將還在自己掌心下的臉龐抬了抬,隨後以嘴唇輕輕貼住對方的。
這個吻相當短暫,幾乎在嘴唇還未完全感知到觸碰以前便已經宣告結束,然而存在其中、再明確不過的鼓勵與安慰卻確實借此傳遞了過來。西撒眨眨眼,朝對方慢慢挑起一條眉毛。
「喂,別,」
察覺義大利人似乎有湊上來再吻過來一次的打算,偷襲者JOJO連忙率先開口,藉此阻止了對方的動作。
「你看,我可沒有當眾表演的打算。」
他特地比了一下不遠處的旅館大門,這麼示意。雖然眼下並沒有旁人,但事實上,在剛才耽擱的幾分鐘裡,完全堵住門口的他們看起來仍然像是什麼超級巨型的擾人路障。
好吧。金髮男人看著將雙手拿離他臉部的對方,遺憾地聳聳肩。
「那麼,接下來該去哪兒?」
西撒問。而就像是早已料定他會提出這個疑惑般,幾乎在聲音剛落下的那一秒,不加思索的回答便立即響了起來。
「聖莫里茲湖。」喬瑟夫說。「天知道,我JOJO今天至少在湖邊遇見了十對戀人。」
他看著西撒忍不住揚起的嘴角,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不過在此同時,從口中溢出的語氣卻也變得更加柔軟:
「從他們的經驗看來,那兒是個十分值得談心的地方。而我JOJO保證,這正是此時的我們所需要的。」
※
最終,喬瑟夫拽著西撒,心滿意足地加入了「在湖邊散步」的情侶行列。
他們沿著湖畔慢慢走著,保持了一段不算短的沈默;直到走在前頭的喬瑟夫停下腳步,站於積雪凹口處望向如鏡面般的湖泊時,金髮的義大利人才終於開口打破了沈默。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了那兒。」
他說,同時伸手往左、輕輕拉住喬瑟夫垂落在腿側的右手。果不其然,在短暫停頓一瞬間後,對方手上立刻傳來回握的力道。
「哦,那麼怎麼樣?」
喬瑟夫微側過頭,對著他男朋友揚起嘴角。過去十年來的經驗告訴他,比起默默的傾聽,西撒更喜歡他JOJO以這種帶有互動意味的問答方式分享他的一切。
「看你開心的樣子,難道說真的見到老師了?站在門口,對你說『嘿,西撒,我一直都等在這兒。』……之類的?」
他半開玩笑地問。果不其然,西撒立刻翻了個白眼。
「哼,怎麼可能。」
義大利人說,「真的那樣的話,我西撒絕不會是你現在所看見這種完好無缺的狀態。你知道,我會先把他狠狠痛打一頓。」
喬瑟夫聽著兇狠中摻雜著懷念的溫柔敘述,不甚意外地聳了聳肩。
長年流逝的歲月讓現在的他們已經能平靜地提起那名早已逝去的男人。
那是他JOJO的老師,同時也是西撒‧齊貝林的父親。即使他的男朋友極少這麼稱呼男人,這仍不減少他在他們心裡佔據的重要地位。
「哦,好吧。」
喬瑟夫拉拉他們互相連結的手,傾身上前,將一個帶著安慰意味的親吻落在西撒的左臉胎記上。
「就算到了現在還是沒辦法原諒老師,嗯?」
義大利人瞇起綠眼笑了起來。
「是。像我十年前就告訴你的,永遠都不可能。」
「即使你一個人在那座旅館裡至少待了三個小時以上?當然,如果西撒你有在留意到時間的話。」
喬瑟夫說,他刻意地抬起頭,瞥了一眼被西沉夕陽全數染色的昏黃天空。
「哦,事實上,我花了一部份的時間在找到地點上。」
西撒回答。他輕推一下離他頸部有些過近的腦袋,讓自己的視線落到平靜無波的湖面。
他想他男朋友的保證確實沒錯。這兒的確是個極適合談心的地方。
「那座旅館已經不在那兒了。不只是被廢棄使用而已,而是一點痕跡都不剩。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原址的地方只有一大片雪地,完全沒有留下曾經存在建築的任何痕跡。」
喬瑟夫挑挑眉,「……好吧,我JOJO得承認,我確實沒有猜到這個。」
西撒瞥了他難得「預測失效」的男朋友一眼,聳了聳肩。
「最開始,我西撒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了,不過直覺告訴我,那裡確實就是當年的地方。」
「自然的力量無形卻巨大,這是每個波紋使者都知道的事。然而直到那瞬間,我西撒才確實親身體會到了這點。」
「十年前,瓦姆烏的神砂嵐那般劇烈的強風也沒有徹底摧毀的建築,卻被冰雪無聲無息地永遠掩埋掉了。」
義大利人捏捏還被握在手裡的、屬於JOJO的手掌,隨後繼續開口說話。
「……你知道,JOJO,從幾年以前,戰爭剛結束後不久時,我們便開始計畫要回來這兒一趟。但是因為我西撒的緣故,直到現在,它才終於真正成形。」
「而當我看著那片雪地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就像你從十年前就一直試圖告訴我西撒的那樣,如果沒有親自過來……以你的說法,見一見我父親,的話,這些事情永遠都不會真正過去。」
「……於是,我西撒就像個徹底的蠢蛋一樣,對著那片雪地自言自語了三個小時。」
喬瑟夫揚起嘴角,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在與西撒相處的這十年裡,他始終在等待自己的伴侶鼓起勇氣跨出最後一步。
而今天,橫亙在他們間的最後一點東西也終於被徹底解決了。
「哦,那麼你對老師說了什麼?」
他毫不避諱地問,知道只需一個起頭,他男朋友便會坦然將生命裡的一切都對自己全數敞開。
「我告訴他,他曾試圖保護的這個世界是多麼地令人灰心。」
西撒聳聳肩,「在我們努力地拯救人類,打倒像神一般的遠古生物後,世界的衝突卻沒有因而停下。不過幾個月,大規模的、由人類自己引發的戰爭便取代柱之男們的危機佔領了整個世界。」
「……不過即使如此,生活中還是有其他美好的事。而這就是人類之所以還要努力生活的理由。」
義大利人做出結論,同時側頭讓視線落到他男朋友身上。
「……在其他任何地方,我西撒肯定都會將這種肉麻話爛在肚子裡……不過是的,JOJO,在過去十年的累積之後,你是我西撒之所以能夠來到這裡的最大理由。」
他輕聲說。明明置身於低於零度的冰天雪地中,但在對方認真的注視之下,西撒卻奇異地感到臉頰稍微發熱了起來。
「直到現在,我都無比慶幸當年自己選擇跟著你離開了羅馬。否則這些永遠不會實現……唔、」
西撒的句子最終還是沒有說完,因為他用以發聲的嘴唇已經被另一個人以相同的部位堵住了。
不同於今天另外那兩次的「偷襲」,這個親吻相當直接,是連即使擅於利用呼吸的波紋使者們也同樣無法承受的劇烈。
過了足足三分鐘後,他的男朋友才終於鬆開了他。
「……真是的,西撒你這傢伙,犯起規來可比什麼柱之男都要恐怖多了。」
喬瑟夫的視線有些飄移,似乎在對於自己的失控阻止了「難得的告白」而感到無比懊惱;但即使如此,接下來的句子仍被他以再柔軟不過的語氣吐了出來。
「我也一樣,西撒。十年前在羅馬誤入貧民街區的那次迷路,是我JOJO一輩子中最幸運的事。」
FIN.
礙於本子的頁數限制,所以最後收尾得超級匆促XD可以的話希望哪天能將它改得更好一點,雖然其實就……也就只是個人的超級妄想而已www篇名最想傳達的大概就是「這不是真的世界太好了,所以西撒找到了他命運裡的十字架」
仔細想想,雖然本意其實是以一個架空(?)的世界寫原作絕不會發生的事,但這或許是我第一次寫了真正意義(?)上HE的JC…吧(?)。這點跟當初構思時預設的不太相同,在模糊的印象裡最初是希望西撒詳細說了關於爸爸的事,然後結束在JOSE努力心裡重建(沒有)的過程裡,殊不知最後因為有一陣子搞丟整本草稿,太崩潰了就放置了超久(。),結果再撿起來寫時完全走了不同的路wwww果然這件事告訴我們真的不能偷懶,該寫完時就要好好寫完……
雖然也不會不喜歡這個結局,但對於「專屬於去年的227的構想被取代掉了」這點還是覺得有點心情複雜XD吧,不過雖然過程中無限次覺得自己就是在徹底OOC,但終於寫完了感覺還是…非常的棒。
最後記錄一下超無關的事情,這篇篇名來自拓醬(=佐藤拓也)收錄在第三張單曲「36.8℃」的最後一首「氷解」。當初也是拆完CD聽完這首歌後去翻閱歷史(?)才突然想到這個故事的,雖然設定跟歌本身沒什麼關係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