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
關於陸斯恩與艾德的個人妄想,當初看完追夏活動+檢定BOSS關後的業障(?),有大量個人私設、過去捏造與OOC,另外應該會有追夏艾德活動卡的蜜話捏他
由於是以追夏卡蜜話來二創,可能會有微弱的伊艾成分
〈野莓鬆餅與邀約〉的關聯篇。前篇不看應該不影響,不過有延續部份的私設
還沒有看鍍金以後的劇情及蜜話,可能會有與官方衝突或解釋違的地方
由於敘事習慣的問題,內容可能很流水帳
句子可能不太順暢,希望不至於導致閱讀困難
〈銀杏枝枒與離別〉
1.
轉瞬即逝的細微波動流竄而過。
它微弱得稱不上衝擊,僅是在擦過身側時連帶引起的氣流而已;然而餘波卻順沿骨髓逐步攀升,並於最終傳遞至四肢百骸。
眼睫在輕顫數下後被無聲掀動。難以計數的繽紛色塊隨即映入藍瞳,繁雜得令人在一瞬間甚至無法辨別任何存在。
伴隨湧至耳際的是數不盡的噪聲,以及隱約存在其中的斷續人語。
「沒事吧,喂。」
那是模糊卻熟悉的微沉男聲。在斑駁雜訊的干擾之下顯得朦朧不清。
「艾德蒙特?」
格外遙遠的音節斷續傳遞著被賦予的意義。而在它們艱難組成名姓、並被身為接收者的他確實理解的那瞬,知覺感官本應具備的一切功能突然遲來地重新恢復運作。
然後世界終於逐漸清晰起來。咬字分明的熟悉聲線輕巧落至耳側。
「喔,終於回過神了嗎?」
被稱作艾德蒙特的青年眨眨眼睛。在藉此迅速凝聚自己的意識後,長年肩負的巡邏職責使他立即無意識地環顧起四周。
熙來攘往的人群,喧鬧沸騰、此起彼落的談話聲,以熟悉設置縱橫交錯的街道巷弄。極其熟悉、卻又與過往陳設大相徑庭的市容緩慢顯現於眼前。
毋庸置疑,這是他所出身的家族根生之處、他出生成長並為之奉獻的卡萊因斯特城。遠從幼年時期的探索累積起,直至迄今仍持續的成年職務,他曾因五花八門的各種原因而無數次行經這些區塊,藉此構築出的此座城市也因而在時光沖刷下逐漸深植心底。
不同於於往常巡邏間慣來維持的肅穆整潔,此時,延伸至視線盡頭的筆直道路上林立著以編號規劃的諸多攤販,在身著各式羽夜袍的群眾簇擁下被掩去大半,卻仍能自隱約露出的邊角端倪大致猜測出販售之物。
「這裡是……」
掀動嘴唇的同時,艾德蒙特聽見自己略帶遲疑的氣音。
眼前景象雖不屬於每日反覆的慣常,卻也絕非極其罕見。無論是從來往人潮的服飾、街景的佈置或者四周的氛圍,都不難判斷這是城市特色之一,不受身分阻隔屬於全體市民的大型慶典、歷年均會舉辦的追夏集市。
若以概略角度宏觀掃視,在區塊劃分或主題設置等方面,顯現於眼前的景象都與他在這數日間以各種身分參與其中的今年相差無幾;但在將注意力放置其中的具體細節後,位於某些細微之處的些許差異卻又自然浮現了出來。
例如曾在數年前的值勤中有過一面之緣、今年卻未參與集市的特色甜品商販存在;又例如,眼前以特殊調味為特色、販售烤物的攤販上,一併販售了在白日時並非商品、遠從其他區域運送過來的特殊醬料。
除此之外⋯⋯
「看也知道吧,今年的追夏集市啊。原來今年的佈置是這樣?滿有模有樣的嘛。」
身側的並行者發出饒富興味評論。分明是微沉的聲線,卻在一片鼎沸的喧鬧中格外清晰地顯現出來。
枝微末節、卻稱不上隱晦的具體差異四處遍佈,不著痕跡地宣示此處與現實的區別。青年騎士注視前方,任憑那些與記憶中相似及相異之處,屬於過往的無數片段自腦海中輕盈略過。
在數年前的集市慶典巡視時,因偶然的驚鴻一瞥而留下深刻印象的特色甜品。即便在當時礙於值勤任務而迅速轉離視線,並因而無緣品嘗,對艾德蒙特而言極具吸引力的小巧精緻卻仍存續到數年後的現今,成為他僅需一眼便足以辨識的存在。
「看來我不在的這些年,狀況穩定了不少啊……喔,這家店? 果然成為必須排隊的有名攤販了啊。」
遠從其他區域前來、在數年間的不間斷參與中逐漸累積起一批忠實顧客的特色燒烤。在加入追夏集市的第一年、還未累積出任何名氣時,經營人曾在有限的桌面上開闢一個小區塊,並以實惠的價格販賣使用於燒烤商品上的特製醬料。比起瞄準商機獲取利益,它更偏向推廣方面的嚐鮮性質。也正是因此,當初在盛情邀請的友人陪伴下,久違前往參與集市的他才會目睹同行者與對方相談甚歡的景象,並將連同這個攤位在內、當晚的一切均化成為深刻記憶的其中一部分。
除此之外。
「喂我說,你有在聽嗎?艾德蒙特!」
除此之外,還有正走在他身旁的青年。在相當久遠的過去,他們共同經歷的青春歲月裡,對方也曾無數次如同現在這般與他並肩同行,並帶領他見識原先從不曾涉足、存在於世界上的各種事物。
然而在那日所有人均始料未及的匆促之後,無論是這種平靜卻有趣的日子,亦或是對方本身,都再也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
「咳咳,喂,有人在家嗎?哈囉?」
耳邊再次傳來故人的清朗聲線,在四周雜音的襯托之下顯得無比清晰。在不到一週前,艾德蒙特才在並非現實的幻夢之中與如出一轍的聲線進行過虛構而成的偽造交談;然而當再次聽聞那樣的聲調時,酸澀而久違的懷念感仍迅速湧現了上來。
過於巨大的衝擊迫使他不得不短暫閉起雙眼,藉此稍微平復劇烈起伏的情緒。
眼簾的再次開闔僅相隔了數秒。藍髮貴族側過頭,將勾唇微笑的青年面容映入冰藍色的眼瞳。
「當然。」
聽得再清楚不過了。張口回覆的同時,艾德蒙特在心裡如此想到。擦過耳側、出自自身的音節甚至令他有些訝異於其中的平靜。
「確實,王城在這幾年間發生了一些變化,對你而言或許會有些陌生吧。」
「不過倒也不會真的認不出來啦,再怎麼說都是曾經巡邏好幾年的城市嘛。」
像是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般,對方勾起唇角,刻意地朝他眨眨眼睛,「說得誇張一點的話,這可是見證我們相識與青春的地方啊。對吧?」
是啊。艾德蒙特在心裡同意,毫不意外地與那雙永遠盈滿輕快的熟悉眼睛對上視線。在那瞬間,就像是受到感染般,貴族青年掀動薄唇,繼續吐出的平穩音調裡逐漸摻進些許笑意。
「好久不見了……陸斯恩。」
2.
至今為止,艾德蒙特的人生有絕大部分在王城之中渡過。拜此所賜,縱使參與身分隨著年歲增長而逐漸轉變,但無論身為共享歡樂的慶祝者或執行任務的護衛者,慣性舉辦於夏季尾聲、儼然已屬於這座城市特色活動之一的追夏集市,都年復一年地隨同季節輪轉逐漸增添他生命中的色彩。
身側的同行者邁著隨性的步伐,與他順從人潮流速並肩前進。在肩膀不時的擦撞之中,藍髮騎士抿起嘴唇,注視陳設於眼前的街景擺設。
正如同陸斯恩所說,眼前這座他們曾協力守護、由歷史軌跡所堆砌起的悠久王城,在其華美的陳舊外貌之下,於內部湧動的暗流間接帶動了數年的更迭,並使之逐步產生轉變。
作為身處其中的一員,在很多時候,艾德蒙特並無法立即意識到此種無聲的悄然推進;然而在已離去許久的友人視角中,任何一切的細微差異卻似乎都格外地分明。
「集市規模變得可真大啊。」
概略張望一下四周後,身旁的青年聳聳肩,以感慨的語氣開口,「執勤人手的調度安排應該挺麻煩的吧。真是辛苦啦,副團長大人。」
大規模……嗎。藍髮騎士無聲眨眨眼睛。事實上此種情況已持續了數年之久,甚至從去年起,在籌辦規劃期間便曾有過是否需要再擴張的討論風聲,只是礙於場地及人力考量,至今仍未成為現實罷了。
久遠之前曾與對方並肩守護的、幾經動盪的王城政權,及在戰事徹底終結後,友人無緣親眼見證的、漸趨平靜並穩定發展的市容規模。任憑數年間所經歷的一切在腦中迅速閃逝,艾德蒙特抿起唇,側頭望向友人一無所知的臉孔。以曾經身負每日巡邏街道任務的騎士團團員而言,顯露於面容上的不適應神情令他感到有些新奇。
在輕吸一口氣後,他聽見自己比想像中要再平靜許多的聲音。
「沒什麼。而且事實上,今年負擔最重的還是團長。」
他說,「在國王陛下的命令下,我擔任了特殊貴客的陪同者,負責帶領來賓們體驗追夏集市。」
由於歷來的慣性分配,騎士團長於祭典期間必須隨侍於國王身側,並陪同參與無數個政策考量使然的使節宴會;即便如此,在接獲艾德蒙特受陛下指派、奉命招待特殊貴客的消息後,為免身為副團長的艾德蒙特的負擔過重,他仍在能力範圍內盡可能協助進行值勤人手的分配調度。
「原來如此,特使大人啊。這就是你今年之所以參加集市,還特別訂作羽夜袍的原因?」
聽聞簡要的說明後,青年感慨的語氣裡逐漸添入了些許微妙:
「該怎麼說呢……雖然那個工作量光想就覺得恐怖,卻又神奇的不太意外,只會有種真不愧是大哥的感覺?」
確實如此。回想起以爽朗笑容要自己別太在意的年長長官,藍髮騎士接收著與當初心情意外重疊的評論,不由得輕咳一聲。
「咳,這次確實麻煩了團長不少。」
「別太在意啦…… 哈哈,雖然你大概也不會聽吧。」
敏銳感受到逐漸有些轉變的氛圍,陸斯恩一下攬過他的肩膀,同時強調般地擠了擠眼睛。
「不過啊,招待貴客這種任務,艾德蒙特你絕對比大哥要適合多了。大哥他想必也是在同時衡量你們的狀況後才這麼決定的。」
敘述到這裡,青年的語氣微微揚起,摻雜進些許熟稔且隨性的戲謔:「想必我們的團長大人也在心裡感謝著你呢。機會難得,之後就請他用自己拿手的野莓鬆餅表示一下誠意如何?」
分明只是出於非當事人的私下評論,卻因同時對雙方的深刻理解,而使友人口中的一切顯得格外有說服力。藍髮青年眨眨眼,任由雙耳持續接收著來自身側的長篇大論。
「況且,無論大哥再怎麼神通廣大,艾德蒙特你也不會真的讓他一人包辦了你們兩個的所有工作吧?」
雖然以問句呈現,再明顯不過的調侃意味卻闡明了陸斯恩壓根不這麼認為;果不其然,幾乎是在語句剛被完整道出的下秒,澄清般的冷清聲線便立即響了起來。
「若是那樣,我會以自己的名譽及職責為由向團長鄭重抗議的。」
溫熱的氣息透過落於肩部的有力力道傳至心底。在不加思索給出回應的同時,艾德蒙特不由得在心裡欽佩起友人恰到好處的安慰方式。
遠從他們還未建立深厚情感的相識之初,陸斯恩便已擁有這種如同奇蹟般、能夠藉由最無害的玩笑迅速調節氣氛的神奇能力,往後它在他們經年累月疊加起的相處之中無數次發揮作用,橫亙於他們萌芽後逐步根生的友誼之中。
直至他們已別離許久的現今,這點仍然跨越了曾經的璀璨與隨後數之不盡的遺憾,忠實地重現於專屬於夢境的友人身上。
「陸斯恩,謝謝。」
「拜託,客氣什麼啊。」青年鬆開他不具任何強制力的隨性箝制,刻意翻了個白眼。
「如果真的要謝……嘿嘿,雖然比不上國王陛下的特殊貴客們,但難得看你穿上羽夜袍,不如就當作接續成年前沒逛完的那次集市,麻煩副團長大人陪我到處走走逛逛?」
直到陸斯恩再一次的提及,艾德蒙特才確實意識到自己此時穿著的並非歷來習慣的騎士團制服,而是因應今年活動所訂製的特殊衣飾。
那時候……在動手調整一下因方才的走動而黏附於自己身上的衣料同時,多年前曾匆促結尾的邀約記憶迅速閃過腦海。
如身旁的同齡好友所言,在他們即將隨著成年而褪去見習身份、成為正式騎士前的最後一次追夏集市,他們曾相約於首日晚間前往,然而最終卻未如原先預想般地參與全程。
若以讓陸斯恩結識將來的未婚妻,並開始一段戀情的角度來看,那日的發展無疑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但對於此後未曾再因遊玩而共同來到追夏集市的友人們來說,當時的匆促結果則不可避免地令人感到些許遺憾。
艾德蒙特側過身,無聲注視著自己久違的好友。陸斯恩朝他伸出了一隻手。牽起的嘴角勾掛在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英俊面容上,在集市場地因應氣氛所裝飾的各式燈光下,充滿活力的眼睛裡閃爍著流動的光澤。
停頓幾秒後,他以被深色布料包覆住的手掌觸碰了一下對方。
「對象是你的話,雖然我不認為自己能起到什麼介紹的作用,」
他開口說。在發話者沒有刻意壓制的放任下,比預想中更加明顯的笑意從冷清的聲線中滿溢出來。
「不過……當然了,榮幸至極。」
3.
如同他藉由過往記憶及理解所預測的,與陸斯恩相伴而行的體驗相當令人愉快。
在明知不屬於現實的夢境中,與已身故許久的友人參與他們曾併肩守護的城市慶典,以非值勤者的普通身份行走於其中。這種感覺相當奇妙,與至今為止任何一次體驗大相逕庭,分明介於抽離與具體的交界處,由感官所捕捉到的一切細節構成卻清楚漫延至四肢百骸。
即便深知此處的時刻標準無法以世人所知的常理計算,身處其中的艾德蒙特卻仍具體感覺到了飛快的流速。
「這裡也開了新的店啊,是賣什麼的,文具?」
在並肩走過一個轉角同時,由身側傳來的問句將艾德蒙特的視線引導至牆上的招牌。
由於正值大型祭典舉辦期間,坐落於集市區域的諸多店面均因應調整了營業時段,視販售物品性質及各自的考量選擇拉長、縮短或暫時停業。而做為他們話題的此處便是屬於最後那個分類,使得對此一無所知的陸斯恩僅能在觀察外觀後進行大略的猜測。
雖然不完全正確,卻也距離答案不遠了,真不愧是擁有出色觀察力的人。藍髮青年在心裡評論,同時啟唇給出解答。「是書籍。」
「喔──」走在身旁的青年勾起嘴角,發出一個表示興趣的長音。「感覺很有趣嘛。那麼那邊又是?」
艾德蒙特順著對方指尖示意的方向望去,不遠處的騎樓陳設數個因應慶典而未營業的攤販,並以布匹暫時遮掩住檯面。
即使在過去相處的那段長年歲月裡,他在很多時候都無法真正預測到這位好友的確切反應,但這個答案倒無疑會引起陸斯恩的興趣……藍髮騎士眨眨眼,一絲細微的笑意浮現於嘴角。
「大約一年半前開始正式營業的小型聯合商販,主要販賣食物與飲品。」
他開口介紹。不出所料,對方隨即發出感興趣的哼聲。
「喔?」
「可惜我不曾實際消費過。」
趕在象徵興趣的長音即將消逝前,簡短的補充恰到好處地切入了進去。「因此也無從給出什麼評價。」
陸斯恩慢慢挑起眉,「好吧,至少我知道裡面沒有賣甜食的攤位了。」
一句玩笑般的調侃後,爽朗的聲線中摻雜進些許柔軟。「真是的,改變的地方可真不少啊。」
「陸斯恩,……」
「不只是那邊而已。像我們現在站著的地方,」
沒有特意回應艾德蒙特的叫喚聲,陸斯恩以手臂概略比劃一下他們所在的範圍,某種神情自那張英俊的臉孔上閃逝過去。「原本也有一些攤販聚集吧?」
聞言,冰藍色的眼眸中掠過一瞬茫然,又隨即被眼簾的掀動悄然隱去。艾德蒙特注視著四周,同時在腦中迅速翻閱,直到曾與對方併肩走過此處的畫面浮現的數秒後,他才遲來地接過了話題。
「曾經販賣水果……嗎?」
「是啊,更之後成為了香料攤位。大哥當時還以為我會直接住在這裡呢。」
不負盛名的大美食家聳聳肩,「我沒和你分享過這個發現吧?當時本來想和大哥一起當成驚喜,等副團長選拔結束後找你來吃頓飯的。」
艾德蒙特張張嘴,試圖發出些許音節,卻在哽於喉頭的啞然作用下成為無聲的沉默。
四周凝滯了數秒鐘後,一往如昔的清爽音調重新響了起來。
「別露出這種表情啊,艾德蒙特。」
陸斯恩說,同時再次伸手攬過他的肩,朝著前方略微施力。「走走走,距離副團長大人的帶領結束,還有將近一半的攤位呢。
「畢竟是以前那次集市的延續,就麻煩你陪我到最後啦。」
然而青年的前行卻未獲得同行者的無聲配合。藍髮貴族仍筆直站立於原處。直到此時,艾德蒙特才驀地察覺友人穿著的與他同樣並非代表騎士團員的正裝制服,而是專屬於追夏集市的特殊衣袍。
黃紅相間的明亮落至眼底,相似的色彩令他自然連接起在不久前曾藉由對方成功蠱惑他的那場金魚幻夢。
照理而言,面對眼前過於久違的故人,這本該是重逢之際便立即被注意到的事,甚至,方才並肩前進的那段行動裡也不乏朝彼此伸手等肢體接觸的時候。然而在陸斯恩再度提起「沒逛完的那次」之前,他卻對此毫無所覺。
隨著不知名的細微波動流竄而過,深埋於記憶深處、隨著歲月流逝而於生命中自然遠去的往昔開始逐步浮現。艾德蒙特緩慢卻確實地深吸口氣,在某種不知名的情緒驅使下,伸手探向那塊近在咫尺的艷色。
由於慣性配戴於手部的隔絕之故,藍髮青年並未確切感受到友人衣飾應有的布料觸感,然而「碰到某種物品」的具體感官卻仍藉由傳導清晰留存至指尖之上。
「艾德蒙特?」耳側傳來對方摻雜疑惑的叫喚。
沒什麼。他想要這麼說,然而道出口的卻是與之截然不同的音節。
「今年,陸斯恩。」艾德蒙特鬆開自己攢於掌心的衣料,聽著自己過於清晰的咬字,「今年,國王陛下命令我擔任特使,帶領王國貴賓們體驗追夏集市。」
陸斯恩眨了下眼睛,「嗯?我知道啊,你剛才說過了嘛。」
然而他的回應卻未被敘述者接續下去。艾德蒙特抿起唇,以一種過度的正式,像在堅持著什麼般地逕自組織著話語:
「那時候,我們沿著這條路向前,」他以眼神示意前方,如此開口,「走進一條不在我記憶裡的小徑。然後──」
「然後在那裡遇到由幻覺所構成的我。」
在下一個句子即將開始的短暫停頓點間,清爽的聲線恰到好處地插了進來。
「嗯,這個你剛才沒有提過,不過我還是知道,艾德蒙特。就是你想的那樣沒錯。」
伴隨對方語句的接收,褪色已久的記憶畫面自腦中浮現,與眼前的景象產生奇異的重合。貴族青年短暫闔上眼,而後再次睜開,以藍瞳注視著距離他不過一步之遙的友人。
於此同時,對方也正巧側過頭來,在兩人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間,牽動的嘴角勾掛成他再熟悉不過的明亮弧度。
「我之所以不曉得剛才那家店的主力商品是書,是因為在你的認知裡,那並不是我能夠知道的事;至於這些攤位,雖然這些年來,你一直生活在持續改變的王城裡,它們的每次變遷還是留下了模糊的印象。
「就像這樣。在你本人沒有真正去回想前,我是不會意識到自己知道了什麼的。
「不過只要你不排斥,我就能夠知道。」
絡繹不絕的人潮自他們面前流淌而過,與當年他們一同相約前往集市時的鼎沸喧囂如出一轍。在其中,屬於陸斯恩的聲音自近在咫尺之處落至耳際,在一片模糊的嘈雜中顯得格外清晰。
艾德蒙特以極慢的緩速吐出一口氣。在確實感受到氣體留置及離開肺部的過程同時,不由得訝異於自己直到現在才真正意識到這點。
「幾天前,那隻代表幻覺的金魚……」他站在尚根生不久的未營業攤位前,艱難組織著字詞,「是你當初穿的羽夜袍顏色吧。」
「正確來說,是你的記憶讓它呈現成那樣的啦。」
陸斯恩笑了起來,「你當時應該也隱約察覺到了才對,畢竟這裡是你的夢嘛。既然是由你本人的意識所構成,會重現在這裡的、其中的我能夠知道的,當然也是你本來就知道的事情了。」
果然如此嗎。艾德蒙特閉了閉眼,藉由暫時性的視覺封閉沈澱思緒。直到眼簾重新掀動之時,語氣也恢復為往常的冷清。
「是因為我經歷那場幻覺後所產生的自然結果?」
既然如此,出現在這裡的你又代表什麼呢?與那場美夢同樣虛假,只是個人基於私慾所生成的幻覺?
隨之湧升的疑問盤旋在心底,並進而化為質疑自我的尖銳,但在它尚未來得及真正貫穿他本身之前,仍未完全成形的利刃便被隨之響起的熟悉聲調全數驅散。
「這個嘛,你也可以想成,是身為你最好朋友的我在用這種方式抗議啊。」
陸斯恩聳聳肩,如此開口,「只有這件事,我是絕對要找你算帳的。」
「什……」
訝然的情緒一閃而逝,卻奇異地並未帶起真正的「意外」。艾德蒙特滑動喉頭,吞落未全數道出口的疑惑,同時任憑繼續耳膜接收友人逐漸摻入些許憤愾的音調。
「不是我要說,你也太過分了吧!在你心裡的我到底是什麼形象啊?居然覺得你最好的朋友會把你拐到那種回不了現實的地方?」
抱怨的語氣越趨激動,直至最終抵達堪稱悲憤的程度。不滿的抗議聲於耳際迴盪,然而比起真正的憤怒,那反倒更像一種來自發話者別出心裁的慰藉,將之不加掩飾地傳遞予另外一方。
「陸斯恩,我……」
「哼。」
無法彙整的千言萬語被一個簡短的單音截斷。在瞬間的啞口無言後,藍髮青年抿起唇,吐出順從對方的心意字彙。
「抱歉。」
陸斯恩再次哼了一聲,面部表情卻顯而易見地柔軟了下來。
「真的想道歉的話,就繼續帶我再逛逛吧。」
青年彎起眼角,開口這麼說,「距離陪同結束還有一半的攤位呢,副團長大人。」
4.
再次提起相關話題的時刻比預想中還晚上一些。
當時他們已走至集市的尾端,艾德蒙特的導覽任務也即將宣告終結,然而川流不絕的人潮卻似乎仍沒有任何減少;也因而,在他們沿著以攤販區隔出的道路行走、配合人流速度斷續移動的途中,某個販售星星果實便這麼不期然地出現在視線裡,並隨即引起了陸斯恩的注意力。
無論從哪種角度而言,此種食品對於他們均可稱得上是意義深重。因而在兩人藉此展開對話後,先前已告一段落、卻未全數終結的夢境話題便也理所當然地重新回到兩人的討論之中。
即便已在先前對方所透漏的訊息中隱約得知,同樣屬於「自己的夢」一環的友人只要希望,便能在他本人不全然排斥的情形下自然知悉儲存於自身潛意識中的所有認知,然而當陸斯恩掛著再熟悉不過的明亮笑容,調侃地詢問「怎麼樣,現在感受到它的滋味了吧」時,艾德蒙特仍在那一間產生想立即終止一切記憶的強烈衝動。
遺憾的是,即便身為夢境的主人,它的運作規則似乎也非身為人類的副團長大人所能輕易涉足的(相較而言,身為其中一員的友人反倒對一切都瞭若指掌)。因而最終,藉由炙熱感到全身血液似乎都已衝上臉部的艾德蒙特只是發出一聲乾咳,隨後便以──借用陸斯恩的評論,在這幾年間進步了許多的──轉移話題的方式勉強延續了對話。
「咳。並不只是我而已,」致力於忽略自己滾燙耳根的藍髮青年抿起嘴唇,發出格外清晰的咬字音節,「在幾天前,團長也同樣拜訪過這個攤位。」
即便已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維持住鎮定,友人發自內心的低笑仍反向突顯出了他的侷促;萬幸的是,陸斯恩並未再任憑此種氛圍持續下去,而是在一個聳肩後,便順勢展現出與艾德蒙特記憶裡如出一轍的體貼:
「大哥?大概是把握了進宮隨侍國王陛下前的空檔時段吧。可惡,當年我們邀請他一起來時可沒這麼順利耶,看來今年也不是真的很忙嘛……」
青年玩笑般地說。伴隨語句前進,猜測的語氣逐步轉化為某種咕噥,而後再形成一個隨性的決定。
「啊,在這裡等我一下。」
抵達終點的語尾融化於鼎沸的四周,並連帶牽引起埋藏於記憶裡的往昔。任憑正式成年前與對方一起參與追夏集市的無數片段自腦中迅速略過後,艾德蒙特退至不會阻礙道路通暢度的角落處,側頭注視身著與當年打扮相差無幾的友人。只見陸斯恩上前一步於攤前站定,與販售者交談數句,隨後便以等值交易貨幣成功向其換回一袋食品。
直到好友重新走近,藍髮貴族才重新啟唇:「心血來潮的回味?」
「更正確的說,是為了不被大哥和你排擠在外的補足。畢竟你們今年都吃到了嘛,曾經身為三人組聚餐發起人的我當然也得跟上才行啦。」
陸斯恩一面動手揭開紙袋,一面彎了彎唇角。
「就像艾德蒙特你也,」字句強調般地停頓一下,「終於,跟上了我們倆,親自感受到了它的涵義一樣啊。」
「陸斯恩……!」
「哈哈哈,別惱羞成怒嘛,想當初我和心愛的未婚妻墜入愛河時,可沒少被你們這樣虧過耶。」
調侃玩笑一掠而過後,青年從善如流的轉移了話題:
「況且對現在的大哥來說,現在的它也只具有最單純的那種食物涵義了吧?還是說……難不成在這幾年裡,我真的多了一位素未謀面的嫂子?」
語氣中的興致昂然讓方便評論長官私生活的副手哽了哽,掩飾般地咳嗽了聲。
「今年我並未與團長一同行動,只是在和攤主閒聊的過程中得知了這點而已。」
「這算什麼回答啊……」陸斯恩佯裝不滿地撇撇嘴唇,「不過……算了,反正是你的話,這種反應其實也和回答差不多了。
「若真的進展到那種程度,大哥不可能不告訴你的,更別說他那個人本身就是藏不太住祕密的那種。」
雖然只限於在我們兩人面前。敏銳捕捉到語句中的未盡之意,艾德蒙特微揚起唇角,注視友人將手中物品湊自嘴邊。數秒鐘後,接續的音節不甚意外地打破短暫的沉默。
「喔……!超好吃,是最正統的那種料理方式!」
倘若對年長的長官而言,手足過於優異的執劍天賦足以被視為天才,那麼對自己來說,好友在涉及自身興趣的食物領域時,顯現出的推薦才能也絕對不相上下吧。不合時宜的比喻自思緒裡流淌而過,艾德蒙特不禁眨了眨眼。在高標準的友人毫不吝惜的稱讚下,酸甜的滋味彷彿回到了嘴裡,於舌尖的味蕾上無聲凝聚。
以迅速解決的標準來看,陸斯恩的吃相優雅得足以令人感到詫異,而當他們所身處的是人潮頻繁往來的街角邊時,此點便在周遭未曾止歇的喧囂中被格外突顯出來。
在大美食家飛快進行著他遲來的「補足」同時,身側的艾德蒙特則將目光落至兩人在數分鐘前還曾一同走過的道路,任憑思緒悄然發散。基於飲食途中不便交談的實際考量,好友──難得地──並未選擇以字句填補兩人之間的空白,他也因而獲得足以短暫思考的片段閒暇。
依照陸斯恩所述,此處是以「艾德蒙特的夢」作為基底、並進而衍生構築的存在,因而所顯現、發生的一切也均受限於他的個體認知。
在認知到它的本質前,「篤定陸斯恩無從知悉在他們別離後才出現於卡萊因斯特城裡的書店」的潛意識使他無形中排除了對方獲取資訊的機會;相對而言,當他逐漸對於它的存在產生一定程度猜測後,在希望證實自身推論的同時,同樣身為虛構夢境其中一環的友人便也自然得知了一切。
但即便如此……藍髮騎士在心裡暗忖。思緒浮動同時,不久前曾與友人進行過的對話不期然地飛速掠過。
『本來是想和大哥一起當成驚喜,等副團長選拔結束後找你來吃頓飯的。』
即便如此,這都應該僅限於「艾德蒙特本人」的所知範圍內才對。
無論怎麼看,這種「專屬於兄弟二人間的秘密約定」顯然都非身為第三方的他所能知悉的情報,而自己的長官也從未就此他明確透漏過;然而陸斯恩卻將其視為他的已知,並於兩人的對話中再自然不過地向他提及。
艾德蒙特眨眨眼,腦中逐漸浮現出一些片段。那是在許多年前,他與騎士團的夥伴們結束一場艱難的戰役,帶著一身狼狽返回多年駐守的王城。
一直以來,這段過去始終像是蒙上塵土般地朦朧不清,僅有儲存於記憶長河中的斷續畫面於往後的生活中不時無預警閃現,藉此一再提醒他已在當時永遠失去了什麼;也因而,他固然不會懼於面對或回想,卻也從不曾真正自那一片兵荒馬亂的疲憊之中試圖翻找任何蛛絲馬跡。
但在久遠後的此時、開始嘗試追溯的現今,僅是概略回想,曾發生於自己與對方的兄長、他們團體毋庸置疑的領導人間的簡短交談便隨即湧現了上來。
它發生在他們返回王城後的數日,一次例行的公務稟報之後。當時那位以自身強大能力支撐起當時混亂不已的局面的團長叫住了他,並遞出一小袋以肉蠕藤為主要原料製作而成的調味。
這是不久之前買的,就分給你一些吧,艾德蒙特。將物品置於他掌中的力道溫和卻不容質疑,在藍髮青年心裡盪起一絲微弱的漣漪,隨後於談話雙方的沉默之中悄然消散。
是這樣嗎,那個時候……遲來地回憶起當年曾於腦海中一閃而逝的模糊猜測,艾德蒙特抿起嘴唇,在酸澀與溫暖的交錯之中,感受流淌而出的情緒逐漸彙整為一股奇異的釋然。
他想陸斯恩所說的確實沒錯,比兩人都要年長許多的那名團隊領導人確實不擅長隱瞞,早在許多年前便已藉由隱晦的溫柔無聲傳遞出令此時的他無比慶幸曾獲得過的資訊。
藍髮青年閉上眼,緩慢深吸口氣,隨後花費了足足數秒的時間將其斷續吐出;在最後一絲徹底離開肺部的同時,耳側再次傳來友人的聲音。
「不是吧,你又走神了?」
清朗的音調中摻入顯而易見的調侃:「真過分耶,這麼久不見,陪我逛逛真的有這麼無聊?」
艾德蒙特無可奈何地別開視線,「你知道不是的。」
他張口說,同時將目光投向友人手中的紙袋。在經歷對方的飛速解決後,它已重新呈現為最原始的扁平模樣,曾盛裝於其中的一切均被全數轉換為陸斯恩心滿意足的微笑表情。
「那就表現得高興一點嘛。知道歸知道,別人的實際感受可是另一回事啊。」
陸斯恩聳聳肩,隨意輕揮一下手,完美達成任務的紙製容器隨即產生了變化。在兩人的注視之下,它開始無聲裂解,並逐步消散於空氣之中。
即便持續至今的生長過程已令他早已習慣伴隨魔法所生的一切,而不至於將之視為某種奇異,對方的所為仍已遠超這個範圍,打破累積至今的一切常識;然而在考量到此時所立足的本就不屬於常理足以涵蓋之處後,便又似乎變得容易接受起來了。
藍髮騎士想著,自然吞下了原先已湧至唇邊的訝異字句,而對方似乎也沒有任何解釋的打算,僅是在任憑四周沉澱數秒後便繼續開口發話。
「看,我們完整走完一圈了。」
青年說著,以雙手示意一下他們的前方,略顯感嘆的音調陳述著理所當然的事實。「今晚麻煩副團長大人陪伴了,多謝啊。」
身為臨時陪同者的艾德蒙特點點頭,流露出一絲隱諱的笑意,「沒有辜負你的期待吧?」
「當然啦,你自己心裡也知道吧,今年的活動辦得很不錯啊。」
陸斯恩環視四周,將他們花費數小時──更精確的說,在體感上經歷了數小時──逐一走過的區域全數映入眼中。
「攤位種類豐富得多了,不過也有始終存在的部份。像是那個木罐……超懷念的,如果不是你今年已經玩太多次的話,剛才還真想找你來比一場啊。」
對方再一次間接顯現的無所不知令艾德蒙特挑起了眉。
「比一場絕對沒有問題。」
他說,過於相熟的情誼令他無須去掩飾其中的戰意,然而邀約在甫生成的瞬間便隨即被對方毫不留情的回絕了。
「不了不了,」陸斯恩擺擺手,「你今年份的射擊額度也夠了吧,讓它停在這裡就好。況且,」
說到這裡,語句短暫停頓一瞬,隨後響起的音節中摻入了一絲笑意,「真的要比的話,還有其他更適合我們的其他方式吧。」
當然了。幾乎是在語句剛落下的瞬間,艾德蒙特腦中隨即浮現出曾與對方共度的數年歲月,彼此競爭的無數個瞬間,以及最終永遠停在七十四比七十五的那個比數。
像是察覺到他的想法般,陸斯恩眨眨眼睛,再續開口同時再次轉換了話題。
「逛了這麼久,你那邊應該也快天亮了吧?」
以艾德蒙特對於他們情誼的認知,在過去的相處之中,這種語氣通常屬於友人善意玩笑的一種,但當它的語意與「此處」的存在疊加之後,便顯現出某種不同於往昔的其他意涵。
這讓長髮青年無意識地抿起嘴唇。「你要離開了?」
他的問句讓陸斯恩微笑起來。「正確來說,要『離開這裡』的應該是你才對吧,艾德蒙特。」
一句精準的吐槽之後,對方微仰起頭,將視線投向某個地方。若以艾德蒙特所見,視線的盡頭僅是沒有任何異常的往來人潮而已,然而在好友眼裡卻似乎卻似乎不僅是如此。
就像是讀取了某種他無從感知的存在所傳遞的意義般,那雙熟悉的眼瞳中閃動一下,隨後慢慢轉向了他。
「如果遵守卡萊因斯特的習俗,這時候,我們好像該前往山丘欣賞晨曦才對?不過嘛……」
「喂,艾德蒙特,」陸斯恩眨眨眼,笑著開口邀約,「忘掉登高的傳統,在真正天亮以前,最後再陪我去個地方吧。」
4.5
幾乎是語句剛落下的同時,艾德蒙特便隨即意識到了對方口中的「地方」。
一瞬的晃動後,與過往曾使用的傳送魔法大相逕庭的奇異波動迅速消褪,重新湧入眼底的色彩組成毫不意外的答案。
果然是這樣。藍髮貴族注視著迄今為止他曾無數次往返的騎士團總部,隨後將視線轉至不遠處的同行者上。顯然對方在藉由夢境的神秘力量「挪動」他們的同時也一併更換了彼此的裝束,不同於活動裝束的輕盈,再熟悉不過的團隊服裝服貼於兩人的身軀之上。
同樣身著騎士服的陸斯恩背對著那扇多年來始終朝他敞開的熟悉大門,站在清晨灑落的微光裡微笑。
「怎麼樣,劍術天才本人我第一次的瞬間移動魔法表演。表現得還不賴吧?」
艾德蒙特眨眨眼,在本人尚未真正意識到前,一抹輕淺的笑容便浮現於那張臉龐上。
「嗯,確實相當完美。」
「嘿嘿,雖然根本的力量是拜你自己的夢境所賜,但能讓你這種傢伙講出完美,還是讓人滿有成就感的嘛。」
動唇道出帶點調侃意味的感嘆後,結束首次魔法演出的劍術天才聳聳肩,望向令他們得以於此時身處此地的夢境主人,繼續開口遞出他們雙方都期待已久的邀約。
「那麼,做好覺悟了吧,副團長大人?」他揚起嘴角說,「走吧,我們到訓練場去。」
5.
於是最終,作為這場特殊的集市邀約結尾,他們在一場筋疲力竭的比試裡迎來白日的晨曦。
「七十五比七十五。可惡,最後還是被你追上來了啊!」
陸斯恩撇撇嘴,字句裡摻雜著毫不掩飾的懊惱。在幾分鐘前,藉由兩造劍刃的相交確認出勝負後,他們便遵循在過往中逐步累積起的慣例,動身挪至被植於訓練場邊緣不遠處的樹蔭之下。
相較於另一人仍舊筆挺的站姿,此時青年極隨性地背靠樹身,於草坪所鋪設而成的大片鮮翠上席地而坐。位在他由下向上的仰視範圍裡的勝利者正試圖藉由調整呼吸喘勻氣息,屬於清晨的曙光輕盈落至對方淺色的髮稍,在甫天明的此時將一切烘托得格外柔和。
感受到呼吸逐漸趨向通常狀態的平緩,艾德蒙特緩慢吐出一口氣,將視線投至下方的友人身上。在雙方目光交錯的數秒之後,他遵照某種久違的慣性驅使俯身,朝剛與他進行完一場切磋的青年伸出手來。
然而陸斯恩卻未握住他依循往例的致意。只見他先藉由一個簡短的哼聲宣洩自己敗北的不甘,而後便以本應與他相握住的那隻手拍了拍身旁的空地,慢慢露出一個微笑。
「不如陪我坐坐?就當成紀念正好平手的最後這一戰吧。」
超出意料的後續發展令艾德蒙特有些遲疑地眨眨眼。即便是在遠離王城、被前線戰事佔據全部注意力的那段短暫期間,席地而坐的失態選項也從不曾出現在貴族騎士的生命之中。然而……
深刻於意識深處的儀態訓練與難以拒絕的心情足足衝突了數秒,隨後終止於對方的邀約目光注視下。艾德蒙特抿起嘴唇,自唇間溢出一聲妥協的嘆息。
在成功將自己調整為坐姿後,藍髮青年鬆開握於右手中的劍柄,將陪伴他多年的武器整齊擺放於友人隨手擱置在綠地上的另一把旁。而當雙劍呈現並排狀態的瞬間,屬於另一人的嗓音也自身側傳了過來。
「話說回來,你連續追擊的進攻方法也進步太多了吧!」
陸斯恩開口說,除了仍殘存未消化完畢的隱約不甘外,語氣中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驚嘆,「力道、速度……不論哪方面的完成度都已經到必殺技的程度了吧,應對起來有夠棘手的!」
他一面說著,一面揮動雙手,任憑肢體及言語的滿溢傳遞自己的稱讚。
「跟當年偶爾出現的奇襲用法比起來,威力完全是兩個世界嘛!看來這幾年裡,你順利摸索出持續使用的方法了?」
「嗯。」
聽聞對方的問句,藍髮青年垂下眼睫,以簡短單聲如此回應。
在接觸劍術、並藉由持之以恆的鍛鍊將之融入自己生命裡的這段漫長期間,陸斯恩始終是他所遇過的最棒敵手,即便是在這場依附於夢境存在的切磋裡,對方精湛的技巧也依舊沒有任何減褪,其評論更精確指出他在這數年間藉由努力訓練所欲達成的目標。
當然,「陸斯恩在這個世界裡無所不知」的確是種可能、並且極具說服力的解釋方向,然而被刻鑄於記憶深處,與對方並肩渡過的那段青春歲月卻令艾德蒙特產生一種理所當然的直覺。
友人的言論確實立基於方才的比試,在親身交手中所感受到的一切之上。在如此確信的同時,他感到一陣摻雜酸澀的暖流緩慢淌過心底,與因戰勝對方所產生的愉悅交錯後,逐步成為一種難以言明的遲疑。
他的精進發生於好友再也無從得知一切之後。然而藉由此處的存在,它卻為自己帶來了這場難以忘卻的勝利結果。
以單音將交談短暫終止之後,艾德蒙特在隨之而來的沉默中側過頭,注視著他們武器擺放的那個方向。當並排橫放於綠意上的那兩柄劍映入眼簾瞬間,他又再次回憶起多年前的那場戰役,以及在他懷裡逐漸失去餘溫的軀體。
在當年原有的規劃裡,他與陸斯恩的的一百五十場比試本應發生於多年前的那場戰役結束,參與團員全數返回光之區域的一個月後。然而無論是對於他本身、友人的手足,又或是整個騎士團而言,失去陸斯恩的那一刻都來得過於突然,以至於當它真正發生之時,遺留的存活者僅是在處理自身承受的衝擊方面便已耗盡全力,而無暇去假設倘若一切意外並未發生,本應延續至現實的正常軌跡。
藍髮青年抿起唇,在彼此持續已久後乍然中止的競爭關係總算遲來地邁入終點的此時,突然——再清晰不過地——意識到了這場再會於他而言的意義。
當年迫於匆促而無暇理清、被淹沒於往昔中的別離痛楚,在艾德蒙特本人也不曾察覺的期間,藉由多年時光的沖刷逐漸轉化為無法釋懷的遺憾,並持續於他的記憶深處掩埋至今。
而誠如陸斯恩所說,此處是以他本人的潛意識所構築起的世界,深受他個人的意願及希冀所影響;正是因此,在它受那場幻夢擾亂的牽引、藉此將友人顯現於今年集市中的同時,原先被塵封存放、迄今仍未真正整頓過的心情,同樣也藉由夢境裡經歷的軌跡被彰顯了出來。
多年前在意外下未完成的集市邀約。在對方永久缺席後點滴累積蛻變至今的首都城市。始終未分勝負的副團長選拔競爭。爾後他獨自一人藉由日積月累的努力鍛鍊而成的精湛劍技。
就像是在對應他的願望一般,今晚發生的無數片段逐一閃過腦海,並於最終靜止於追平比數的這場勝利。
他緩慢地深吸口氣。「這個結果本身是否也是自身渴望所致」的想法不受控制地浮現於腦海之中。但在它尚未來得及轉變為針對自身的質疑之前,從旁傳來的對方嗓音便打斷了一切。
「又來了?別強人所難地讓才剛輸掉的人來安慰你啊,可惡。」
陸斯恩嘆了口氣,熟悉的語調裡帶著顯而易見的無奈:「我說過了吧?不論是這裡或者『我』本身都是基於你的意識而來,也就是說,今晚我的一切行動都建立在你對我的認識之上。
「難道你覺得我是那種在面對勝負時會放水的人嗎?還是說,你覺得自己是會任憑夢境影響我們勝敗的人?
「答案很明顯了吧。除了大哥和我心愛的未婚妻以外,也就只有你能才準確還原『陸斯恩』這個存在了嘛。」
說到這裡,青年彎彎唇角,道出隨之顯現的結論。
「最後這場就是你的勝利,這點毋庸置疑。
「給我記好,不論是現在或者往後都別再去懷疑這點了,副團長大人。」
毫不掩飾的直白令艾德蒙特抿起了嘴唇,持續湧升的強烈情緒於胸口逐步堆積。直到真正接收陸斯恩話語的此時,他才終於──遲來地──切身感受到自己所取得的勝利。那是在經年累月鍛鍊中逐步累積起的充沛體力被全數消耗的久違疲憊,以及伴隨燃燒殆盡同步生成的愉悅暢快。
確實是久違了,無論在哪個方面。他想著,動唇吐出相較之下格外平淡、卻無比鄭重的字句。
「知道了,我會銘記在心的。」
「就是這樣,好好記住吧。」
接收到的承諾令陸斯恩滿意地點點頭。在用以強調的音節落下之後,青年的語氣隨即重新轉為慣性的爽朗輕快。
「那麼,」他拍了一下手,以揚起的聲調吐出再續的語句,「解決情緒問題後,接下來就是頒發獲勝獎品時間了。」
乍然轉換的話題讓艾德蒙特有些遲疑地眨眨眼睛。
「獎品?」
他張口複述。在許多年前,令兩人逐步養起默契及深厚情誼的大量切磋裡,也偶有無傷大雅、依比試結果決定歸屬的獎勵穿插;但即便是這種雖未真正違反騎士團規定範圍內、卻確實帶有些許賭註色彩的邀約,也僅是在陸斯恩心血來潮時會發生的小概率事件罷了,從未被友人以「頒發獎品」這類形容詞彙、用此種相對而言的正式態度如此提起。
「是啊。雖然沒有射擊木罐那麼難得,好歹也是一場特別的勝負,總是要留下一點點紀念吧。」
語句落下的同時,藍髮騎士感受到先前空無一物的掌心傳來遭他物碰觸的奇異感覺。
他將慣於使劍的右臂舉至視線所及之處。一抹溫潤的瑩白映入眼簾。
銀杏枝枒……艾德蒙特望著在他拳中悄然生成的新枝,在心裡無聲默念。其外觀與數日前曾在現實世界見過的祈願物品並無二致,然而在贈與者本身的存在及它奇異的生成方式相互加成下,順從陸斯恩意志出現於他掌中的物品含意卻被格外顯現了出來。
鬼魂避讓的祝福之物。在最後一次的交手後,友人將它作為勝者的獎勵,在他們即將別離之際親自贈送給他。
受贈人讓目光再停留了數秒,同時以指腹輕觸掌中甫新生的存在。分明間隔著一層包覆指掌的薄布,卻隱約感覺到木質特有的溫潤。
「怎麼樣,不錯的禮物吧?雖然借用了你本人的夢境力量,不過是我能想到最適合的東西了。」
「嗯。」
艾德蒙特任憑聽覺接收著另一人傳遞至耳側的話語,在單音如此回應後,他短暫闔上眼,藉由僅止數秒的視覺遮蔽稍微重整心緒。
直到眼簾重新揭動之際,以彼此關係而言顯得有些過於正式的語句打破了沈默。
「多謝你的好意,我就此收下了。」他掀動嘴唇,如此說到,「連同今日的集市以及這場勝負,我會永遠謹記它們。」
語句進行至此,藍髮青年短暫停頓了一瞬;而當他再續張口之時,聲調裡逐漸添入一絲堅定。
「讓你擔心了,抱歉。」
「你知道就好,」陸斯恩聳了聳肩,「不過這也沒辦法,畢竟你從以前開始就是個很麻煩的傢伙嘛……話說回來,總覺得今天一直在聽你說謝謝和抱歉耶,搞得我都有點心虛了。」
玩笑般的調侃之後,清朗的聲線中逐漸添入些許嘆息。
「真是的,別加深我的罪惡感啊。要認真算的話,不管是道謝還是道歉,都應該是我對你的台詞才對吧。」
聞言,艾德蒙特訝異地望向身旁的友人,捕捉到那雙過往總是盈滿輕快的眼瞳中閃過的一絲歉意。
「很難處理吧?」
乍聽之下缺乏頭尾的問句,接收者卻立即理解了它所欲傳達的涵義。
今日重逢之初還是無法談起的話題,卻在離別已近在眼前的此時被當事人再自然不過地如此提及。艾德蒙特在心裡想著,感到肩上傳來由掌心所施加的些許力道。
「當時來不及說什麼就把一切都丟給你處理了,對不起啊。那之後的場面應該一團混亂吧?」
被埋葬於久遠戰役中的一切如浮光掠影般迅速閃逝,而後重新轉變為眼前的青年。藍髮騎士眨眨眼,聽見自己比預想中還要平靜的聲音。
「確實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難為你了,抱歉。大哥那邊很難交代吧?」
當年的處理者不否認地點了下頭:「如你所料,這是其中最艱困的部分。不過,」
以一個轉折詞將陳述短暫停止,艾德蒙特直視著對方,在花費數秒思索自己的用字遣詞後,所欲表達之意被直白的語句原封不動地完整傳遞出來。「不過我很慶幸。」
然後他在陸斯恩認真注視的目光之下抿唇,於複述的同時再行補充。
「我很慶幸當時是我,陸斯恩。所以你沒有道歉的理由。」
無論是身為存活的見證者親眼目睹,或者後續事務的處理,參與其中都是他在往後的人生之中從未後悔、甚至深感慶幸的決定。
四周短暫沈澱了幾秒,而後陸斯恩慢慢挑起了眉。
「好吧,看來我再客氣下去的話,就要換你生氣了。」
青年再按了下友人的肩膀,隨後收回自己的手掌,將之置放於腦杓後方作為頭部與樹身的緩衝。拂曉晨光穿越葉縫間隙斷續落至他的臉上,不著痕跡地彰顯時刻的推移。
「既然如此,最後就讓我用道別來代替感謝吧,畢竟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嘛。」
在併肩經歷屬於夜晚的追夏集市後,他們各自停留在以生死區隔的過往與現今兩側,逐步到來的白晝代表永不再見的離別。
艾德蒙特握住因應友人意志變化出的贈禮,即便它並不真正存在於現實,然而在現在的此時,烙於掌中的堅硬觸感卻顯得格外鮮明。
會永遠銘記的。他如此想著,同時接收著身側好友持續道出的話語。
「多保重,艾德蒙特。之後有空的話,偶爾也邀大哥一起吃個飯?當然,我說的可不是宮廷宴會那種無法推託的場合。」
「我明白了。」
「真是讓人放心啊,」他不加思索的應允讓陸斯恩微笑了起來。「那麼,卡萊因斯特城、騎士團、大哥與她……當然,還有你自己,」
當列舉語句終止於他的同時,向來具有極佳感染力的活潑聲線中摻入一絲柔軟。
「一切都拜託你啦。」
6.
艾德蒙特在介於夢境與現實的縫隙之間不斷下落。
即將、卻尚未真正清醒的數秒朦朧彷彿被漫延至永恆,直至似乎長達一世紀的失重感終止於以柔軟布匹精心製成的床墊上後,他才遲來地掀動了眼睫。設於室內、用以計時的存在不著痕跡地顯現出主人的異常——藉由經年累月點滴形成的生理時鐘罕見地失去了作用。
藍髮青年短暫停滯了片刻,藉由分秒流逝充刷因往返夢境而生成的殘存倦怠,而在意識開始逐漸清醒、視線成功聚焦於他再熟悉不過的淺色天花板同時,某些什麼也開始飛速消褪。
「 ———」
無聲的脣形甚至不足以振動空氣,卻已是幻夢殘痕牽動的最大限度。
艾德蒙特起身下床,同時於腦中迅速回顧今日的行程安排。騎士團總部的諸多事務逐一掠過,排序為他日復一日的往常。
直到他著裝完畢,伸手握住靜置於角落的配劍之際,伴隨一陣無名的悸動乍然湧至指尖,在本人尚未意識到前,僅有自己一人得以聽聞的道別語句便低聲響了起來。
「多謝。」他聽見自己說,「以我們的友誼及騎士的名義起誓,我必定不負所托。」
Fin
1.
轉瞬即逝的細微波動流竄而過。
它微弱得稱不上衝擊,僅是在擦過身側時連帶引起的氣流而已;然而餘波卻順沿骨髓逐步攀升,並於最終傳遞至四肢百骸。
眼睫在輕顫數下後被無聲掀動。難以計數的繽紛色塊隨即映入藍瞳,繁雜得令人在一瞬間甚至無法辨別任何存在。
伴隨湧至耳際的是數不盡的噪聲,以及隱約存在其中的斷續人語。
「沒事吧,喂。」
那是模糊卻熟悉的微沉男聲。在斑駁雜訊的干擾之下顯得朦朧不清。
「艾德蒙特?」
格外遙遠的音節斷續傳遞著被賦予的意義。而在它們艱難組成名姓、並被身為接收者的他確實理解的那瞬,知覺感官本應具備的一切功能突然遲來地重新恢復運作。
然後世界終於逐漸清晰起來。咬字分明的熟悉聲線輕巧落至耳側。
「喔,終於回過神了嗎?」
被稱作艾德蒙特的青年眨眨眼睛。在藉此迅速凝聚自己的意識後,長年肩負的巡邏職責使他立即無意識地環顧起四周。
熙來攘往的人群,喧鬧沸騰、此起彼落的談話聲,以熟悉設置縱橫交錯的街道巷弄。極其熟悉、卻又與過往陳設大相徑庭的市容緩慢顯現於眼前。
毋庸置疑,這是他所出身的家族根生之處、他出生成長並為之奉獻的卡萊因斯特城。遠從幼年時期的探索累積起,直至迄今仍持續的成年職務,他曾因五花八門的各種原因而無數次行經這些區塊,藉此構築出的此座城市也因而在時光沖刷下逐漸深植心底。
不同於於往常巡邏間慣來維持的肅穆整潔,此時,延伸至視線盡頭的筆直道路上林立著以編號規劃的諸多攤販,在身著各式羽夜袍的群眾簇擁下被掩去大半,卻仍能自隱約露出的邊角端倪大致猜測出販售之物。
「這裡是……」
掀動嘴唇的同時,艾德蒙特聽見自己略帶遲疑的氣音。
眼前景象雖不屬於每日反覆的慣常,卻也絕非極其罕見。無論是從來往人潮的服飾、街景的佈置或者四周的氛圍,都不難判斷這是城市特色之一,不受身分阻隔屬於全體市民的大型慶典、歷年均會舉辦的追夏集市。
若以概略角度宏觀掃視,在區塊劃分或主題設置等方面,顯現於眼前的景象都與他在這數日間以各種身分參與其中的今年相差無幾;但在將注意力放置其中的具體細節後,位於某些細微之處的些許差異卻又自然浮現了出來。
例如曾在數年前的值勤中有過一面之緣、今年卻未參與集市的特色甜品商販存在;又例如,眼前以特殊調味為特色、販售烤物的攤販上,一併販售了在白日時並非商品、遠從其他區域運送過來的特殊醬料。
除此之外⋯⋯
「看也知道吧,今年的追夏集市啊。原來今年的佈置是這樣?滿有模有樣的嘛。」
身側的並行者發出饒富興味評論。分明是微沉的聲線,卻在一片鼎沸的喧鬧中格外清晰地顯現出來。
枝微末節、卻稱不上隱晦的具體差異四處遍佈,不著痕跡地宣示此處與現實的區別。青年騎士注視前方,任憑那些與記憶中相似及相異之處,屬於過往的無數片段自腦海中輕盈略過。
在數年前的集市慶典巡視時,因偶然的驚鴻一瞥而留下深刻印象的特色甜品。即便在當時礙於值勤任務而迅速轉離視線,並因而無緣品嘗,對艾德蒙特而言極具吸引力的小巧精緻卻仍存續到數年後的現今,成為他僅需一眼便足以辨識的存在。
「看來我不在的這些年,狀況穩定了不少啊……喔,這家店? 果然成為必須排隊的有名攤販了啊。」
遠從其他區域前來、在數年間的不間斷參與中逐漸累積起一批忠實顧客的特色燒烤。在加入追夏集市的第一年、還未累積出任何名氣時,經營人曾在有限的桌面上開闢一個小區塊,並以實惠的價格販賣使用於燒烤商品上的特製醬料。比起瞄準商機獲取利益,它更偏向推廣方面的嚐鮮性質。也正是因此,當初在盛情邀請的友人陪伴下,久違前往參與集市的他才會目睹同行者與對方相談甚歡的景象,並將連同這個攤位在內、當晚的一切均化成為深刻記憶的其中一部分。
除此之外。
「喂我說,你有在聽嗎?艾德蒙特!」
除此之外,還有正走在他身旁的青年。在相當久遠的過去,他們共同經歷的青春歲月裡,對方也曾無數次如同現在這般與他並肩同行,並帶領他見識原先從不曾涉足、存在於世界上的各種事物。
然而在那日所有人均始料未及的匆促之後,無論是這種平靜卻有趣的日子,亦或是對方本身,都再也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
「咳咳,喂,有人在家嗎?哈囉?」
耳邊再次傳來故人的清朗聲線,在四周雜音的襯托之下顯得無比清晰。在不到一週前,艾德蒙特才在並非現實的幻夢之中與如出一轍的聲線進行過虛構而成的偽造交談;然而當再次聽聞那樣的聲調時,酸澀而久違的懷念感仍迅速湧現了上來。
過於巨大的衝擊迫使他不得不短暫閉起雙眼,藉此稍微平復劇烈起伏的情緒。
眼簾的再次開闔僅相隔了數秒。藍髮貴族側過頭,將勾唇微笑的青年面容映入冰藍色的眼瞳。
「當然。」
聽得再清楚不過了。張口回覆的同時,艾德蒙特在心裡如此想到。擦過耳側、出自自身的音節甚至令他有些訝異於其中的平靜。
「確實,王城在這幾年間發生了一些變化,對你而言或許會有些陌生吧。」
「不過倒也不會真的認不出來啦,再怎麼說都是曾經巡邏好幾年的城市嘛。」
像是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般,對方勾起唇角,刻意地朝他眨眨眼睛,「說得誇張一點的話,這可是見證我們相識與青春的地方啊。對吧?」
是啊。艾德蒙特在心裡同意,毫不意外地與那雙永遠盈滿輕快的熟悉眼睛對上視線。在那瞬間,就像是受到感染般,貴族青年掀動薄唇,繼續吐出的平穩音調裡逐漸摻進些許笑意。
「好久不見了……陸斯恩。」
2.
至今為止,艾德蒙特的人生有絕大部分在王城之中渡過。拜此所賜,縱使參與身分隨著年歲增長而逐漸轉變,但無論身為共享歡樂的慶祝者或執行任務的護衛者,慣性舉辦於夏季尾聲、儼然已屬於這座城市特色活動之一的追夏集市,都年復一年地隨同季節輪轉逐漸增添他生命中的色彩。
身側的同行者邁著隨性的步伐,與他順從人潮流速並肩前進。在肩膀不時的擦撞之中,藍髮騎士抿起嘴唇,注視陳設於眼前的街景擺設。
正如同陸斯恩所說,眼前這座他們曾協力守護、由歷史軌跡所堆砌起的悠久王城,在其華美的陳舊外貌之下,於內部湧動的暗流間接帶動了數年的更迭,並使之逐步產生轉變。
作為身處其中的一員,在很多時候,艾德蒙特並無法立即意識到此種無聲的悄然推進;然而在已離去許久的友人視角中,任何一切的細微差異卻似乎都格外地分明。
「集市規模變得可真大啊。」
概略張望一下四周後,身旁的青年聳聳肩,以感慨的語氣開口,「執勤人手的調度安排應該挺麻煩的吧。真是辛苦啦,副團長大人。」
大規模……嗎。藍髮騎士無聲眨眨眼睛。事實上此種情況已持續了數年之久,甚至從去年起,在籌辦規劃期間便曾有過是否需要再擴張的討論風聲,只是礙於場地及人力考量,至今仍未成為現實罷了。
久遠之前曾與對方並肩守護的、幾經動盪的王城政權,及在戰事徹底終結後,友人無緣親眼見證的、漸趨平靜並穩定發展的市容規模。任憑數年間所經歷的一切在腦中迅速閃逝,艾德蒙特抿起唇,側頭望向友人一無所知的臉孔。以曾經身負每日巡邏街道任務的騎士團團員而言,顯露於面容上的不適應神情令他感到有些新奇。
在輕吸一口氣後,他聽見自己比想像中要再平靜許多的聲音。
「沒什麼。而且事實上,今年負擔最重的還是團長。」
他說,「在國王陛下的命令下,我擔任了特殊貴客的陪同者,負責帶領來賓們體驗追夏集市。」
由於歷來的慣性分配,騎士團長於祭典期間必須隨侍於國王身側,並陪同參與無數個政策考量使然的使節宴會;即便如此,在接獲艾德蒙特受陛下指派、奉命招待特殊貴客的消息後,為免身為副團長的艾德蒙特的負擔過重,他仍在能力範圍內盡可能協助進行值勤人手的分配調度。
「原來如此,特使大人啊。這就是你今年之所以參加集市,還特別訂作羽夜袍的原因?」
聽聞簡要的說明後,青年感慨的語氣裡逐漸添入了些許微妙:
「該怎麼說呢……雖然那個工作量光想就覺得恐怖,卻又神奇的不太意外,只會有種真不愧是大哥的感覺?」
確實如此。回想起以爽朗笑容要自己別太在意的年長長官,藍髮騎士接收著與當初心情意外重疊的評論,不由得輕咳一聲。
「咳,這次確實麻煩了團長不少。」
「別太在意啦…… 哈哈,雖然你大概也不會聽吧。」
敏銳感受到逐漸有些轉變的氛圍,陸斯恩一下攬過他的肩膀,同時強調般地擠了擠眼睛。
「不過啊,招待貴客這種任務,艾德蒙特你絕對比大哥要適合多了。大哥他想必也是在同時衡量你們的狀況後才這麼決定的。」
敘述到這裡,青年的語氣微微揚起,摻雜進些許熟稔且隨性的戲謔:「想必我們的團長大人也在心裡感謝著你呢。機會難得,之後就請他用自己拿手的野莓鬆餅表示一下誠意如何?」
分明只是出於非當事人的私下評論,卻因同時對雙方的深刻理解,而使友人口中的一切顯得格外有說服力。藍髮青年眨眨眼,任由雙耳持續接收著來自身側的長篇大論。
「況且,無論大哥再怎麼神通廣大,艾德蒙特你也不會真的讓他一人包辦了你們兩個的所有工作吧?」
雖然以問句呈現,再明顯不過的調侃意味卻闡明了陸斯恩壓根不這麼認為;果不其然,幾乎是在語句剛被完整道出的下秒,澄清般的冷清聲線便立即響了起來。
「若是那樣,我會以自己的名譽及職責為由向團長鄭重抗議的。」
溫熱的氣息透過落於肩部的有力力道傳至心底。在不加思索給出回應的同時,艾德蒙特不由得在心裡欽佩起友人恰到好處的安慰方式。
遠從他們還未建立深厚情感的相識之初,陸斯恩便已擁有這種如同奇蹟般、能夠藉由最無害的玩笑迅速調節氣氛的神奇能力,往後它在他們經年累月疊加起的相處之中無數次發揮作用,橫亙於他們萌芽後逐步根生的友誼之中。
直至他們已別離許久的現今,這點仍然跨越了曾經的璀璨與隨後數之不盡的遺憾,忠實地重現於專屬於夢境的友人身上。
「陸斯恩,謝謝。」
「拜託,客氣什麼啊。」青年鬆開他不具任何強制力的隨性箝制,刻意翻了個白眼。
「如果真的要謝……嘿嘿,雖然比不上國王陛下的特殊貴客們,但難得看你穿上羽夜袍,不如就當作接續成年前沒逛完的那次集市,麻煩副團長大人陪我到處走走逛逛?」
直到陸斯恩再一次的提及,艾德蒙特才確實意識到自己此時穿著的並非歷來習慣的騎士團制服,而是因應今年活動所訂製的特殊衣飾。
那時候……在動手調整一下因方才的走動而黏附於自己身上的衣料同時,多年前曾匆促結尾的邀約記憶迅速閃過腦海。
如身旁的同齡好友所言,在他們即將隨著成年而褪去見習身份、成為正式騎士前的最後一次追夏集市,他們曾相約於首日晚間前往,然而最終卻未如原先預想般地參與全程。
若以讓陸斯恩結識將來的未婚妻,並開始一段戀情的角度來看,那日的發展無疑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但對於此後未曾再因遊玩而共同來到追夏集市的友人們來說,當時的匆促結果則不可避免地令人感到些許遺憾。
艾德蒙特側過身,無聲注視著自己久違的好友。陸斯恩朝他伸出了一隻手。牽起的嘴角勾掛在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英俊面容上,在集市場地因應氣氛所裝飾的各式燈光下,充滿活力的眼睛裡閃爍著流動的光澤。
停頓幾秒後,他以被深色布料包覆住的手掌觸碰了一下對方。
「對象是你的話,雖然我不認為自己能起到什麼介紹的作用,」
他開口說。在發話者沒有刻意壓制的放任下,比預想中更加明顯的笑意從冷清的聲線中滿溢出來。
「不過……當然了,榮幸至極。」
3.
如同他藉由過往記憶及理解所預測的,與陸斯恩相伴而行的體驗相當令人愉快。
在明知不屬於現實的夢境中,與已身故許久的友人參與他們曾併肩守護的城市慶典,以非值勤者的普通身份行走於其中。這種感覺相當奇妙,與至今為止任何一次體驗大相逕庭,分明介於抽離與具體的交界處,由感官所捕捉到的一切細節構成卻清楚漫延至四肢百骸。
即便深知此處的時刻標準無法以世人所知的常理計算,身處其中的艾德蒙特卻仍具體感覺到了飛快的流速。
「這裡也開了新的店啊,是賣什麼的,文具?」
在並肩走過一個轉角同時,由身側傳來的問句將艾德蒙特的視線引導至牆上的招牌。
由於正值大型祭典舉辦期間,坐落於集市區域的諸多店面均因應調整了營業時段,視販售物品性質及各自的考量選擇拉長、縮短或暫時停業。而做為他們話題的此處便是屬於最後那個分類,使得對此一無所知的陸斯恩僅能在觀察外觀後進行大略的猜測。
雖然不完全正確,卻也距離答案不遠了,真不愧是擁有出色觀察力的人。藍髮青年在心裡評論,同時啟唇給出解答。「是書籍。」
「喔──」走在身旁的青年勾起嘴角,發出一個表示興趣的長音。「感覺很有趣嘛。那麼那邊又是?」
艾德蒙特順著對方指尖示意的方向望去,不遠處的騎樓陳設數個因應慶典而未營業的攤販,並以布匹暫時遮掩住檯面。
即使在過去相處的那段長年歲月裡,他在很多時候都無法真正預測到這位好友的確切反應,但這個答案倒無疑會引起陸斯恩的興趣……藍髮騎士眨眨眼,一絲細微的笑意浮現於嘴角。
「大約一年半前開始正式營業的小型聯合商販,主要販賣食物與飲品。」
他開口介紹。不出所料,對方隨即發出感興趣的哼聲。
「喔?」
「可惜我不曾實際消費過。」
趕在象徵興趣的長音即將消逝前,簡短的補充恰到好處地切入了進去。「因此也無從給出什麼評價。」
陸斯恩慢慢挑起眉,「好吧,至少我知道裡面沒有賣甜食的攤位了。」
一句玩笑般的調侃後,爽朗的聲線中摻雜進些許柔軟。「真是的,改變的地方可真不少啊。」
「陸斯恩,……」
「不只是那邊而已。像我們現在站著的地方,」
沒有特意回應艾德蒙特的叫喚聲,陸斯恩以手臂概略比劃一下他們所在的範圍,某種神情自那張英俊的臉孔上閃逝過去。「原本也有一些攤販聚集吧?」
聞言,冰藍色的眼眸中掠過一瞬茫然,又隨即被眼簾的掀動悄然隱去。艾德蒙特注視著四周,同時在腦中迅速翻閱,直到曾與對方併肩走過此處的畫面浮現的數秒後,他才遲來地接過了話題。
「曾經販賣水果……嗎?」
「是啊,更之後成為了香料攤位。大哥當時還以為我會直接住在這裡呢。」
不負盛名的大美食家聳聳肩,「我沒和你分享過這個發現吧?當時本來想和大哥一起當成驚喜,等副團長選拔結束後找你來吃頓飯的。」
艾德蒙特張張嘴,試圖發出些許音節,卻在哽於喉頭的啞然作用下成為無聲的沉默。
四周凝滯了數秒鐘後,一往如昔的清爽音調重新響了起來。
「別露出這種表情啊,艾德蒙特。」
陸斯恩說,同時再次伸手攬過他的肩,朝著前方略微施力。「走走走,距離副團長大人的帶領結束,還有將近一半的攤位呢。
「畢竟是以前那次集市的延續,就麻煩你陪我到最後啦。」
然而青年的前行卻未獲得同行者的無聲配合。藍髮貴族仍筆直站立於原處。直到此時,艾德蒙特才驀地察覺友人穿著的與他同樣並非代表騎士團員的正裝制服,而是專屬於追夏集市的特殊衣袍。
黃紅相間的明亮落至眼底,相似的色彩令他自然連接起在不久前曾藉由對方成功蠱惑他的那場金魚幻夢。
照理而言,面對眼前過於久違的故人,這本該是重逢之際便立即被注意到的事,甚至,方才並肩前進的那段行動裡也不乏朝彼此伸手等肢體接觸的時候。然而在陸斯恩再度提起「沒逛完的那次」之前,他卻對此毫無所覺。
隨著不知名的細微波動流竄而過,深埋於記憶深處、隨著歲月流逝而於生命中自然遠去的往昔開始逐步浮現。艾德蒙特緩慢卻確實地深吸口氣,在某種不知名的情緒驅使下,伸手探向那塊近在咫尺的艷色。
由於慣性配戴於手部的隔絕之故,藍髮青年並未確切感受到友人衣飾應有的布料觸感,然而「碰到某種物品」的具體感官卻仍藉由傳導清晰留存至指尖之上。
「艾德蒙特?」耳側傳來對方摻雜疑惑的叫喚。
沒什麼。他想要這麼說,然而道出口的卻是與之截然不同的音節。
「今年,陸斯恩。」艾德蒙特鬆開自己攢於掌心的衣料,聽著自己過於清晰的咬字,「今年,國王陛下命令我擔任特使,帶領王國貴賓們體驗追夏集市。」
陸斯恩眨了下眼睛,「嗯?我知道啊,你剛才說過了嘛。」
然而他的回應卻未被敘述者接續下去。艾德蒙特抿起唇,以一種過度的正式,像在堅持著什麼般地逕自組織著話語:
「那時候,我們沿著這條路向前,」他以眼神示意前方,如此開口,「走進一條不在我記憶裡的小徑。然後──」
「然後在那裡遇到由幻覺所構成的我。」
在下一個句子即將開始的短暫停頓點間,清爽的聲線恰到好處地插了進來。
「嗯,這個你剛才沒有提過,不過我還是知道,艾德蒙特。就是你想的那樣沒錯。」
伴隨對方語句的接收,褪色已久的記憶畫面自腦中浮現,與眼前的景象產生奇異的重合。貴族青年短暫闔上眼,而後再次睜開,以藍瞳注視著距離他不過一步之遙的友人。
於此同時,對方也正巧側過頭來,在兩人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間,牽動的嘴角勾掛成他再熟悉不過的明亮弧度。
「我之所以不曉得剛才那家店的主力商品是書,是因為在你的認知裡,那並不是我能夠知道的事;至於這些攤位,雖然這些年來,你一直生活在持續改變的王城裡,它們的每次變遷還是留下了模糊的印象。
「就像這樣。在你本人沒有真正去回想前,我是不會意識到自己知道了什麼的。
「不過只要你不排斥,我就能夠知道。」
絡繹不絕的人潮自他們面前流淌而過,與當年他們一同相約前往集市時的鼎沸喧囂如出一轍。在其中,屬於陸斯恩的聲音自近在咫尺之處落至耳際,在一片模糊的嘈雜中顯得格外清晰。
艾德蒙特以極慢的緩速吐出一口氣。在確實感受到氣體留置及離開肺部的過程同時,不由得訝異於自己直到現在才真正意識到這點。
「幾天前,那隻代表幻覺的金魚……」他站在尚根生不久的未營業攤位前,艱難組織著字詞,「是你當初穿的羽夜袍顏色吧。」
「正確來說,是你的記憶讓它呈現成那樣的啦。」
陸斯恩笑了起來,「你當時應該也隱約察覺到了才對,畢竟這裡是你的夢嘛。既然是由你本人的意識所構成,會重現在這裡的、其中的我能夠知道的,當然也是你本來就知道的事情了。」
果然如此嗎。艾德蒙特閉了閉眼,藉由暫時性的視覺封閉沈澱思緒。直到眼簾重新掀動之時,語氣也恢復為往常的冷清。
「是因為我經歷那場幻覺後所產生的自然結果?」
既然如此,出現在這裡的你又代表什麼呢?與那場美夢同樣虛假,只是個人基於私慾所生成的幻覺?
隨之湧升的疑問盤旋在心底,並進而化為質疑自我的尖銳,但在它尚未來得及真正貫穿他本身之前,仍未完全成形的利刃便被隨之響起的熟悉聲調全數驅散。
「這個嘛,你也可以想成,是身為你最好朋友的我在用這種方式抗議啊。」
陸斯恩聳聳肩,如此開口,「只有這件事,我是絕對要找你算帳的。」
「什……」
訝然的情緒一閃而逝,卻奇異地並未帶起真正的「意外」。艾德蒙特滑動喉頭,吞落未全數道出口的疑惑,同時任憑繼續耳膜接收友人逐漸摻入些許憤愾的音調。
「不是我要說,你也太過分了吧!在你心裡的我到底是什麼形象啊?居然覺得你最好的朋友會把你拐到那種回不了現實的地方?」
抱怨的語氣越趨激動,直至最終抵達堪稱悲憤的程度。不滿的抗議聲於耳際迴盪,然而比起真正的憤怒,那反倒更像一種來自發話者別出心裁的慰藉,將之不加掩飾地傳遞予另外一方。
「陸斯恩,我……」
「哼。」
無法彙整的千言萬語被一個簡短的單音截斷。在瞬間的啞口無言後,藍髮青年抿起唇,吐出順從對方的心意字彙。
「抱歉。」
陸斯恩再次哼了一聲,面部表情卻顯而易見地柔軟了下來。
「真的想道歉的話,就繼續帶我再逛逛吧。」
青年彎起眼角,開口這麼說,「距離陪同結束還有一半的攤位呢,副團長大人。」
4.
再次提起相關話題的時刻比預想中還晚上一些。
當時他們已走至集市的尾端,艾德蒙特的導覽任務也即將宣告終結,然而川流不絕的人潮卻似乎仍沒有任何減少;也因而,在他們沿著以攤販區隔出的道路行走、配合人流速度斷續移動的途中,某個販售星星果實便這麼不期然地出現在視線裡,並隨即引起了陸斯恩的注意力。
無論從哪種角度而言,此種食品對於他們均可稱得上是意義深重。因而在兩人藉此展開對話後,先前已告一段落、卻未全數終結的夢境話題便也理所當然地重新回到兩人的討論之中。
即便已在先前對方所透漏的訊息中隱約得知,同樣屬於「自己的夢」一環的友人只要希望,便能在他本人不全然排斥的情形下自然知悉儲存於自身潛意識中的所有認知,然而當陸斯恩掛著再熟悉不過的明亮笑容,調侃地詢問「怎麼樣,現在感受到它的滋味了吧」時,艾德蒙特仍在那一間產生想立即終止一切記憶的強烈衝動。
遺憾的是,即便身為夢境的主人,它的運作規則似乎也非身為人類的副團長大人所能輕易涉足的(相較而言,身為其中一員的友人反倒對一切都瞭若指掌)。因而最終,藉由炙熱感到全身血液似乎都已衝上臉部的艾德蒙特只是發出一聲乾咳,隨後便以──借用陸斯恩的評論,在這幾年間進步了許多的──轉移話題的方式勉強延續了對話。
「咳。並不只是我而已,」致力於忽略自己滾燙耳根的藍髮青年抿起嘴唇,發出格外清晰的咬字音節,「在幾天前,團長也同樣拜訪過這個攤位。」
即便已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維持住鎮定,友人發自內心的低笑仍反向突顯出了他的侷促;萬幸的是,陸斯恩並未再任憑此種氛圍持續下去,而是在一個聳肩後,便順勢展現出與艾德蒙特記憶裡如出一轍的體貼:
「大哥?大概是把握了進宮隨侍國王陛下前的空檔時段吧。可惡,當年我們邀請他一起來時可沒這麼順利耶,看來今年也不是真的很忙嘛……」
青年玩笑般地說。伴隨語句前進,猜測的語氣逐步轉化為某種咕噥,而後再形成一個隨性的決定。
「啊,在這裡等我一下。」
抵達終點的語尾融化於鼎沸的四周,並連帶牽引起埋藏於記憶裡的往昔。任憑正式成年前與對方一起參與追夏集市的無數片段自腦中迅速略過後,艾德蒙特退至不會阻礙道路通暢度的角落處,側頭注視身著與當年打扮相差無幾的友人。只見陸斯恩上前一步於攤前站定,與販售者交談數句,隨後便以等值交易貨幣成功向其換回一袋食品。
直到好友重新走近,藍髮貴族才重新啟唇:「心血來潮的回味?」
「更正確的說,是為了不被大哥和你排擠在外的補足。畢竟你們今年都吃到了嘛,曾經身為三人組聚餐發起人的我當然也得跟上才行啦。」
陸斯恩一面動手揭開紙袋,一面彎了彎唇角。
「就像艾德蒙特你也,」字句強調般地停頓一下,「終於,跟上了我們倆,親自感受到了它的涵義一樣啊。」
「陸斯恩……!」
「哈哈哈,別惱羞成怒嘛,想當初我和心愛的未婚妻墜入愛河時,可沒少被你們這樣虧過耶。」
調侃玩笑一掠而過後,青年從善如流的轉移了話題:
「況且對現在的大哥來說,現在的它也只具有最單純的那種食物涵義了吧?還是說……難不成在這幾年裡,我真的多了一位素未謀面的嫂子?」
語氣中的興致昂然讓方便評論長官私生活的副手哽了哽,掩飾般地咳嗽了聲。
「今年我並未與團長一同行動,只是在和攤主閒聊的過程中得知了這點而已。」
「這算什麼回答啊……」陸斯恩佯裝不滿地撇撇嘴唇,「不過……算了,反正是你的話,這種反應其實也和回答差不多了。
「若真的進展到那種程度,大哥不可能不告訴你的,更別說他那個人本身就是藏不太住祕密的那種。」
雖然只限於在我們兩人面前。敏銳捕捉到語句中的未盡之意,艾德蒙特微揚起唇角,注視友人將手中物品湊自嘴邊。數秒鐘後,接續的音節不甚意外地打破短暫的沉默。
「喔……!超好吃,是最正統的那種料理方式!」
倘若對年長的長官而言,手足過於優異的執劍天賦足以被視為天才,那麼對自己來說,好友在涉及自身興趣的食物領域時,顯現出的推薦才能也絕對不相上下吧。不合時宜的比喻自思緒裡流淌而過,艾德蒙特不禁眨了眨眼。在高標準的友人毫不吝惜的稱讚下,酸甜的滋味彷彿回到了嘴裡,於舌尖的味蕾上無聲凝聚。
以迅速解決的標準來看,陸斯恩的吃相優雅得足以令人感到詫異,而當他們所身處的是人潮頻繁往來的街角邊時,此點便在周遭未曾止歇的喧囂中被格外突顯出來。
在大美食家飛快進行著他遲來的「補足」同時,身側的艾德蒙特則將目光落至兩人在數分鐘前還曾一同走過的道路,任憑思緒悄然發散。基於飲食途中不便交談的實際考量,好友──難得地──並未選擇以字句填補兩人之間的空白,他也因而獲得足以短暫思考的片段閒暇。
依照陸斯恩所述,此處是以「艾德蒙特的夢」作為基底、並進而衍生構築的存在,因而所顯現、發生的一切也均受限於他的個體認知。
在認知到它的本質前,「篤定陸斯恩無從知悉在他們別離後才出現於卡萊因斯特城裡的書店」的潛意識使他無形中排除了對方獲取資訊的機會;相對而言,當他逐漸對於它的存在產生一定程度猜測後,在希望證實自身推論的同時,同樣身為虛構夢境其中一環的友人便也自然得知了一切。
但即便如此……藍髮騎士在心裡暗忖。思緒浮動同時,不久前曾與友人進行過的對話不期然地飛速掠過。
『本來是想和大哥一起當成驚喜,等副團長選拔結束後找你來吃頓飯的。』
即便如此,這都應該僅限於「艾德蒙特本人」的所知範圍內才對。
無論怎麼看,這種「專屬於兄弟二人間的秘密約定」顯然都非身為第三方的他所能知悉的情報,而自己的長官也從未就此他明確透漏過;然而陸斯恩卻將其視為他的已知,並於兩人的對話中再自然不過地向他提及。
艾德蒙特眨眨眼,腦中逐漸浮現出一些片段。那是在許多年前,他與騎士團的夥伴們結束一場艱難的戰役,帶著一身狼狽返回多年駐守的王城。
一直以來,這段過去始終像是蒙上塵土般地朦朧不清,僅有儲存於記憶長河中的斷續畫面於往後的生活中不時無預警閃現,藉此一再提醒他已在當時永遠失去了什麼;也因而,他固然不會懼於面對或回想,卻也從不曾真正自那一片兵荒馬亂的疲憊之中試圖翻找任何蛛絲馬跡。
但在久遠後的此時、開始嘗試追溯的現今,僅是概略回想,曾發生於自己與對方的兄長、他們團體毋庸置疑的領導人間的簡短交談便隨即湧現了上來。
它發生在他們返回王城後的數日,一次例行的公務稟報之後。當時那位以自身強大能力支撐起當時混亂不已的局面的團長叫住了他,並遞出一小袋以肉蠕藤為主要原料製作而成的調味。
這是不久之前買的,就分給你一些吧,艾德蒙特。將物品置於他掌中的力道溫和卻不容質疑,在藍髮青年心裡盪起一絲微弱的漣漪,隨後於談話雙方的沉默之中悄然消散。
是這樣嗎,那個時候……遲來地回憶起當年曾於腦海中一閃而逝的模糊猜測,艾德蒙特抿起嘴唇,在酸澀與溫暖的交錯之中,感受流淌而出的情緒逐漸彙整為一股奇異的釋然。
他想陸斯恩所說的確實沒錯,比兩人都要年長許多的那名團隊領導人確實不擅長隱瞞,早在許多年前便已藉由隱晦的溫柔無聲傳遞出令此時的他無比慶幸曾獲得過的資訊。
藍髮青年閉上眼,緩慢深吸口氣,隨後花費了足足數秒的時間將其斷續吐出;在最後一絲徹底離開肺部的同時,耳側再次傳來友人的聲音。
「不是吧,你又走神了?」
清朗的音調中摻入顯而易見的調侃:「真過分耶,這麼久不見,陪我逛逛真的有這麼無聊?」
艾德蒙特無可奈何地別開視線,「你知道不是的。」
他張口說,同時將目光投向友人手中的紙袋。在經歷對方的飛速解決後,它已重新呈現為最原始的扁平模樣,曾盛裝於其中的一切均被全數轉換為陸斯恩心滿意足的微笑表情。
「那就表現得高興一點嘛。知道歸知道,別人的實際感受可是另一回事啊。」
陸斯恩聳聳肩,隨意輕揮一下手,完美達成任務的紙製容器隨即產生了變化。在兩人的注視之下,它開始無聲裂解,並逐步消散於空氣之中。
即便持續至今的生長過程已令他早已習慣伴隨魔法所生的一切,而不至於將之視為某種奇異,對方的所為仍已遠超這個範圍,打破累積至今的一切常識;然而在考量到此時所立足的本就不屬於常理足以涵蓋之處後,便又似乎變得容易接受起來了。
藍髮騎士想著,自然吞下了原先已湧至唇邊的訝異字句,而對方似乎也沒有任何解釋的打算,僅是在任憑四周沉澱數秒後便繼續開口發話。
「看,我們完整走完一圈了。」
青年說著,以雙手示意一下他們的前方,略顯感嘆的音調陳述著理所當然的事實。「今晚麻煩副團長大人陪伴了,多謝啊。」
身為臨時陪同者的艾德蒙特點點頭,流露出一絲隱諱的笑意,「沒有辜負你的期待吧?」
「當然啦,你自己心裡也知道吧,今年的活動辦得很不錯啊。」
陸斯恩環視四周,將他們花費數小時──更精確的說,在體感上經歷了數小時──逐一走過的區域全數映入眼中。
「攤位種類豐富得多了,不過也有始終存在的部份。像是那個木罐……超懷念的,如果不是你今年已經玩太多次的話,剛才還真想找你來比一場啊。」
對方再一次間接顯現的無所不知令艾德蒙特挑起了眉。
「比一場絕對沒有問題。」
他說,過於相熟的情誼令他無須去掩飾其中的戰意,然而邀約在甫生成的瞬間便隨即被對方毫不留情的回絕了。
「不了不了,」陸斯恩擺擺手,「你今年份的射擊額度也夠了吧,讓它停在這裡就好。況且,」
說到這裡,語句短暫停頓一瞬,隨後響起的音節中摻入了一絲笑意,「真的要比的話,還有其他更適合我們的其他方式吧。」
當然了。幾乎是在語句剛落下的瞬間,艾德蒙特腦中隨即浮現出曾與對方共度的數年歲月,彼此競爭的無數個瞬間,以及最終永遠停在七十四比七十五的那個比數。
像是察覺到他的想法般,陸斯恩眨眨眼睛,再續開口同時再次轉換了話題。
「逛了這麼久,你那邊應該也快天亮了吧?」
以艾德蒙特對於他們情誼的認知,在過去的相處之中,這種語氣通常屬於友人善意玩笑的一種,但當它的語意與「此處」的存在疊加之後,便顯現出某種不同於往昔的其他意涵。
這讓長髮青年無意識地抿起嘴唇。「你要離開了?」
他的問句讓陸斯恩微笑起來。「正確來說,要『離開這裡』的應該是你才對吧,艾德蒙特。」
一句精準的吐槽之後,對方微仰起頭,將視線投向某個地方。若以艾德蒙特所見,視線的盡頭僅是沒有任何異常的往來人潮而已,然而在好友眼裡卻似乎卻似乎不僅是如此。
就像是讀取了某種他無從感知的存在所傳遞的意義般,那雙熟悉的眼瞳中閃動一下,隨後慢慢轉向了他。
「如果遵守卡萊因斯特的習俗,這時候,我們好像該前往山丘欣賞晨曦才對?不過嘛……」
「喂,艾德蒙特,」陸斯恩眨眨眼,笑著開口邀約,「忘掉登高的傳統,在真正天亮以前,最後再陪我去個地方吧。」
4.5
幾乎是語句剛落下的同時,艾德蒙特便隨即意識到了對方口中的「地方」。
一瞬的晃動後,與過往曾使用的傳送魔法大相逕庭的奇異波動迅速消褪,重新湧入眼底的色彩組成毫不意外的答案。
果然是這樣。藍髮貴族注視著迄今為止他曾無數次往返的騎士團總部,隨後將視線轉至不遠處的同行者上。顯然對方在藉由夢境的神秘力量「挪動」他們的同時也一併更換了彼此的裝束,不同於活動裝束的輕盈,再熟悉不過的團隊服裝服貼於兩人的身軀之上。
同樣身著騎士服的陸斯恩背對著那扇多年來始終朝他敞開的熟悉大門,站在清晨灑落的微光裡微笑。
「怎麼樣,劍術天才本人我第一次的瞬間移動魔法表演。表現得還不賴吧?」
艾德蒙特眨眨眼,在本人尚未真正意識到前,一抹輕淺的笑容便浮現於那張臉龐上。
「嗯,確實相當完美。」
「嘿嘿,雖然根本的力量是拜你自己的夢境所賜,但能讓你這種傢伙講出完美,還是讓人滿有成就感的嘛。」
動唇道出帶點調侃意味的感嘆後,結束首次魔法演出的劍術天才聳聳肩,望向令他們得以於此時身處此地的夢境主人,繼續開口遞出他們雙方都期待已久的邀約。
「那麼,做好覺悟了吧,副團長大人?」他揚起嘴角說,「走吧,我們到訓練場去。」
5.
於是最終,作為這場特殊的集市邀約結尾,他們在一場筋疲力竭的比試裡迎來白日的晨曦。
「七十五比七十五。可惡,最後還是被你追上來了啊!」
陸斯恩撇撇嘴,字句裡摻雜著毫不掩飾的懊惱。在幾分鐘前,藉由兩造劍刃的相交確認出勝負後,他們便遵循在過往中逐步累積起的慣例,動身挪至被植於訓練場邊緣不遠處的樹蔭之下。
相較於另一人仍舊筆挺的站姿,此時青年極隨性地背靠樹身,於草坪所鋪設而成的大片鮮翠上席地而坐。位在他由下向上的仰視範圍裡的勝利者正試圖藉由調整呼吸喘勻氣息,屬於清晨的曙光輕盈落至對方淺色的髮稍,在甫天明的此時將一切烘托得格外柔和。
感受到呼吸逐漸趨向通常狀態的平緩,艾德蒙特緩慢吐出一口氣,將視線投至下方的友人身上。在雙方目光交錯的數秒之後,他遵照某種久違的慣性驅使俯身,朝剛與他進行完一場切磋的青年伸出手來。
然而陸斯恩卻未握住他依循往例的致意。只見他先藉由一個簡短的哼聲宣洩自己敗北的不甘,而後便以本應與他相握住的那隻手拍了拍身旁的空地,慢慢露出一個微笑。
「不如陪我坐坐?就當成紀念正好平手的最後這一戰吧。」
超出意料的後續發展令艾德蒙特有些遲疑地眨眨眼。即便是在遠離王城、被前線戰事佔據全部注意力的那段短暫期間,席地而坐的失態選項也從不曾出現在貴族騎士的生命之中。然而……
深刻於意識深處的儀態訓練與難以拒絕的心情足足衝突了數秒,隨後終止於對方的邀約目光注視下。艾德蒙特抿起嘴唇,自唇間溢出一聲妥協的嘆息。
在成功將自己調整為坐姿後,藍髮青年鬆開握於右手中的劍柄,將陪伴他多年的武器整齊擺放於友人隨手擱置在綠地上的另一把旁。而當雙劍呈現並排狀態的瞬間,屬於另一人的嗓音也自身側傳了過來。
「話說回來,你連續追擊的進攻方法也進步太多了吧!」
陸斯恩開口說,除了仍殘存未消化完畢的隱約不甘外,語氣中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驚嘆,「力道、速度……不論哪方面的完成度都已經到必殺技的程度了吧,應對起來有夠棘手的!」
他一面說著,一面揮動雙手,任憑肢體及言語的滿溢傳遞自己的稱讚。
「跟當年偶爾出現的奇襲用法比起來,威力完全是兩個世界嘛!看來這幾年裡,你順利摸索出持續使用的方法了?」
「嗯。」
聽聞對方的問句,藍髮青年垂下眼睫,以簡短單聲如此回應。
在接觸劍術、並藉由持之以恆的鍛鍊將之融入自己生命裡的這段漫長期間,陸斯恩始終是他所遇過的最棒敵手,即便是在這場依附於夢境存在的切磋裡,對方精湛的技巧也依舊沒有任何減褪,其評論更精確指出他在這數年間藉由努力訓練所欲達成的目標。
當然,「陸斯恩在這個世界裡無所不知」的確是種可能、並且極具說服力的解釋方向,然而被刻鑄於記憶深處,與對方並肩渡過的那段青春歲月卻令艾德蒙特產生一種理所當然的直覺。
友人的言論確實立基於方才的比試,在親身交手中所感受到的一切之上。在如此確信的同時,他感到一陣摻雜酸澀的暖流緩慢淌過心底,與因戰勝對方所產生的愉悅交錯後,逐步成為一種難以言明的遲疑。
他的精進發生於好友再也無從得知一切之後。然而藉由此處的存在,它卻為自己帶來了這場難以忘卻的勝利結果。
以單音將交談短暫終止之後,艾德蒙特在隨之而來的沉默中側過頭,注視著他們武器擺放的那個方向。當並排橫放於綠意上的那兩柄劍映入眼簾瞬間,他又再次回憶起多年前的那場戰役,以及在他懷裡逐漸失去餘溫的軀體。
在當年原有的規劃裡,他與陸斯恩的的一百五十場比試本應發生於多年前的那場戰役結束,參與團員全數返回光之區域的一個月後。然而無論是對於他本身、友人的手足,又或是整個騎士團而言,失去陸斯恩的那一刻都來得過於突然,以至於當它真正發生之時,遺留的存活者僅是在處理自身承受的衝擊方面便已耗盡全力,而無暇去假設倘若一切意外並未發生,本應延續至現實的正常軌跡。
藍髮青年抿起唇,在彼此持續已久後乍然中止的競爭關係總算遲來地邁入終點的此時,突然——再清晰不過地——意識到了這場再會於他而言的意義。
當年迫於匆促而無暇理清、被淹沒於往昔中的別離痛楚,在艾德蒙特本人也不曾察覺的期間,藉由多年時光的沖刷逐漸轉化為無法釋懷的遺憾,並持續於他的記憶深處掩埋至今。
而誠如陸斯恩所說,此處是以他本人的潛意識所構築起的世界,深受他個人的意願及希冀所影響;正是因此,在它受那場幻夢擾亂的牽引、藉此將友人顯現於今年集市中的同時,原先被塵封存放、迄今仍未真正整頓過的心情,同樣也藉由夢境裡經歷的軌跡被彰顯了出來。
多年前在意外下未完成的集市邀約。在對方永久缺席後點滴累積蛻變至今的首都城市。始終未分勝負的副團長選拔競爭。爾後他獨自一人藉由日積月累的努力鍛鍊而成的精湛劍技。
就像是在對應他的願望一般,今晚發生的無數片段逐一閃過腦海,並於最終靜止於追平比數的這場勝利。
他緩慢地深吸口氣。「這個結果本身是否也是自身渴望所致」的想法不受控制地浮現於腦海之中。但在它尚未來得及轉變為針對自身的質疑之前,從旁傳來的對方嗓音便打斷了一切。
「又來了?別強人所難地讓才剛輸掉的人來安慰你啊,可惡。」
陸斯恩嘆了口氣,熟悉的語調裡帶著顯而易見的無奈:「我說過了吧?不論是這裡或者『我』本身都是基於你的意識而來,也就是說,今晚我的一切行動都建立在你對我的認識之上。
「難道你覺得我是那種在面對勝負時會放水的人嗎?還是說,你覺得自己是會任憑夢境影響我們勝敗的人?
「答案很明顯了吧。除了大哥和我心愛的未婚妻以外,也就只有你能才準確還原『陸斯恩』這個存在了嘛。」
說到這裡,青年彎彎唇角,道出隨之顯現的結論。
「最後這場就是你的勝利,這點毋庸置疑。
「給我記好,不論是現在或者往後都別再去懷疑這點了,副團長大人。」
毫不掩飾的直白令艾德蒙特抿起了嘴唇,持續湧升的強烈情緒於胸口逐步堆積。直到真正接收陸斯恩話語的此時,他才終於──遲來地──切身感受到自己所取得的勝利。那是在經年累月鍛鍊中逐步累積起的充沛體力被全數消耗的久違疲憊,以及伴隨燃燒殆盡同步生成的愉悅暢快。
確實是久違了,無論在哪個方面。他想著,動唇吐出相較之下格外平淡、卻無比鄭重的字句。
「知道了,我會銘記在心的。」
「就是這樣,好好記住吧。」
接收到的承諾令陸斯恩滿意地點點頭。在用以強調的音節落下之後,青年的語氣隨即重新轉為慣性的爽朗輕快。
「那麼,」他拍了一下手,以揚起的聲調吐出再續的語句,「解決情緒問題後,接下來就是頒發獲勝獎品時間了。」
乍然轉換的話題讓艾德蒙特有些遲疑地眨眨眼睛。
「獎品?」
他張口複述。在許多年前,令兩人逐步養起默契及深厚情誼的大量切磋裡,也偶有無傷大雅、依比試結果決定歸屬的獎勵穿插;但即便是這種雖未真正違反騎士團規定範圍內、卻確實帶有些許賭註色彩的邀約,也僅是在陸斯恩心血來潮時會發生的小概率事件罷了,從未被友人以「頒發獎品」這類形容詞彙、用此種相對而言的正式態度如此提起。
「是啊。雖然沒有射擊木罐那麼難得,好歹也是一場特別的勝負,總是要留下一點點紀念吧。」
語句落下的同時,藍髮騎士感受到先前空無一物的掌心傳來遭他物碰觸的奇異感覺。
他將慣於使劍的右臂舉至視線所及之處。一抹溫潤的瑩白映入眼簾。
銀杏枝枒……艾德蒙特望著在他拳中悄然生成的新枝,在心裡無聲默念。其外觀與數日前曾在現實世界見過的祈願物品並無二致,然而在贈與者本身的存在及它奇異的生成方式相互加成下,順從陸斯恩意志出現於他掌中的物品含意卻被格外顯現了出來。
鬼魂避讓的祝福之物。在最後一次的交手後,友人將它作為勝者的獎勵,在他們即將別離之際親自贈送給他。
受贈人讓目光再停留了數秒,同時以指腹輕觸掌中甫新生的存在。分明間隔著一層包覆指掌的薄布,卻隱約感覺到木質特有的溫潤。
「怎麼樣,不錯的禮物吧?雖然借用了你本人的夢境力量,不過是我能想到最適合的東西了。」
「嗯。」
艾德蒙特任憑聽覺接收著另一人傳遞至耳側的話語,在單音如此回應後,他短暫闔上眼,藉由僅止數秒的視覺遮蔽稍微重整心緒。
直到眼簾重新揭動之際,以彼此關係而言顯得有些過於正式的語句打破了沈默。
「多謝你的好意,我就此收下了。」他掀動嘴唇,如此說到,「連同今日的集市以及這場勝負,我會永遠謹記它們。」
語句進行至此,藍髮青年短暫停頓了一瞬;而當他再續張口之時,聲調裡逐漸添入一絲堅定。
「讓你擔心了,抱歉。」
「你知道就好,」陸斯恩聳了聳肩,「不過這也沒辦法,畢竟你從以前開始就是個很麻煩的傢伙嘛……話說回來,總覺得今天一直在聽你說謝謝和抱歉耶,搞得我都有點心虛了。」
玩笑般的調侃之後,清朗的聲線中逐漸添入些許嘆息。
「真是的,別加深我的罪惡感啊。要認真算的話,不管是道謝還是道歉,都應該是我對你的台詞才對吧。」
聞言,艾德蒙特訝異地望向身旁的友人,捕捉到那雙過往總是盈滿輕快的眼瞳中閃過的一絲歉意。
「很難處理吧?」
乍聽之下缺乏頭尾的問句,接收者卻立即理解了它所欲傳達的涵義。
今日重逢之初還是無法談起的話題,卻在離別已近在眼前的此時被當事人再自然不過地如此提及。艾德蒙特在心裡想著,感到肩上傳來由掌心所施加的些許力道。
「當時來不及說什麼就把一切都丟給你處理了,對不起啊。那之後的場面應該一團混亂吧?」
被埋葬於久遠戰役中的一切如浮光掠影般迅速閃逝,而後重新轉變為眼前的青年。藍髮騎士眨眨眼,聽見自己比預想中還要平靜的聲音。
「確實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難為你了,抱歉。大哥那邊很難交代吧?」
當年的處理者不否認地點了下頭:「如你所料,這是其中最艱困的部分。不過,」
以一個轉折詞將陳述短暫停止,艾德蒙特直視著對方,在花費數秒思索自己的用字遣詞後,所欲表達之意被直白的語句原封不動地完整傳遞出來。「不過我很慶幸。」
然後他在陸斯恩認真注視的目光之下抿唇,於複述的同時再行補充。
「我很慶幸當時是我,陸斯恩。所以你沒有道歉的理由。」
無論是身為存活的見證者親眼目睹,或者後續事務的處理,參與其中都是他在往後的人生之中從未後悔、甚至深感慶幸的決定。
四周短暫沈澱了幾秒,而後陸斯恩慢慢挑起了眉。
「好吧,看來我再客氣下去的話,就要換你生氣了。」
青年再按了下友人的肩膀,隨後收回自己的手掌,將之置放於腦杓後方作為頭部與樹身的緩衝。拂曉晨光穿越葉縫間隙斷續落至他的臉上,不著痕跡地彰顯時刻的推移。
「既然如此,最後就讓我用道別來代替感謝吧,畢竟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嘛。」
在併肩經歷屬於夜晚的追夏集市後,他們各自停留在以生死區隔的過往與現今兩側,逐步到來的白晝代表永不再見的離別。
艾德蒙特握住因應友人意志變化出的贈禮,即便它並不真正存在於現實,然而在現在的此時,烙於掌中的堅硬觸感卻顯得格外鮮明。
會永遠銘記的。他如此想著,同時接收著身側好友持續道出的話語。
「多保重,艾德蒙特。之後有空的話,偶爾也邀大哥一起吃個飯?當然,我說的可不是宮廷宴會那種無法推託的場合。」
「我明白了。」
「真是讓人放心啊,」他不加思索的應允讓陸斯恩微笑了起來。「那麼,卡萊因斯特城、騎士團、大哥與她……當然,還有你自己,」
當列舉語句終止於他的同時,向來具有極佳感染力的活潑聲線中摻入一絲柔軟。
「一切都拜託你啦。」
6.
艾德蒙特在介於夢境與現實的縫隙之間不斷下落。
即將、卻尚未真正清醒的數秒朦朧彷彿被漫延至永恆,直至似乎長達一世紀的失重感終止於以柔軟布匹精心製成的床墊上後,他才遲來地掀動了眼睫。設於室內、用以計時的存在不著痕跡地顯現出主人的異常——藉由經年累月點滴形成的生理時鐘罕見地失去了作用。
藍髮青年短暫停滯了片刻,藉由分秒流逝充刷因往返夢境而生成的殘存倦怠,而在意識開始逐漸清醒、視線成功聚焦於他再熟悉不過的淺色天花板同時,某些什麼也開始飛速消褪。
「 ———」
無聲的脣形甚至不足以振動空氣,卻已是幻夢殘痕牽動的最大限度。
艾德蒙特起身下床,同時於腦中迅速回顧今日的行程安排。騎士團總部的諸多事務逐一掠過,排序為他日復一日的往常。
直到他著裝完畢,伸手握住靜置於角落的配劍之際,伴隨一陣無名的悸動乍然湧至指尖,在本人尚未意識到前,僅有自己一人得以聽聞的道別語句便低聲響了起來。
「多謝。」他聽見自己說,「以我們的友誼及騎士的名義起誓,我必定不負所托。」
Fin